宗长殊将姚盼留在车厢中,命小厮看好,自己走到一旁的林子里换好衣服,扣好玉带,又是清清爽爽一介大好儿郎。
回到车中时,姚盼还在昏睡。
少女安静的样子倒是颇为顺眼。
乌眉弯弯,两颊白里透粉,红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贝齿。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摸了一摸。
只是轻轻一摸,便猛地收回手去,侧过脸去,轻咳一声。好像做了什么极为见不得人的事一般,连同脖子根都烧红了。
手指上,还留着那种滑腻的触感,他不禁低下头,缓缓地摩挲着。
又转过目光,怔怔看了她许久。
真是挑不出哪里不好,怎么看都好看。
他说不出心里这种感受,很奇怪,又有种异样的满足。他想一直这么看着她,还想同她更亲近一点。只是恪守君子之礼,始终不肯突破那道防线,就这么凝视她的睡颜凝视了一整路。
直到外面小厮说,到了太女在宫外的私宅,宗长殊才蓦然回神。
叫了几声,她都不醒。
他也只能将她背下马车,动作仓促间,不意被她的唇擦过侧脸,虽然隔着纱帷,也让他的心狠狠地漏跳了一拍。
一路背到宅院门口。
早早有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徘徊,见到二人,急忙迎了上来:“殿下怎么这个时辰才回!”
他打量着宗长殊,宗长殊也打量着他,这少年形容秀美,衣着不俗,大约就是传闻中她的那些……宗长殊心中渐渐发沉。
少年温和一笑,从他手下接过姚盼,扶着少女的肩膀,有礼地点了点头:“多谢这位……公子了。”
姚盼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也不看是谁,吧唧一口便亲在了他的脸上。
少年又羞又怒:
“殿下!”
使劲地擦着脸蛋,似乎颇为嫌弃,姚盼乐呵呵地咂咂嘴,揽过少年肩膀,一路走得七歪八扭,“走吧,”
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笑道,“恩人,可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呀~嗝。”
“行了行了,殿下怎么醉成这般……?”
“酒不醉人人自醉~”
府门渐渐关上。
半夜,青年忽然从榻上起身。
他嗅了嗅衣角,似乎还有那股酒气,经久不散,忍不住皱紧了眉。
他摸索着坐到案前,点燃烛火,借着微弱的光亮,慢慢翻开一本清心守正则。
铺开宣纸,悬腕提笔,一笔一划地抄写起来。
他抄着抄着,满头是汗,猛地丢开了狼毫。
字体组合变换,纷乱无章,却是重复了整整一页。
“姚盼”
他愣愣看着这两个字,神情晦涩,
……
后来,宗长殊在城外古庙等了许久,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栖落昏鸦无数,来来去去换了几拨。
夕阳渐沉,月上三竿,寒意侵骨,直到天边朝霞万丈,她都没有来。
宗长殊回府便染了风寒。
无意间得知,那位殿下玩性极大,对他说的那些话,她对每一个稍有姿色的男子,都说过
所谓一见如故、一眼万年,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愈发觉得自己的可笑,摔了多次药碗,火气极大。平日里脸皮最厚的宗长安都不敢随便往他面前凑,只觉兄长自从做了皇家太傅后,是越来越阴沉古怪了。
太女倒是颇为关照这个老师,送了好些珍稀药材过来,他病好了,也收拾好了心情,准备继续给太女上课,谁知春和殿差人来报
殿下昨晚在春和殿设宴,通宵达旦,实在没有精神,怕是只能误了他的早课了。
宗长殊听罢,不顾监察宦人的恳求,拂袖便走,满腹怒火地回到府中,喝了好几壶茶,都咽不下这口气,恨不得立时冲到春和殿去拿人,提着她的耳朵训诫一番。
冷静以后,告诉自己,不要同她计较,殿下年轻,顽劣贪玩情有可原,还需好好引导才是。
谁知,宫中突然传来,陛下即将御驾亲征,令宗家长子随行的消息。
再之后,便是战场上的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杀机四伏,人的性命如同蝼蚁,随时都有可能丢掉。他常常想,要是可以活着回去,他就亲自去见她,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
一定要活着回去,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可是,当他最后真的活着回去了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
“醒了?”
自从那天他喝醉跟她吐露心声之后,宗长殊是底裤都不剩了,在她面前,就是赤.裸裸的状态,姚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青年身上盖着一条薄被,穿着单薄的寝衣,多日的囚禁折磨让他脸色呈现病态的苍白,更显得英挺俊美。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有点空洞,却又分外清澈。
宗长殊的表情努力维持在一种,冷漠寡淡的边缘,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垫絮。
姚盼瞟了一眼,凉凉地说:
“别抠了。再抠就坏了。”
他立刻停手,充满反抗地冲她看了过来,耳根却是红红的。
老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冷肃师长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这么局促,姚盼觉得挺新奇,啧啧了两声。
“先生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了。在我面前,就不要再装了,嗯?”
她慢慢地摩挲他的下巴,“本宫很好奇,到底是什么遗旨,让先生甘愿违背自己的本心,做下那样大逆不道之事。”
她指尖如同羽毛一般,立刻让他回忆起被吊起来的日子,屈辱涌上心头,宗长殊抿紧了唇,偏过脸去,不肯跟她说一句话。
姚盼笑笑,用力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宗愿,你还记不记得,”
“你说——我是你的?”
宗长殊还没反应过来,她说这句话什么意思,就被她钻进了被子里,入侵了领地。
他像挺尸一般一动不动,被子拱起一个小丘,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刻觉得不对劲,她……她她怎么滑溜溜暖呼呼的。
宗长殊一个晴天霹雳。
这个混账,浑身上下,竟然除了一件龙袍,什么都没有穿!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恼怒地瞪着始作俑者。
姚盼不停地往他怀里贴,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呼吸越来越重。
可她贴了半天,宗长殊都不为所动,宛如一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姚盼心中暗恼,用力掐了他一把,骂骂咧咧地想要起身。
忽然被他一拽,翻身死死压住,修长的身躯,如同大山一般覆盖了她,怎么也扑腾不起来。
姚盼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异常火热。
她慵懒一笑,揽住他的脖子,主动曲起,勾住了他。
宗长殊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触到的皆是一片温热滑腻。他心惊胆战,忍不住低骂一声:“昏君!”
第45章 坦诚相待
“先生不就爱我这般?”
姚盼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青年面部的肌肉愈发僵硬,一眨不眨盯着她漂亮的眼睛。
少女瞳孔清亮,如同漩涡一般,他看得分外入迷,如同着了魔。姚盼笑了笑,伸出食指在他淡色的唇上,左右缓缓地摩擦着:“现在梨梨问哥哥的每一句话,哥哥如实相告好不好?”
指腹柔嫩的触感,带起身体一丝麻意,他垂着眼睛答:“好。”喉结动了一下,理智都漂浮在云端,浑身热得发慌。
“我父皇的遗旨,是什么?”
他听到这句话,眼底微黯,那喉咙间的燥意也消下去了些许。上方的身影缓缓离去,侧躺在她身边,仰头望着帐顶,“陛下真想知道。”
姚盼点了点头,又趴到他身上希冀地看着他,将下巴枕在手背上,青丝洒满了肩。
他的眸光落到少女娇艳的脸上,抬手轻轻捋过她的发,薄唇微动,那几个字吐出他清楚见她面色一寸寸煞白。
姚盼霍然直起身来,滑腻的锦被肩头掀落,露出一片白腻锁骨:“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父皇爱我重我,视我比性命还重要。他绝不可能下这样的一道旨意——是你骗我,你是不是骗我?”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整个人有点隐忍地颤栗着。
“陛下!”宗长殊心中酸楚又疼痛,紧紧地拥住她,小心地抚平着少女的戾气,“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我敢以宗家清名起誓,我对你绝没有半句虚言。”
“我不信!”姚盼伸手要推他,被他一手握住,沉声道:“你还没有听我说完。除了这道之外,先帝还留下了另一道遗旨。那才是当年,完整的,先帝想要我传给陛下的旨意。”
病榻上,定安帝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瑟瑟发抖的御医们跪在殿外皆说回天乏术,几个过命之交的臣子抹着眼泪,一个一个地听从陛下遗命。而后,定安帝吩咐遣散众人,只让那异姓摄政王留在榻前。
“宗卿接旨。”
正值壮年的定安帝因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迅速苍老,鬓发也掺了好些灰白。苍老的眼珠缓缓转向他:“朕自回京,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总有诸多噩梦扰心。一是忧太行江山,一是忧吾儿幺梨。幺梨身为储君,教养得宜,于政务之上的能力,也算是中规中矩。若是顺遂继位,大约会是一位开明的守成之君。可惜……逢此变故,朕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终是人算不如天算。”
才说了这么一段话,定安帝便急急地喘息了好一会儿,胸膛慢慢地平缓下去,“朕此番故去,她定恨意烧心,要将世族豪门连根拔起,恐杀红了眼,惹来非议,失了民心。朕深知吾儿,至情至性,本性良善,却又高傲自负,冲动骄纵,若不加以引导,日后定要酿成大祸。这才相中你宗家子弟,从幼时便安排宗卿入东华书院,拜裴汲座下,便是要你好生教导引领,一心一意辅佐于她,成就千秋基业。”
宗愿眼眶一酸,想起这么多年定安帝暗中对他们的照拂:“陛下大恩,微臣戮颈难忘,惟愿铭感五内,永念天颜。”
“有你这番话,朕便放心了。”定安帝欣慰地点了点头,“宗卿听命,”
他的声音忽然一厉,定定地看向跪着的青年:
“若幺梨不成器,汝可取而代之!”
宗愿猛地抬头:
“陛下,臣绝无此心!”
电光划过,映亮青年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那如同宝石一般的瞳孔之中布满了震惊、颤栗、惶恐。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清楚,宗卿的忠诚,朕从未怀疑。可是,即便是下到九泉之下,朕也不后悔这个决定。朕爱女如命,捧了这全天下送到她的手中,要天下护她,也要她护住这天下。”
“原本便是极胆大妄为之事。朕很贪心,即便有了那无上高位的庇佑,尤觉不满足,一力打造出如宗卿这般才杰,将你放在梨梨的身边,要你以性命相护……可是朕也怕有一天,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终会害死朕的掌上明珠。龙椅下的森森白骨,会向她伸出利爪,将她拖入无底的深渊。”
“所以宗卿,你不可抗旨。”
见他还在犹豫,定安帝忍不住重重咳嗽,“若是连你都不理解朕这般苦心安排,这世上便没有懂朕的人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嘶哑。
宗愿面色惨白。
他的指尖都在痉挛,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膛,终于躬下脊背,一寸一寸地伏倒在地,宛如被折断的一截刚。他颤声道
“臣接旨。”
黑发黏在额际,后背已被冷汗濡湿了大片。耳边,帝王的声音逐渐远去,如同烟一般淡薄:“只是你,务必留她一命,让她从此远离京都是非,不要再卷入这权欲争斗之中。放她去做她真正想做的事,过她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榻上老人,缓缓阖上双目。
“陛下——”
恸哭之声,传遍大殿。
安平十七年,太行定安帝驾崩于紫宸殿。
记忆中的陈年旧事复苏,让他的双眼蒙上一层阴翳。姚盼静坐了一会儿,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喃喃自语,“原来当年,竟是我父皇的授意。”
“我当真有那般荒唐?”姚盼见他不回答,自己反而先笑了,那段时间,她过得是挺浑浑噩噩的,成日里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都是要害她,要夺她江山的人。偏手里又掌握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权,一概由着性子做了,多少荒唐的事儿,不该做的该做的,她都做了。不论旁人怎么劝都不管用。
“为何不早告诉我?”姚盼重新躺回他身侧,青年身形高大,他仿佛是睡在他的臂弯之中一般。宗长殊深深看她,姚盼猛地反应过来,如果那个时候宗长殊说出定安帝的遗旨的内容,想必她一定会把他杀了。
绝对没有第二个可能,姚盼确信,她那个时候冷酷冷情到了一定境界,当真是定安帝说的杀红了眼,对于人命到了一种麻木的地步,如果她知道了定安帝给了宗长殊这样的指令,她必定会先下手为强,将宗府夷为平地。
那个时候,宗长殊看着她百般作妖,无论如何规劝都不管用,定是逐渐心灰意冷,后来才会那般平静地接受了贬谪。
而她呢,没了约束,如同一只逃脱了锁链的疯犬,日日欢歌、夜夜寻乐,细想来,这亡国之期,来的也不算突然!
可笑,她竟还沉溺于虚假的繁华之中,丝毫不觉,只恨宗长殊狼子野心,夺她江山,逼她性命。
今日回想当初的所作所为,她心中也暗暗惊奇,万万想不到是她会做的事,也难以想象如今的她会做出那样的事。
方知当初有多荒诞,她辜负了父皇的嘱托,还有这太行天下的百姓。
“陛下,不要难过。”姚盼的手忽然被他紧握,干燥温暖,宗长殊把少女的小手紧紧合在手心,“一切重新开始了。陛下,您一定会是一个好君王。”
姚盼鼻尖红红的,哼了一声,要抽手抽不出,索性亮齿去咬。他也不躲不避,任她一口咬上不松口,直到淡淡的血腥味溢出,方卡着她的下巴,“莫咬了,别把陛下的牙给嗑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