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颤。
  她头一次处理这种紧急事,做事带三分直觉,当时确实没起过这么丑陋的念头。
  但……内心深处,确实有这种不便明言的想法。
  她辩解:“我、我是信任他们的,只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些钱留在自己身上……他们会怎么看你?”
  林玉婵陡然惊觉,周身一冷。苏敏官抬手想抚弄她头发,她轻轻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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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等等, 不会……”林玉婵斩钉截铁,反驳他的猜测,“从常保罗往下, 他们都信任我, 应该不会把我想那么坏……从来没人提过……”
  “因为他们傻, 心里缺根弦。”苏敏官不客气地评价,反握她手, 无奈地说, “我要是容闳,我三年前就把他们全开掉。”
  林玉婵松口气, 暗中提醒自己, 以后可要注意,尽量少把自己置于嫌疑之地。
  但她还是半认真的跟他抬杠:“憨人有憨福, 那些爷叔但凡自私点儿, 博雅早就人走茶凉了。”
  苏敏官笑道:“是我以己度人, 你别见怪。”
  保险柜的钥匙不知何时已到了他手上。他抚摸着黄铜叶片上的凹凸花纹,把玩了好一会儿, 郑重地还到她手里。
  林玉婵低头不语, 神色有些晦涩。
  的确……厚道人有厚道人的处世之道。
  但换了苏敏官这种见多了世情阴暗的, 见到她这种直白圈钱的操作, 大概会很迷惑,以至于稍微怀疑一下她的居心。
  也无可厚非。
  方才那一道温柔陷阱, 是一次隐晦的敲打, 也是一次有预谋的试探。
  林玉婵想通这点,又有点悲哀, 淡淡道:“我通过测试了?奖励是什么?”
  “等你最后处理博雅资产的时候,通知我。我会到场, 帮你监督。”苏敏官毫不脸红,若无其事地接话,“免得你们这一群小朋友胡乱踩坑,到时皮都被人扒了。”
  他笑笑,口袋里摸出个梨,放到她床头柜,又轻声说:“够还你报馆人情了吧?”
  林玉婵点点头,公事公办地谢了一句。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人情也还得小心,还不忘最后确认一下,面对巨款的诱惑,她林玉婵是否百分之百可靠。
  免得自己好心放错地方,惹一身腥。
  外面天色渐暗。灯火也摇曳变暗。林玉婵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了一段灯芯。
  她用剪刀时手很快。噼啪几声轻响,屋内重新亮起来。人影物影都变得清晰,勾勒出锋利的影子。
  林玉婵指指门,笑道:“姐妹们要歇啦。你赶紧出去跟她们道别,不然失礼。”
  苏敏官点点头,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些微冷淡。
  他故作轻松,笑问:“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了?”
  林玉婵咬嘴唇,倒打一耙:“无聊。”
  他心里有一杆冰筑的秤,精确称量世间万物。打不碎,煮不熟,心口的热气捂它不化。
  有谁会天真地以为,在他眼里,自己可以打破他的常例?
  当然,理智马上告诉她,那种一碰见女友就昏头、无条件护短的,那是三流小说里的无脑霸总。那种人,拎出来扔进大清朝,两天就凉了。
  苏敏官故意轻微冷笑:“我就是这样性格。捡一根针都要掂量利弊。我以为你早习惯了。”
  见她神色黯淡,眉梢轻轻耷着,胸脯上下起伏。明明是爱憎分明的性子,还非要学他,做出一副没心没肺无所谓的德性,假装自己满不在乎。
  他静静地想,她是性情中人。何必让她陷太深。
  他终究是要放手让她走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像个沙漠中焦渴的旅人,舐到一口水,抚慰那绝望发狂的心,已经很满足。
  不奢望清泉绿洲。
  他带着满腔荒诞的心事,推门要出,却见她追过来,递过一件外套。
  苏敏官蓦地一怔。
  初夏雨露多,早晚寒凉。他饭前解了外衣,竟然忘了。
  像个丢三落四的小孩。
  他自以为冷静超然,却在细微之处露破绽。
  “会习惯的。不要改。”林玉婵抿嘴笑,回答他方才那句话,抬手将外衣披在他背后,清澈的目光看他眼睛,“人心百样。我中意谁,就是中意他全部。”
  苏敏官终于有些惭愧脸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跌跌撞撞地闯荡世界,胸中早就积攒了各种待人接物的经验:如何窥探人心,如何因势利导,如何操控得失,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如果不是凑巧喜欢上一个姑娘,他几乎要忘了,“遵从本心”四个字究竟怎么写。
  他迟疑着解释:“其实……”
  林玉婵压回那一点失落的情绪,凝视那双躲闪着的俊俏眼眸,又甜甜地笑,报复似的回一句:“按照对等原则,我以后也多防着点你就是了。”
  他头脑中霎然卷起一阵台风,回身紧紧抱住她。外衣丢在地上。
  “不要。”他哀求。
  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想霸着她的心,永远看到她最纯真的一面。
  怀里的小姑娘抖着肩膀笑,细细的声音拂在他心口:“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很不讲道理啊。”
  苏敏官低头,嘴唇拂过她额发。他那一张颠倒黑白的嘴,什么道理都讲得。偏偏被那声音撩拨得心乱,只好认输:“以后不这样了。”
  “会把我教坏的。”
  “对别人,你最好坏一点。”
  “那我应该在澳门等你。”
  他居然哑口无言,咬着牙齿,对怀里这个柔软的小东西又爱又恨,比当初被她趁人之危,拿走二十五分之一股份那一次还要恼火。
  他急切地想做点什么表明心迹。手臂轻微松动,把她从怀里放出来,温柔而坚定地,捧起她的脸。
  被她轻松看穿,推一把:“走啦。这儿不留你过夜。”
  他又输一回合,耳珠微红,忽然问:“红姑姐妹们,知道我们关系么?”
  林玉婵避重就轻地笑答:“知道啊。我是你买下放良的小妹仔。我说我自己抢下的身契,她们觉得我吹牛。”
  苏敏官眼角一弯,不怀好意地追问:“知道小妹仔对她家少爷有非分之想么?”
  终于把她说脸红了,微微在他怀里一扭:“你去问啊。”
  “我猜知道。否则以她的仗义,现在应该砸门救人了。”
  林玉婵忍笑:“不,仗义女侠们每晚在厨房打两圈麻将。”
  苏敏官第三次被怼哑,气得心头一阵无名火,终于忍不住诉诸暴力,弯腰抄起她膝盖,一把抱起来。
  惹她轻声惊叫,一瞬间失去平衡,胡乱抱住他的腰。
  “现在玩到第几盘了?”他跟她咬耳朵,声音带邪气,“就着急赶我走?”
  林玉婵慌乱挣扎两下,不动了,乖乖偎他怀里,偷眼往上看,娇声笑道:“少爷饶命。”
  她心想,才不怕你呢,外强中干的家伙,亲下去都不敢,可别啥都不会。
  身子一晃,被他丢坐在床上,扶稳。
  “别动,”苏敏官声音低沉,眼中一层淡淡流光,“让我看看。”
  她本能一瞬间畏惧,又壮着胆子看他,小声抗议:“不给看。”
  右手被他不由分说抓起来。他挑衅地看着她眼睛,故意动作慢,一点点向上卷她的袖子。
  林玉婵屏住呼吸,不知他又生出什么怪癖,抓着床沿,胸中砰砰跳。
  细细的手腕露出来,小臂上隐着青色的血管肌肤露出来。他很耐心,一道一道,将她的衣袖折得十分整齐。
  最后,肥大的袖筒褪到肩膀下,纤细的手臂支出来,臂弯几道浅浅红印,刻画得很是规整。
  苏敏官半垂着眼,浅浅笑道:“让我看看,好了没。”
  别的事他不敢做,拿不准会不会惹她炸。但这条小胳膊是她主动伸到他眼前的,想来今日也不会介意。天气又不凉,不会冻着她。
  林玉婵佯啐一口:“你怎么还想着这事。”
  “否则我都不敢碰你手臂。”
  她不说话,被他用手指轻轻点在伤疤上,问:“还疼吗?”
  她摇头。
  他抚平床褥,坐到她身边,也捋起自己袖子,环过她肩膀,□□的手臂和她相邻,比了一比。
  他低头闷笑:“好差不多了。”
  一粗一细两条手臂,肤色相差些微,臂弯有同样的印痕。连那印痕的位置都相差不远。当年给他种痘的广州西医,和上海仁济医院的老院长,说不定是同一批培训出来的。
  林玉婵莫名其妙地心酸,心想:点解我手那么短?
  突然又起了个滑稽的念头:好像情侣纹身哦。
  他的体温偏热,轻轻地贴在她臂上。明明是最少有暧昧的身体部位,比邻而视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之态。昏暗的灯火给这两条臂膀染上同样的暖黄色泽,肌肤下暗流涌动,几乎能感到底下的有力脉搏。两个有活力的生命,仅用触觉,静默无声地交流着。
  让她蓦然脸红耳赤,明明晚上没饮酒,却有些微醺。
  她局促想要收回手,让他一把反扣住。手腕拂过手腕。她全身一颤。
  苏敏官轻轻托起她右臂,目光中带着询问。
  她咬嘴唇,点点头。
  立刻被他吻上臂弯伤痕。她痒得要命,连连向后躲,轻声笑骂:“你这人好怪!”
  “才发现?”他心满意足地放下她袖子,余光往上,捕捉她脸上那有趣的微小表情,唇角一翘,“迟啦。”
  他待要再实践一些非分之想,忽听林玉婵细细出声,好奇问他:“小白,如果我方才答,确实打算卷款跑路,你会怎么看我?”
  苏敏官抬眼,温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去澳门的路途遥远。我会帮你定一张可靠的船票。按市价,收一成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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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官果然准时兑现承诺。时至入夏,丝茶棉货都到了旺季,义兴的伙计船工个个忙得脚朝天。他拨冗抽空,旷了自己的工,莅临博雅洋行的清算现场。
 
 
第130章 
  博雅洋行的资产已经压缩得不能再简单:存储毛茶的仓库已经处理了。无法延期的贷款也已还清了。博雅虹口因着还有些许订单, 暂时没有关闭,但也已找到有承租意向的下家。旧订单能取消就取消,违约金能商量就商量, 兵荒马乱几个月, 现银还剩不到一千两。
  博雅众人投票决定, 是时候结束营业。
  林玉婵纵然对容闳的安危持乐观态度,此时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就算他是历史名人, 但百科中的词条也只能涵盖他一生中的几件大事。至于这些大事之间相隔的、平庸的年份……
  谁知道, 也许真的都在失踪坐牢呢。
  现实重担压死人。再苟延残喘下去,林玉婵怕是得把当初卖茶的第一桶金都贴回去。常保罗连婚都结不了了。
  博雅洋行业务多样, 货物品类纷杂, 符合了容闳的审美口味,却和大部分华洋商人的业务偏好格格不入。因此没人肯无脑接盘, 只能分拆卖出。
  作为“临时共管委员会”主席, 林玉婵忙得脚不点地。为了今日的最后清算, 联系了一群友商,此时正和常保罗分工合作, 一点一点地谈价。
  翠绿的常青藤包围着小洋楼那凹凸不平的墙。一只蜜蜂飞进窗户, 在编了号的家具货架之间转来转去。
  林玉婵远远看到苏敏官走来, 只有工夫跟他招招手。
  苏敏官显然对这个态度十分不满意, 快步转弯,直接冲她来。
  林玉婵正跟一个二手家具商交谈, 余光一瞥, 连打手势,请他等一下。
  苏敏官横插而入, 告声罪,衣角斜飞, 霸道总裁气场全开,把那家具商倒吓一跳,连声说:“要不小人下午再来?”
  “阿妹,”苏敏官把她拽到角落,尽量简略地说,“先别动手。”
  林玉婵一头雾水,“你说了你会帮忙监督……”
  “记得我说过,收了安庆的义兴茶栈?”苏敏官切断她的话头,快速低声道,“那掌柜的天地会兄弟,做生意懈怠,人脉却广。今日我刚接到信,说他们本月初,在附近看到容闳获释。”
  林玉婵觉得周围空气安静了一刻。
  安庆在哪?安徽?
  随后不相信地摇头:“那容先生应该早就回来了。送信的路上也得花时间,不会比他走太快。消息可靠么?”
  苏敏官微微一笑:“我只管传句话,剩下你自己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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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闳约了几位友人,在他常去的西菜馆吃了一顿久违的烤牛排,又坐在公园长椅上抽完一支雪茄,慢慢起身,提起随身行李,散步到西贡路口。
  几个月不见,上海面貌日新月异,新路新楼比比皆是。这座城市的生机活力,在他的记忆中不断刷新。
  博雅的小洋楼应该早就易主了。他想,但愿新住户别把他的花园给铲了。常春藤也最好留着,那老旧的木窗框也别换,那雕花窗把手可是十七世纪的旧物,他好不容易淘到的。
  等走到花园门口,顺着栅栏缝隙看进去,他揉揉眼睛。
  花园里摊着无数零碎杂货。里头在开拍卖会!
  一个清脆的小声音,透着点疲惫,喊道:“快中午了,我们叫了四川路上的无锡菜,很快就到,大家吃了饭再说,有事下午再议,下午再议……”
  然后是稀稀拉拉几声抗议,老的少的都有。
  “我们忙着呢,中午还有饭局,下午还有事,没工夫吃你们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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