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霂牵着无忧,来到月兮身前。
月兮微笑颔首,牵过无忧的小胖手,关怀道:“阿霂,我看你满面倦容,你也要多休息。”
“多谢阿姊关心。”姜霂眼神游移。
月兮没再多说,朝他拜了君臣礼,由太监引着,出了勤政殿,往他所说的月华流照轩行去。
宫中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变化,月兮握着无忧的手,行过百花苑时,听见尖锐的争吵声。
她脑海中一阵恍惚,想起数年前的一些往事。
向声源望去,只见一大群宫人团团围在百花苑的梧桐树下。
人影幢幢间,她隐约瞧见一袭烈火般的红衣。
还有一个被推倒,匍匐在地的熟悉身影。
月兮心尖一凛,把无忧交给兰枝照料,自己行过去。
拨开人群,只见一群人立着,奚落那个趴坐于地的粉衣少女。
“什么东西?你一个奴婢,竟敢这么冲撞我家姑娘。”
“就是啊,我劝你自己喝了那落胎药吧,别到时候闹到陛下面前不好看。”
“一个无名无分的贱婢,还妄想在皇后前面生下皇长子,想什么呢。”
红衣女子发髻高绾,金冠玉篦,流苏珠钗,身着刺凤织金八瓣叠裙,鞋缀皎珠,浑身华贵无比,她笔直立在人群中,显眼至极。
就像是已成为了真正的皇后。
与之相对的粉衣少女,一身素朴,头上仅以浅蓝丝线固发,身上穿着的粉衣,还是宫中最普通的宫装。
可尽管如此,依然掩饰不了她靡丽绝姝的容貌。
只是她极瘦,半躺于地,就像是一棵嫩柳经受不住狂风的催折,摇落倒下。
月兮乌眸像是被冻住一般,定定地看着地面上,那个捂着腹部的姑娘。
“莺莺!”
她缓过神来,疾步走过去,扶住莺莺的手腕。
“你怎么……”月兮吃惊地打量着这个软弱无力的少女,少女的唇角,还有残留着一丝黛墨色。
像是被人掌掴过。
方才听那些人说,她还怀孕了。
想必,怀的就是阿霂的孩子。
莺莺抬头,薄嫩的眼眶中盈满了泪,在见到她时,一个个水珠滚出,滴落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殿下……”
她的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也极小。
月兮倒吸一口凉气,扶起她道:“来,莺莺起来。”
“你是谁?谁让你来多管闲事的?”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月兮蹙眉回头,说话的人是红衣女子身边的一个婢子。
她还未开口,不远处的太监张渊便替她答了。
“大胆!敢这么同长公主殿下说话!”
“长,长公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婢子,立马如打了霜的茄子,焉了。
谁不知当今懿德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姊,陛下和陆丞相都对她极其敬重。
一直长身玉立,未置一言的红衣女子,开了口:“福禄,还不给长公主赔罪。”
主子都发了话,福禄立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长公主恕罪,婢子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殿下来,还望殿下恕罪!”
月兮没有理福禄,任由她跪着。
“贺姑娘,方才是在做什么?”
红衣女子,名贺雯,是兵马大将军贺敬的妹妹。
贺雯莞尔笑道:“这个奴婢做错了事,我正在教化于她。”
“那请问贺姑娘,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惩戒宫人?”月兮轻拍了几下身边少女的臂弯,走上前与贺雯对视,“若我没记错,你还未与陛下大婚。”
贺雯眉心微动,道:“婚期已定。”
月兮轻笑一声,她比贺雯高些,看着这个后辈时,还需垂头。
“既然还不是皇后,你以臣女之身处置宫婢,我可参你父亲和兄长,管教不善,僭越之责。”
月兮身为长公主,还挂了一个镇国之名,位同亲王,自然有资格参她。
贺雯很清楚这一点。
倒也不是怕极了姜肹,而是姜肹同她的夫君情谊非同一般,而陛下对她又不太上心,关怀程度甚至还不如那个已经有孕的奴婢。
她还未嫁,怎能容许夫君的妾室已经有孕?
可若自己与姜肹交了恶,更是得不偿失,何况,还未大婚就被参一本子,落了个善妒僭越的名声,她还要不要脸了。
“殿下,今后我们都是一家人,有话,可好好说。”
贺雯捏紧了袖牡丹花纹的锦绣,强颜欢笑道。
月兮瞧了她一眼,折身搀着浑身瑟瑟发抖的莺莺。
“人,我带走了,贺姑娘可有异议?”
第70章 药引 无忧中毒
“怎敢。”贺雯微微垂头, 以表自己的妥协之意,“殿下想带走她,就自便吧。”
月兮转身, 走到莺莺身旁,“莺莺,别怕, 我们走。”
她握住莺莺纤细的手腕,同她一起走出人群。
远远离开百花苑后, 二人行走在朱墙金瓦之下,莺莺亦步亦趋跟在月兮身侧, 一对鸦长的柳叶眉蹙成一团。
月兮还牵着她的手:“莺莺,你当真怀了身子?有几个月份了?”
“回殿下, 奴婢也是刚发现……有月余。”
她的声音沙哑极了,全然没有三年前的清脆悦耳。
“你的嗓子怎么了?”月兮脚步变得缓慢, 问道。
方才人多声杂,她竟没注意到莺莺的嗓子。
身后的少女吸了吸瑶鼻, 道:“殿下,奴婢阿娘还在玉茗宫,奴婢同殿下走了, 她们必会为难阿娘……”
玉茗宫正是莺莺住的地方。
月兮意会,这丫头不愿说, 想必她的嗓子十有八九,是那位贺姑娘弄坏的。
这样嫉妒心,攻击性皆极强的女子, 当真天生是块做皇后的好料子。
只不过,这样的人做不得好妻子,也做不得好母亲。
“放心吧, 我这就让人,把你母亲一同接到月华流照轩。”月兮道。
“奴婢多谢殿下。”
月兮与莺莺并列行走,道:“谢什么。”
她早已将莺莺看作弟媳。
然而面前的姑娘低眉柔眼,变得比从前更加恭顺,面上的笑容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仓皇与惧怕。
如今的莺莺,同她当年,十分相像。
惺惺相惜之下,月兮心中生怜,道:“莺莺,你怀了陛下的孩儿,他必会给你位份,到时我去同他说说,封你为贵妃,待你生下孩儿,再找个合适的由头,晋你为皇贵妃。”
“多谢殿下……”莺莺的声音变得微弱,“陛下说过会给我名分……同殿下想的一样……”
月兮点头,虽然阿霂这三年变化甚大,可她知道,他不是那般始乱终弃之人。
手上一沉,月兮回头,见莺莺晕倒在她的脚下。
“莺莺!莺莺!”
……
曌国的冬日来的早,未到葭月,天空便已落下霏霏白雪,若芦苇扯絮般,纷纷扬扬。
月兮照料好莺莺,从侧屋内走出来,庭院中覆上薄薄的一层银毯。
她望了眼缠枝朱门,门内透出淡淡的暖光。
距离那次莺莺昏倒,已过去三日,还有七日,就是帝后大婚了。
而这三日,阿霂没有来看莺莺一眼。
据传李浥尘的余党在南境爆发动乱,他整日同朝臣在议政殿商讨解决方案,忙得焦头烂额。
可再如何忙,也不至于一连三日,都抽不出空,去看望有孕的莺莺。
倒是贺雯,来了几次流照轩,次次话中带刺,言语阴阳怪气,句句不离莺莺。
月兮挪动脚步,面向庭院。
几颗雪星子从空中悠扬飘来,滑入她的脖颈之中。
微冷。
月兮呼出一口暖气。
如今的莺莺,像极了她的从前。
一想起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她便再也不想有另一个姑娘去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已想好了,若是阿霂执意要娶贺雯,她便带着莺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雍阳去。
正陷入思量,头上移来一把墨梅桐油伞,兰枝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殿下,陛下来了,只是在门外,迟迟不进来。他说不必打扰殿下,一会儿就会走。”
兰枝顿了顿,道:“但婢子细想想,还是同殿下说说。”
月兮触上伞柄,道:“你是对的,我去瞧瞧,你回屋看看无忧有没有睡安生。”
“是,殿下。”
兰枝放下伞,交给月兮后,沿着长廊正屋去了。
月兮一人撑着伞,来到宫门口,方要开门,就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低语。
她凑近些,侧耳听着。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飘入她的耳中。
“阿姊,做这个皇帝,实在是太累太累。我手中没有兵权,全仰仗贺敬和丞相,他们说什么,我便要去做什么。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并不是个皇帝,而是个傀儡。我事事不能随心所欲,身上仿佛套了无数枷锁,狠狠将自己缠住,再拖入深井,落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
“这一次,莺莺有孕,受了委屈,我也不能去看望她,阿姊,我不能有软肋。有朝一日,待我收回兵权,我定好好补偿你和莺莺。”
北风如刀,空气都像是结了冰,冷得彻骨,一株红梅枝桠曲折,鹅雪压过薄瓣,落在月兮的覆着冰雪的墨梅伞上。
她眼圈发烫,一言未发,默默听完姜霂的话。
心中哽住。
姜霂立在门外,银霜染乌发,他丝毫不知月兮就在门口,已将他的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阿姊,就算是为了你和莺莺,我也要咬牙忍下去,终有一日,我会让那些逼我之人,一一付出代价。”
他说完,拂袖离去,身后洒下一片雪渍。
门外的说话声湮没在了簌簌雪声中,月兮打开门,宫外巷子中已没了姜霂的身影。
唯留一巷子风雪。
他说的逼他之人,也包括陆哥哥吗?
“殿下!殿下!不好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月兮望去,只见兰枝迎着风雪,满面热泪跑过来,在月兮身前险些摔了个趔趄。
月兮扶住她,问道:“发生何事了?”
“殿下快回去看看小殿下吧,小殿下浑身发烫,身上起了一片片红疹,怎么叫都叫不醒。”
兰枝边说手上边比划,整个人都在寒风中颤栗,五官吓得变了样,恐惧从骨子里溢了出来。
墨梅伞坠地,伞骨碎裂。
月兮脸色大变,疾步赶去正屋。
……
月华流照轩正屋中,屋内地龙烧得很足,香绢布绒作毯,铺满了整个屋子。
暖意温体,却入不了寒冷的心。
“徐大人,我孩儿他这是什么病?”月兮在一旁坐立难安,一见徐太医起身,就忙迎了上去。
兰枝一直抽噎不断,双膝跪在无忧睡着的榻边,握住他的小手。
徐太医神情严峻,道:“回殿下,依臣多年诊疾的经验来看,世子这病,是中了寒鳞毒。”
月兮一怔,张着檀口:“寒鳞毒是何物?我的无忧怎会中毒?”
“寒鳞毒,据说极难提炼,是一种世间罕见的毒物,若是成人中了,左不过就是全身红痒,用些药物压制即可,可若是婴童……瞧小世子的模样,应该是从胎中带出来的毒,至今日,遇上某种诱发毒物的介质,这毒便来如山倒。”
“什么……胎里带来的”,月兮瞪着徐太医,“可我为何没事?”
徐太医道:“殿下当年得医圣云陵妙手诊治,身子早已无虞,只怕是那时毒物侵染了腹中的小世子,这寒鳞毒微不可查,连医圣也没能发现它的蛰伏。”
“娘亲,娘亲……”
二人同时朝榻上的无忧看去。
小无忧双眼紧闭,呼吸艰难,原本红润的面颊如今肿的像两个寿桃,嘴唇烧红,如脱了水的鱼儿,一张一合,汲取蒸发了的水分。
“娘亲在,娘亲在这里……无忧……”
月兮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摸上无忧的额。
滚烫无比,恍若火炙。
她慌了神,心中阵痛,回头问道:“徐大人,那现下该怎么办?如何解了这毒,救下我的孩儿?”
“殿下莫急,多年前医圣云陵的一位同门似乎制出过这种毒,当年云陵大师也研制出了解毒的方子,而臣有幸见过那药方一回。”
“大人请讲。”
徐太医忽然跪下身来,声音颤抖:“……解药的药引,便是小世子亲弟妹的脐带血,也就是说,殿下……”
第71章 滁州 别回头。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兰枝跪在月兮身边,双眼瞪圆,惊恐地看着自家主子。
月兮浑身僵住, 缓缓回头,看向榻上的孩子。
无忧脸上的红斑愈来愈多,块块都像是冒着热气, 又红又肿,若是放任下去, 无忧这么小的孩子,必会没命。
金纱般的灯光洒下, 映照出月兮柔和的颊廓,她伸手从被子里拿出无忧的手, 圈上衣袖,他柔软的胳膊上, 也是赤斑遍布。
“徐大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月兮开口, 声音轻细。
“殿下恕罪。”徐太医还跪在地上,“殿下或可再命人去寻云陵大师来为世子诊治,这么多年过去了, 云陵大师或许已有新的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