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增赶紧拉住他,劝到:“柬之你别惹他,你别冲动。”
崔邺丝毫不在意,端着酒,小心翼翼的走路,走到几位面前,重新给姚重斟了一碗,诚心实意道:“我崔柬之早已经过了生死的坎,今日柬之给几位兄弟赔罪,还望文忠莫要和我计较。”,说着双手执碗,等着姚重接酒。
姚重有两年没见他了,自少年起,他和姚重关系就最铁,从前的崔柬之和他喝半夜酒,一杆翎花枪耍的极好,人也自傲,崔家将门子弟,比他不知豪气多少倍。
可如今,他一身硬骨折尽,开始和他惺惺作态耍商人这套说辞。
姚重咬着牙盯着他不肯给他脸。
崔邺以柔克刚一般,不为所动,双手端着,毫无被羞辱的羞意。
任信和罗英尴尬的看着,劝姚重:“文忠,你莫为难他,咱们都是自家兄弟……”
姚重咬牙切齿:“他当我是兄弟了吗!他可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崔五郎,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勾当!”
崔邺情绪毫无波澜,依旧好脾气的说:“文忠有什么想问的,或者几位兄弟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我,柬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姚重和他从小相约去边疆,去哪里无所谓,只要是保家卫国。
陈增为人老道,见势将酒碗夺过来,直接塞姚重手里将人拉着坐下,哄说:“我正有事要问柬之。”
崔邺站的久了,扭头回去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任信扶了他一把,看到了他袖口露出来的伤疤,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崔邺笑笑,没解释,当作没察觉。
几个人落座姚重还是不说话,陈增倒是活络,问崔邺:“我听说你入秋,走了一批盐,这是走谁的路子?”
崔邺果真不藏拙:“户部严大人。”
姚重听的又忍不住了,怒目:“严朗,那是什么人?你也敢碰?”
崔邺:“我能走得动的也就是他了。”
任信倒是说了句公道话:“那位严大人我倒是有耳闻,据听说开门吃四方,但是有个规矩,守规矩。”
罗英不懂这些,好笑问:“这都传出名声了,还说什么规矩?”
陈增解释:“规矩是行规,他若是自己定自己的规矩,那才是麻烦。我倒是遇见那人几次,说不上话,等哪日柬之和我说一声,我倒是想和他交个朋友。”
崔邺笑说:“过几日我通知你。”
姚重见他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再怎么激他,他都无动于衷,终于也不再动怒了,听着几个人聊天,一个人喝酒。
陈增是明显的活泛,崔邺也确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人不爱财。几个人都已成家,养家糊口,奔前程。既然有财,没有不取的道理。
一整晚宾主尽欢,陈增喝成了大舌头,任信和罗英也喝多了,没有陈增醉的厉害,但也已经不清醒了。
而崔邺纹丝不动,姚重冷眼看着他笑语宴宴,看着他舌灿莲花,看着他千杯不醉。
最后散场时,崔邺嘱咐五书:“把人安全送到家。”
姚重起身和他告辞:“我就不用送了。”
崔邺留他:“文忠等等。”
姚重面无表情的问:“柬之留我做什么?我对你的生意并不感兴趣。”
崔邺对姚重的耐心极好,温声说:“我有话和文忠说。”
姚重:“可我没什么可柬之说的。”
崔邺:“你会有的。”
说完和回来的五书的说:“备车,回郊外。”
上车时,五书扶了他一把,他没上力气,被姚重伸手一抓,他疼的嘶了一声,整个人都快冒冷汗了。
整个人靠在车窗上,姚重用了力,伤口立刻就渗血了。
五书焦急喊了声:“郎君!”
崔邺稳住气息,安慰:“嚷嚷什么,看你的路。”
姚重这才重视了,看着他忍着痛,问:“你肩上的伤怎么来的?”
崔邺:“突厥人。”
姚重一脸凝重的看着他,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崔邺勉强的笑笑:“放心,我是个规矩的生意人。”
姚重问:“为什么不住城里,这么大费周章的回西郊?”
崔邺玩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肯定想我这种人,总是无利不起早。”
姚重难得的收起轻视之色:“你说实话吧,你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崔邺笑笑,没正面回答。
等到了西郊,谢奚以为他不回来了,其他人都准备睡了,谢奚正在写东西,开了窗看了眼窗外的人,崔邺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她,谢奚问:“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姚重就跟在身后,谢奚意外的看了眼。
崔邺:“和朋友喝酒去了。”
谢奚问:“他们都睡了,你们是继续喝呢,还是先睡,明日再说。”
姚重在黑暗中看了眼这个造型奇怪的院子,崔邺回头看了眼姚重,犹豫了片刻说:“继续吧,有菜吗?”
谢奚拿着笔出门,笑说:“你运气真好,有,你们先进去,我一会儿给你带进来。”
崔邺不避讳的说:“顺带帮我换个药。”
谢奚白天才做的卤牛筋,鲁伯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牛肉。
回厨房给他们切了一盘。又见洗好的小鲫鱼在门口凉着,就点了火折子在小铁皮炉上点了柴随手炖个鲫鱼汤。
鲫鱼汤她直接端着砂锅,一大碟的凉拌牛筋,没有带酒。
进去时,姚重正在看崔邺的书,崔邺正在找衣服,谢奚问:“你伤怎么了?”姚重听了声音才发觉她是个女子。
下意识的回头看崔邺,没想到崔邺毫无反应。
谢奚大大方方说:“你们先喝点汤,酒呢,留着明日再喝。”
崔邺和她抱怨:“我陪了三个醉鬼,喝到想吐。”
谢奚不知他又在忙什么,生意人的饭局多到她想不到,她也不多问,只问:“喝了汤给你换药吧。”
崔邺却说:“你也喝一点,有事和你说。”
他观察了一晚姚重。姚家有位做二品尚书的家长,姚重还年少,已经是天子近臣,为人正直,是个耿直的性格,看得出来曾经的崔邺和他关系极好。
谢奚不明所以,姚重只觉得崔邺做事未免也太不讲究。
崔邺和谢奚说:“我想看看你的笔记。
谢奚见鬼似的,看了眼姚重,心里嘀咕,这是又给她拉来投资人了?
但还是回去拿了。
崔邺自己换了身衣服,招呼姚重:”文忠坐,今晚和你慢慢谈,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姚重在五书端来的水盆里洗了手,坐在他的四方小炕上,只觉得浑身舒适。
崔邺问:“文忠觉没觉得这屋子里,格外的暖一些?”
姚重不明所以,问:“可是点了暖炉?”
崔邺下巴指指地上,姚重好奇又下炕,顺着他的指示,伸手摸了摸青石板,居然是温热的。
谢奚抱着笔记本进门,就看到姚重摸着地板,莫名的问了声:“找什么呢?”
崔邺:“这里的东西都是她研究出来的。你若是也好奇,可以问她。”
谢奚问:“这有什么好问的,经验老道的匠人,说一说,都能明白。”
姚重古怪的上炕,并不再多话。
崔邺靠在谢奚送他的床头靠背上,瓮声说:“文忠,我知你觉得我自甘堕落,从前的豪言,发过的誓。从前的柬之死了,现在的崔邺,是一个拿不起枪,浑身铜臭的人,也不能披甲上阵,更不能马革裹尸。”
姚重哑着嗓子:“你……我没有看轻你。”
崔邺伸手给他盛了碗鱼汤,淡淡说:“你有,你心有抱负,你们姚家都支持你,可崔家不一样,崔家一门的男儿,不可能人人都做将帅。你就当我要照看幼弟幼妹,堕了从前的志气吧。”
谢奚将笔记放在桌上,岔开话题说:“尝尝我今天的新菜,我看你们都喝得差不多了,脑子不清醒,这种重要的事还是不要谈为好。等明日清醒了再说。”
姚重执着的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崔邺如实说:“带着从严大人那里拿到的盐,进草原换了批马出来,这比买卖不亏。”
姚重看着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他刚才看到崔邺身上的伤了。最后一口将鱼汤喝完,咬着牙关说:“我对不住你,柬之莫和我计较。”
崔邺笑说:“她做的事比我的可有看头多了,文忠要不要听听。”
第57章 五十七 结友相谋
姚重看了眼谢奚, 崔邺让他看笔记,姚重打开谢奚的育苗实验报告。
谢奚自己直到姚重铁定看不懂,只觉得好笑。
姚重入目, 一看字迹, 只觉得小小女郎, 这一手的字写得可真漂亮。至于内容, 确实有些云里雾里。
谢奚笑崔邺:“这哪是一两句说清楚的,你明日带他出去走一圈, 他就明白了。”
她秉承的原则是, 任何一个投资人都不能得罪,做到尽善尽美。这是她以前工作中的态度。
崔邺更多的则是真心交姚重这个朋友。姚重是个值得相交的真朋友。
崔邺言简意骇:“她能培育出, 高产的稻种和麦种, 你应该直到后果。”
姚重一晚上被崔邺的消息炸的有点懵,听了崔邺的话, 再看这些记录,果真是有些门道了。
急切的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这些的?”
崔邺问:“你信我了?”
姚重像是有些落寞又有些愧疚:“我从来没有不信柬之,我只是气你不肯和我说一说, 十年苦寒的武艺, 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年你坠马后, 之后两年你都不在长安城,留信也只说出去散心, 我知你心里有怨愤,也不是不懂你辛苦。只是觉得您不拿我当兄弟……”
谢奚都有些听不下去,崔邺这样套路老实人。
崔邺则认真的听着,专注的看着他:“文忠,我和你说过了,从前的柬之, 就留在从前了。我不是那个一心赤忱的少年郎了。我远不如文忠,这些年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人话、鬼话都说过。可这一生就只这么长,总要做点什么,才不觉得寂寞。”
谢奚觉得他这话仿佛是说给她听的。
姚重问:“有酒吗?今晚咱们喝个尽兴。”
崔邺笑说:“酒就不喝了,我有伤在身,不能再喝了。”
姚重语塞,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问:“依你之见,突厥人这近一年会南下吗?”
崔邺笑说:“这我可说不准,兵、马、粮草若是都充足,剩下的就是天时地利和命运了。”
姚重又问:“那你是被何人所伤?”
崔邺:“突厥骑兵。”
姚重真心的赞他:“你能带着商队逃出来,已是极其不易了。”
他这话说的谢奚都忍不住笑了,直男说话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崔邺笑说:“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带着三百匹马被追杀。若是我的商队被围,我怕是会落个人财两空。”
姚重脸色一瞬间凝重问:“你带回来多少马?”
“一万三。”
姚重面露惊骇,静默了很久才说:“柬之自谦了。将帅之才,也不过是如此了,文忠远不如你,自感羞愧。”
崔邺:“我又不是让你羞愧,不过是说给你听。”
姚重满心都是叹服。又见他消瘦成一副拿不动刀的模样,和之前在平康坊的心境早已不同。只觉得他死里逃生,已是十分不易。
崔邺尝了口汤,赞谢奚:“喝了那么多汤,还是你炖的鱼汤最好喝。”
谢奚:“那是自然,我的厨艺自然是最好的。”
姚重也算看出来了,笑问:“这位是?”
崔邺本想介绍,但又想起谢奚身上还有门亲事,说得太多会惹麻烦。
谢奚却说:“我们两算是老朋友了,我只管育种,剩下的都是他的事。就比如今夏的西瓜。”
姚重惊奇的问:“西瓜是你种出来的?怪不得。”
谢奚自豪说:“现在地窖里还有,鲁伯存好的。明日给你们拿一颗,不说我都忘了。”
崔邺都不知道,笑问:“嫁接的那批?”
谢奚:“口感还是有些许的区别,但是抗病和耐寒性非常好。这个品种后面需要慢慢改良。明年再看。”
崔邺问:“今年那些葡萄呢?”
谢奚突然想起葡萄酒,起身说:“你们等等。”
自己提着灯,进库房搬了小坛的葡萄酒。
等回来的,崔邺下炕接她,姚重不明所以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崔邺:“这是河西道上的特产,文忠尝尝。”
葡萄酒清甜,酒味淡淡的,清爽回甘,微微的涩味,让味蕾回味无穷。
谢奚遗憾说:“我实在没那么多精力,要是能再有个葡萄园,我真能酿酒。保证比这个都好喝。”
崔邺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温度相近,一旦把控不好,就成了醋。”
谢奚不在乎的说:“醋就醋呗,酶的反应就是随缘,我不强求。”
说完看他一眼,颇有挑衅的意思。
又有点小女儿唱反调一样撒娇的意味。
崔邺听的笑起来,顺着她说:“行吧,我找人给你种一个葡萄园。”
谢奚安慰他:“放心,我常年和实验室打交道,对温度很敏感的。其实也不难,找一个酿酒的老师傅,肯定比我都拿手,每一行都有吃饭的看家本事。不要小看我们这些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