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奴送你。”
月兮把食盒挽在手腕间,摆摆手,道:“不用了,有人在若水院前等着我,你安心留下吧。”
她说着,往开着门的门口走去,秦徊的视线,全落在她的背影上,他送她到屋外,目送她一步一步离去。
长廊转,明灯耀,绿枝低垂,投下一片交织墨影。
月兮挎着食篮,一手按在心口,走过一段围圃,好一会儿后,她停住脚步回头。
秦徊待着的那个小屋,早已不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望着那个方向,抓着食盒的手,暗暗紧了紧。
***
次日,月兮带上袁后,和陆洵一行人走上了去往碧霖山的路。
天空中万里无云,日光当空朗照,碧霖山是一座圆台形矮山,山上绿植繁茂,郁郁葱葱覆盖着整座山体,偶有银光闪耀,细眼一瞧,是几条瀑布,如玉带般挂在林间。
一架四驱长马车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缓慢向上行驶。
马车的一侧帘子撩起,露出一张玉婉清柔的面容。
道路两旁苍翠的雪松林往后退去,月兮望了望四周的环境后,垂眸瞥了眼马车边行走的秦徊,神色微敛,放下车帘。
她侧身坐回在车中,对面的黄花梨小案上放着一盘樱桃酥,陆洵正含笑,一手撑在案桌上,望着她。
月兮冲他一笑,侧头看向袁氏。
车内她和陆洵分别坐在厢内两侧,袁氏同莺莺面向车厢门的小榻上。
莺莺搂着袁氏,手掌慢慢拍着袁氏的脊背,像个小母亲,正在哄着孩儿入睡。
袁氏也十分安顺,倚着莺莺的怀,靠在她的肩头双目半阖,不吵不闹。
月兮目光柔和,望着二人。
先前凤仪殿的婢子照料母后时,母后总不愿那些婢子碰,非要自己来,母后才愿张开双臂,让自己触碰。
这下有了莺莺,倒也能同她一起,更好地照料母后。
本觉着路途稍远,不愿带莺莺过来,却不料她坚持要跟过来,还说这是阿霂交给她唯一的任务,她一定要做好,替他照顾好母后。
阿霂的眼光,果然不错。
月兮莞尔,抬首,陆洵还在看她。
“陆哥哥。”她轻唤了一声。
陆洵坐直腰身,伸臂圈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间放了个东西。
月兮低头一瞧,一颗糖果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糖果上包着的油纸,分外熟悉。
是一颗柿子糖。
她的眸光暗了几分,默默撕开糖纸,将金黄的糖果含入口中。
味同嚼蜡。
陆洵敛眉,察觉到了她异样的神色,问道:“月兮,怎了?”
在他印象深处,她最爱的糖果,便是这柿子糖。
原以为她见了会心生欢喜,却不料,她一人静静地坐在那,将那颗没有葡萄大小的糖,嚼了许久。
还不见吞下。
月兮从案上琉璃玉碟中取了一块红樱桃酥,道:“陆哥哥,我现在更爱吃樱桃酥。”
陆洵心中有了计较,看破不说破,凤眼一眯,说:“那便多吃些。”
他把玉碟推向月兮。
月兮咬了口手中的樱桃酥,酥肉入口即化,清甜的香味袭卷味蕾,完全碾压了柿子糖的味道。
完整的一块酥吃完后,指尖余香。
她又拿了一块,吃起来。
曌国偏北,不产樱桃,她从前也吃的很少,满心满怀都是那柿子糖。
如今,也是该换换口味。
***
到了未时,马车停在碧霖观前。
四人相携下了车,仰头看藏在绿林中的建筑。
碧霖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月兮瞧着,约莫有半个凤仪宫大小,它建在半山腰上,抬头可见墨漆高大的观门,和后山上层层林立的矮屋子。
观门前的候着一个小童子,见有客前来,急匆匆跑下来。
“你们之中,可有谁是陆居士?”小童子问道。
众人看向陆洵。
“我是。”陆洵答道。
童子拱手鞠了一礼,道:“居士这边请,我家师父已久候多时。”
“小道长请带路。”
二人又互相作完礼后,童子走在前方,月兮问向身边的陆洵:“陆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陆洵回头,牵住她的手,踏上白梯,道:“晚些同你说,先看你母后的身子要紧。”
“就一会儿,到了门前,我就松开。”
月兮看了眼二人想接的手心,面颊绯红,道:“好……”
声若蚊喃。
在四人身后跟着的秦徊,下颌紧绷,像是要咬碎牙关一般。
踏过层层阶梯,穿过重重绿樟,几人终于在一处草堂前停下。
“诸位居士,我师父就在草堂内。”小童子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草堂的木门。
月兮扶在袁后身侧,和陆洵相望一眼,慢慢走到门前,迈过高槛。
一进屋内,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扑面而来,萦绕在月兮的鼻尖。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就是一个药房。
四壁靠满了红木做的药材柜,道路两侧也整齐成列了一排排的药柜,木柜上还放着几只水晶罐,罐内褐色液体中,浸泡着各种各样的药参。
这一路走来,她粗略地数了数,大概有数十排柜子,一个个洞柜中若放满了药材,足足可逾上千种。
最里边的竹门推开,房中间横着一架素色纱屏,影影绰绰间,可见一个长发身影,坐在纱屏后。
小童子走进屋内,道:“真人,他们来了。”
屏后无人应答,小童子拿起拂尘朝他们唤道:“几位居士,进来吧。”
月兮又望向陆洵,陆洵颔首,得到他的示意后,月兮同莺莺搀扶袁后进屋。
秦徊抬步,欲走进屋去,胸前猝然横过来一只臂。
他眸光幽寒,眼神横去,睨着阻扰他的白翼。
白翼无视他的目光,道:“屋子小。”
秦徊未置一言,伫立在门前,视线回到屋中那心爱的姑娘发上。
屋内,月兮扶袁后坐在屏风前的竹椅上,三人站在袁后身边。
“来了。”
屏风后的人率先发声,听着是个年轻的女音,不像是老太太的声音。
陆洵朝屏风拱手,道:“在下陆洵,拜见真人。”
月兮见状屈膝,“婢姜肹,拜见真人。”
“莺莺拜见真人。”
屏风后的身影纹丝不动,待他们拜完,发声:“都起身。”
三人听之,慢慢直起腰身,月兮的手搭上袁后的肩,道:“有劳真人,替我母亲医治顽疾。”
“把手伸过来。”那真人说了句。
屏风上开出一道巴掌大的小门,可见到真人墨色的道袍。
但是看不见她的脸。
月兮和莺莺握起袁后的手,伸到小门内。
一块素帕盖上袁后的手腕,真人搭上她的脉,片刻后,说了句。
“此脉,我诊过。原是熟人。”
话音刚落,屏风遽然移开,屏风后的景象,一览无余。
“姑姑……”
月兮愕然,瞪着碧霖真人的脸。
第66章 下山 李浥尘,还装?
碧霖真人身穿一身服帖的墨色道袍, 端坐竹椅上,她的长发雪白,梳了一半以一支铜簪别在脑后, 还有一半洒落在肩头腰后,与她那身墨色相搭,格外分明。
只是她的脸, 没有一丝褶皱,肌肤细嫩如同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且她的容颜, 生的与长公主李明华,一模一样。
屋外的秦徊见此, 也是暗暗一惊。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莫不是, 她们是孪生姊妹?
可这种说法,他从未听父王说过。
“果然是曌国的袁皇后。”碧霖真人的目光从袁后脸上移开, 看向月兮,“你就是三公主?”
月兮收住脸上惊色, 迟疑地颔首:“我是,真人如何知晓?”
碧霖拂袖,站起来, 道:“你母后这脉,想必云陵也已诊过, 实不相瞒,他都无计可施的顽疾,我也束手无策。”
月兮心口一窒:“真人是说, 我母亲的病……”
她双腿发软,踉跄着往后退去。
断肠草不愧是三大剧毒草药之一,连两国远近闻名的医者, 都拿它毫无办法。
难道母后从今往后,就只能这样了此残生了吗?
李浥尘,真是好狠的心肠。
月兮眸间含泪,紧紧攥住袖口。
陆洵从身后扶住她:“月兮,别怕,有我。”
碧霖扫了二人一眼,说:“我治不了她的顽疾,也不代表她终生不能痊愈,照云陵开的药方,日日不间断,时间长了,说不定会好起来。”
她往前一步,那张与李明华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愈发清晰,“瞧你们的模样,也不像是供养不起长辈的穷户,好生养着便是。”
碧霖虽住在这深山中,可外边的事也是清楚一些的。
两年前,曌国镇南王世子篡位,姜肹已不再是尊贵的嫡公主,后来听说其被立为皇后,眼下又逃来了大周。
摄政王陆洵待她至此,她怎可能落魄。
明知碧霖这话有劝慰的成分,月兮还是缓了口气,只要有一丝希望在,她都不会轻易放弃,治好母后的病。
袁后静静坐在椅上,盘好的发髻中,夹杂着几根银丝。
月兮望着那几枚白发,想起从前,她为救李浥尘,不听母后的劝阻,私自跑出宫去,最后脚踝中箭,跌倒在宫墙之下的场景。
母后把她带回凤仪宫后,她一连三日,高烧不醒,待她苏醒后,第一眼,便望见了母后疲惫的倦容。
后来听兰枝说,母后在她病中,一直守在在榻边照料她。
寸步不离,寝食难安。
月兮抬头,望着碧霖的面容,道:“多谢真人,肹还有些事想问问真人。”
“你问吧。”
“真人如何得知,云陵大师曾为我母亲医治过?还有真人……同我一位故人……长得十分相像。”
“云陵,曾是我的同门师兄,十数年前,我们随师父进盛京,有幸为曌国帝后诊过脉。”碧霖道,“至于你那位故人,应是当年的明妃,如今的长公主。”
“是。”月兮点头:“真人也识得长公主?”
碧霖垂下眼,掩住一丝落寞,越过三人走到门边:“她曾是我师姐,云陵,她和我,我们三人是同门,云陵与我擅医,而她,擅毒。”
“不过为何我与她容颜一样。”她伸手抚摸自己胸前的白发,道:“当年,是我做错了。”
月兮眼容诧异,身旁的陆洵和莺莺不明所以,沉默地听着她二人交谈。
碧霖侧头道:“往事已逝,你们这些小辈还是管好自己吧,随我来拿药。”
她看了眼月兮,回头迈过高槛,径直走过秦徊身侧,目光平视前方,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
月兮和莺莺收好药包后,碧霖将他们送到道观的门外。
彼时,夕阳吐彤。
“本观不留客人夜宿,观下有个客栈,你若来不及下山,就在那宿一日吧。”
碧霖话毕,一甩拂尘,不等他们回复,踅身进了观中。
“多谢真人。”
碧霖颀长的背影在月兮眸中愈来愈小,白翼牵了马车过来,候在白阶下。
暮色中,山林染上斓光,归鸟空啼,丹马踢蹬足蹄,啾啾叫唤了几声。
“走吧,月兮。”陆洵在她身旁,轻声道。
月兮“嗯”了一声,扶上袁氏的手,一步一步踩着白阶梯,朝马车走去。
***
碧霖客栈,一间厢房中。
栎木榻上笼着藏蓝色的帷帐,铁钩上挂着两只红布福袋,流苏垂下,莺莺寻了把桃木篦,坐在袁氏身后,为她梳发。
月兮在铜盆中拧干了手帕,走到拔步榻边,在袁后身旁坐下,细细为她擦脸。
“莺莺,这几日幸苦你了。”
莺莺抬头,道:“三殿下,婢子不幸苦,能照料好太后娘娘,霂殿下在边境也能安心一些,一想到这些,婢子就觉得一点儿也不幸苦。”
她明眸水润,唇上若含一颗樱果。
“你是个乖巧的姑娘。”月兮道,“莺莺,若是……”
莺莺见她忽然顿住,不解问:“殿下怎么了?”
月兮思忖了片刻,微笑同她道:“我是想说,待阿霂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若他也有意,我就做主,为你们定下这亲。”
眼前的小丫头容色姝丽,性子柔软单纯。瞧着倒是很适合阿霂呢。
何况,她也是女子,自然是知晓些莺莺的心思。
而莺莺她自个,也从未刻意遮掩过。
小丫头怔住,连忙站起身,飞快摇头道:“三殿下,这……这怎么可以,我只是个奴婢。”
她整个人像只受了惊吓的莺雀。
月兮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你不用在意这些虚名,而且我和阿霂也早已不是什么公主皇子,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三殿下……”
“今后,同阿霂一起,唤我阿姊吧。”月兮抚了抚莺莺的髫发,道:“在我心中,你与我亲妹无异。”
莺莺张着檀口,注视月兮,明亮的眼中涌上一层薄泪。
虽浅尤烫。
自她记事起,便是低贱的奴婢。
从来没有人,像姜氏姊弟那般待她。
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