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岁岁歪头,不解说着:“不是偷跑出来的,娘就在隔壁那条街发粥呢,我是看到姐姐了,才跑出来的,鹅鹅跟着我呢。”
邹慕卿怕岁岁被骂,也赶紧解释着:“我三日前捡了岁岁丢在地上的糖葫芦,岁岁今日看到我了,见我被人欺负,这才出来的,后来是我看到我家着火了,这才跑到这里的,岁岁是跟着我来的。”
“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跑出来的理由。”他对着两个年纪加起来才十根手指头的女孩,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你这几日,有受到欺负吗?”容祈牵着邹慕卿,假装随意地问道。
邹慕卿摇摇头:“娘叫我在外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洗脸,脱衣服睡觉,我都听着呢,刚才那个小乞丐是和我那天抢东西的人,糖葫芦被我抢走了,他气不过,才来找茬的。”
“我爹一直教我习武的。”她提起爹,口气忍不住难过地说着。
容祈嗯了一声:“回临安,我也给你请一个老师。”
他沉默片刻,小声安慰道:“都会好的。”
“你娘在哪里施粥。”他问着岁岁。
岁岁茫然地看着热闹的大街,小嘴微张,大眼睛扑闪着:“咦,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鹅鹅,鹅鹅带路。”她低头对着大白鹅说道。
大白鹅站在容祈腿边,脑袋也跟着转了几下,同样僵在原处,紧紧依偎着容祈。
“啊,你不认路啊,你在家不是都认路的嘛?”宁岁岁见状,不由大惊。
容祈听得只觉得眼前发黑。
这姑娘还没走丢,真的是运气啊。
“那你知道你娘施粥的地方有什么显眼的东西吗?”容祈循循善诱地问着。
“我知道我家在哪?”她小声说着,“娘教过我的。”
“在哪?”
“榷场宁家酒肆。”岁岁一向记性好,对娘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记得牢牢得,“我娘叫宁汝姗,我叫宁岁岁,我今年三岁,也可以带我去红楼,王叔叔知道我的,或者你带我去榷场的码头,鹅鹅认识路的。”
“但是榷场怎么走呢。”
宁岁岁摸摸下巴,扭头去问容祈,却见容祈正死死盯着自己,面容僵硬,唇色雪白,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竟然有些骇人。
她一下子被吓在原处,磕磕绊绊问道:“怎,怎么了?”
“你说,你娘叫什么。”
容祈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被钉在身上的七窍玲珑钉疼得他眼睛充血,唇齿发寒,连着说话都带着血气。
宁岁岁被吓坏了,瞪大眼睛,挣扎着下来,却被人牢牢桎梏着。
容祈把人控制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涛骇浪的情绪,可眸底下被掩盖多年的绝望却在此刻被剧痛被翻了出来,让他整个人在悲凉中带着一丝期冀。
这么多年,他从一开始害怕睡觉,到后来希望她能来自己梦中,可一日接着一日的失望,让他开始恍惚以为她其实没有死。
他甚至不愿去看宁家祠堂内的那个崭新的灵位,他总以为她就在隔壁的院子里睡觉,几次三更半夜去她的屋子里与他说话。
程来杏说是悲痛伤心,思虑过多照成的癔症。
可今日,他听着这个三岁的小女孩童言无忌,开开心心地说出那个他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到最后便连听都不敢听到的名字。
“你娘叫……”
“宁、汝、姗。”
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眼前发黑,到最后他甚至害怕神思再次清明时,那个无忧无虑念着她名字的小女孩就会在自己怀中消失不见。
就像无数个日日夜夜中的癔想中一样。
—— ——
“你看我家小姑娘了吗?扎着两个小啾啾,穿粉色衣服,大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宁汝姗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散出去寻人。
“没有没有。”
“你看到一个小女孩了吗?她穿着粉色衣服,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腰间还带着小香囊,三岁的样子,她身边可能还跟着一只大白鹅。”
宁汝姗原本今日是不打算带宁岁岁去金州的,因为金州现在太乱了。
结果岁岁一大早就开始粘着人,最后甚至自己带着大白鹅自己偷偷先爬上马车,嘴里也是一直念叨着:“小剑剑好了,要去拿。”
最后她也是被缠得没办法,这才把人带出来,施粥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呆在马车里不要动,又留下不少人看着,谁知道一眨眼的功夫,岁岁就不见了。
要知道岁岁一向听话,也从不乱跑。
她一丢,众人就怕是被人抱走了。
宁汝姗不知不觉走到第二条街,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甚至不敢想若是找不到岁岁,该如何是好。
她还这么小,若是被人欺负了这么办。
她是不是在哭。
她若是没了岁岁,就再也没有家了。
她看着不知是第几个摇头的人,迷茫地站在路中间,一时间只觉得挪不动脚,浑身控制不住在颤抖。
“你看到一个小孩了吗,大概这么大……”
“娘,娘。”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岁岁。”她扭头,只看到岁岁跌跌撞撞跑着,最后啪地一声撞在自己腿上。
“呜呜,娘,娘,有坏人。”她嚎啕大哭着,死死搂着宁汝姗的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宁汝姗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突然感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人,那人长长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所有日光都要遮住。
她看着那人衣摆下的花纹,突然心中咯噔一下。
那是她绣的花纹。
“宁汝姗。”头顶出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她抬眸。
那双看了千百遍的眼睛,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即使在眼盲时,都能第一时间吸引人的视线,更被说此刻他早已眉目清明,目光森冷。
“呜呜,坏人,他是坏人。”怀中的宁岁岁大哭着,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怀中。
“世子。”宁汝姗抱着岁岁不由后退一步。
容祈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沙哑:“别走,嘶……”
只见宁汝姗怀中的宁岁岁嗷呜一口,直接咬在他的手背上,小小的尖牙把皮肉咬出血迹来,可她还是跟小狗一样咬着不松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松口。”宁汝姗捏着她的后脖颈小声说道。
一向听话的宁岁岁难得不听话。
“松手。”她又对容祈说着。
容祈忍痛,依旧死死握住她的胳膊。
“原来岁岁是小狗狗啊。”白起的声音在宁汝姗身后懒洋洋响起,动作麻利地直接把小团子宁岁岁提溜起来,抱在自己怀中。
他慢条斯理地插着宁岁岁嘴边的血丝,动作麻利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这才随意抬眸,扫了一眼容祈:“容同知在蒋府没逞够威风,来这里欺负孤儿寡母了。”
宁岁岁抽抽搭搭地抱着他的脖子。
容祈的目光依旧落在宁汝姗身上,胸口那处的钉反复要斩断他跳动的血脉才肯罢休,可他心中却同时涌起失而复得的喜悦,美梦成真的不真实感,
他只能贪婪地看着她,他从不曾见过她的样子,可今日一看便又觉得这就是宁汝姗,是他不小心丢的那只麻雀,是那簇熄灭的火苗,是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惶恐。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那人再一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你……”
白起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滚。”他声音狠厉地说着。
容祈瞳孔漫着血意,抬眸去看白起,话不多说,直接手腕翻飞,脱出他的控制,化被动为主动,直接朝着他出手。
两人站在原处,脚步不动,拳掌翻飞交错,残影道道,眨眼间单手功夫已经过了数百招。
“别打了。”宁汝姗低声呵斥道,“你们吓到岁岁了。”
两人动作一怔,各自后退一步,收回杀意。
岁岁吓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抓着白起的衣襟。
白起颇为懊恼。
宁汝姗有点生气,直接把人抱了回去。
“我回去了。”她低声说着,安抚地拍着宁岁岁发抖的背。
她正准备离开,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办完事情的冬青看着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失声大叫。
宁汝姗眯了眯眼,看着神色激动的冬青。
“夫人,夫人。”冬青语无伦次地喊着,激动到不知如何开口,“是您……您怎么……不不,我的意思是您没事,那个人不是您。”
“扶玉当时一直说那个人不是您。”
“您怎么在这里啊。”
“扶玉。”宁汝姗目光失神,“她好吗?”
冬青抿唇:“夫人走后,扶玉就不和我说话了,整日在夫人的屋子里哭。”
宁汝姗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夫人我们回去吗?”他的目光落在宁岁岁身上,“这孩子……”
宁汝姗把宁岁岁的脸埋在自己脖颈处,摇了摇头,笑说着:“回哪里,我家就在这里。”
容祈要上前一步,却被白起拦住。
“容祈,她已经不喜欢你了。”白起冷冷说着,暗绿色的瞳仁冰冷无情,“你不能打扰她的生活。”
容祈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手指握拳:“可她也不喜欢你。”
白起一愣,随后大笑着:“那又如何,我喜欢她啊,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容祈不愿和他多说,见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扭头便离开。
冬青心中早已分不清是什么情绪,咬了咬牙,跟着容祈离开。
“世子……”他喏喏跟在身后,低声喊着,“白起胡说的,您别……”
“她刚才看也不曾看我一眼。”容祈突兀开口说着。
他曾一直被她注视着,那种视线再也熟悉不过,哪怕隔着人海,他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视线,可刚才,她除了第一次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她的目光便再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冬青语塞,绞尽脑汁地想着:“是,夫人还未想好……”
“她,没看过我。”
容祈脚步突然停在远处,再一次喃喃重复着。
冬青一愣,只听到噗呲一声。
容祈竟然当初吐出一口血来。
“世子!”
容祈失神地站着,七窍玲珑钉威力在此刻翻天倒还地涌了过来,搅动,翻滚,抽搐,每一下都疼得他气血翻滚,喉咙发痒。
——下了这个钉,这辈子你都不能心绪起伏,你若是喜欢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或是厌恶一个人,愤怒一个人,它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这么喜欢你,你却这么对她,这是你应得的。
张春那日的话还历历在目,森冷憎恶的口气宛若耳畔。
他是那样厌恶,那样痛恨,恨不得当日宁汝姗的痛苦加倍奉还到他身上。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因为别人心绪波动,可今日只是感到她的漠视便觉得心绪起伏,刺激到七窍玲珑钉发作。
“她……”不喜欢我了吗?
可后面那几个字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只是这样想着,便觉得浑身剧痛,那七颗钉子比以往来的都要凶猛,恨不得把他当场定死在原处。
“好多血。”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邹慕卿指着地上的血迹,小声说着。
“世子……流血了。”冬青大惊,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玄衣,颤抖着哀求着,“别想了,别想了……”
七窍玲珑钉同时发作,瞬间将他变成一个血人。
—— ——
榷场深夜
“小乖乖今日害怕吗?”宁汝姗把人抱在怀中,小声问道。
宁岁岁打了个哈欠,大声说道:“我不怕,我有娘,有鹅鹅。”
“睡吧。”宁汝姗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
“娘,你说爹去了很久的地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睡前,宁岁岁突然迷迷瞪瞪地开口问道。
“什么?”宁汝姗心中一个咯噔。
“今天姐姐说,去了很久的地方就是不会回来了,她爹娘就不会回来了。”宁岁岁哪怕要睡了,逻辑也格外清晰,“那我爹……”
她虽然年纪小,但还是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了。
宁汝姗拍着她的背,温柔说道:“那岁岁想爹爹吗?”
“不想啊,我都没见过。”岁岁声音低了下去,“我只要娘。”
宁汝姗看着她酣睡的睡颜,响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人。
她曾经有多喜欢他?
愿意为了他反抗娘的安排,愿意为他飞蛾扑火,满心无畏,愿意为她做成一次次的选择。
可今日,她再一次看到那个最应该接近少年初见模样的人,心中那点悸动波澜却再也没有出现。
当年她摔得太疼了,疼到她失去一切,疼到她差点再也没站起来,也疼到她把那点年少轻狂的爱意全都抹去了。
”睡吧,乖乖,“她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轻轻吻了下额头。
她已经有家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岁岁,她期望她岁岁平安,就想当年韩相对她的期望一样。
那是她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那些过往的岁月,她不想再一次经历,也不愿改变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