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忍俊不禁,转身看墙壁,给她一个后背,表示他啥也没看见。
她立刻跑到容闳身边,甜甜问:“您不热呀?”
然后抓住他辫子,放手一揪——
“嗷!”容闳居然惨叫一声,“林姑娘!”
林玉婵预感成真,伏在沙发上无声大笑。
“哎唷,对不起,是真的啊?”
伙计们目瞪口呆。
容闳明明只喝两杯酒,此时却极其脸红,老大不小的人了,扭捏得不敢看她。
最后,他低声坦白:“都五品芝麻官了,总不能还留西式发型。后来那一个多月,曾公令我蓄发,能梳起来才放人。”
他叹口气,又豁达一笑:“这下跟你们一样了。虽然有点别扭。”
大家哈哈大笑,鼓掌跺脚。
就是嘛,东家少年时误入歧途,跟着洋人近墨者黑,糊里糊涂没了辫子,这回国几年,大家一直心中有隐忧,就怕他哪天伪装不好,让无良官兵找茬。
现在安全啦!
虽然下半段辫子还是接的,但上面已做不得假。街上那么多男人,免不了有秃顶脱发的,那头发也都是浑欲不胜簪,留不长。底下也接假辫子,情有可原。
林玉婵当然没跟着欢呼。她觉得好可惜啊。
容闳头发微微有点卷。他摘下帽子时,那原本的三七分短发,很飘逸很漂亮的。
看他那难为情的神色,也能瞧出来,这发型一改,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牺牲。
为了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剪掉了辫子,有些人却又将它留了起来。
不忘初心而已。
容闳摸摸自己后脑勺,忽然撇下众人,朝苏敏官走去。
“敏官小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并非趋炎附势,也并非有意攀附朝廷。我只是在实践我自从耶鲁毕业以来的人生理想。别人也许对此不以为然,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谙官僚智慧,以后还要仗‘同乡会’多指教。”
他依旧递出那一角钱。
苏敏官放下筷子,站起身,懒懒的一笑。
曾国藩杀太平军,屠得满城满乡血流成河。当初容闳进入战区时还感叹过,官兵何必下手那么狠。
如今为了几样机器,立场变得挺快。
“容大人,你想好。”他客客气气地说,“脚踏两条船,后果难以预测。”
容闳正色道:“我哪条船都不踏。容某选择归国,就是为了报国。只要是有利于中国富强之事,不管让我留什么发型、拿谁的俸禄,我都无所谓。甚至,若要我违背天性,说一些可笑的话,做一些滑稽的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也会努力适应。今日曾总督令我置办机器,立中国制造业之开端,为了匹配这个任务,才给我相应的官身。如果有一日,他令我做些不符合我原则之事,我也会毫不犹豫,把这个官给还回去的。”
苏敏官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收了银币。
然后轻轻叹气:“怎么办,大人物越来越多,明年我要考虑涨价了。”
容闳一怔,琢磨半天,才听出些微讽刺的意思,坦然一笑,不再自辩。
他从归国伊始,就想走从政这条路。中国社会等级森严,他一介白身,纵有千般志向,如何能打通向上的门路。
只是前些年始终不曾遇到伯乐,这才蹉跎经商,赚钱只为日常花销,并非终身大志。
好在,他经商时一心二用,认识不少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揽了不少杂事。这些看似微小的积累,一步一步,终于在同治二年的夏天,量变到质变,一举携他走入参与国事的大道。
看似无心堆积的枯叶杂草,但只要遇到一团野火为媒,就会燃得轰烈。
苏敏官刚刚拱手,容闳忽道:“先别走。我需要你帮我……见证一下。”
苏敏官挑眉,问:“商铺的流水日常,林姑娘不是都总结过了吗?你还是不信?”
林玉婵忍不住,轻轻朝苏敏官使眼色。
冷嘲热讽也得有个度啊少爷!
苏敏官嘴角挂着轻微冷笑,假装没看见。
容闳讲完自己的经历,这才取过林玉婵总结的账本和工作报告,细细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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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以为自己的店铺已经灰飞烟灭,心疼是心疼,但他壮志得偿,也不太沮丧。
林姑娘做事稳健,也许会给他剩下仨瓜两枣,让他回来时不至于借宿别人家,他已经很感激。
如今翻开账簿,他越看越惊讶。
大半的产业都还在,都被林玉婵用各种手段保存了下来。那些迫不得已卖掉的,也都议出了合适的价钱,没有被白菜大甩卖。
那些被他丢下的合约贷款,她谨慎计算,拆东墙补西墙,改签了无数文书,违约只有三五处,用最小的代价,保留了容闳和博雅的商誉。
更可贵的是,博雅牌高端茶叶,供应居然没断——仓储毛茶没了,她果断联系徐汇茶号,利用他们的渠道,找来福建的同等级毛茶供应——虽然价格高了数倍,但赔本赚吆喝,换得品牌的艰难生存。
容闳面色凝重,换了个阳光充足的座位,一行一行细看。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又露冷笑,“没有错的。我帮忙审过……”
“好啦。”林玉婵拉个凳子坐他身边,悄声劝:“不就是当个官嘛,又不是他主动去求的。少爷口下留情啦。”
苏敏官面色稍缓,看她一眼,笑了。
小姑娘很少这么温言软语求他什么,这次好容易破例,居然还是为别人说话,真想摆个凶脸跟她发脾气。
“我就是看不得他把你们晾那么久。”他轻声说,“早知他如此心安理得,我就该劝你去澳门。”
林玉婵记仇,板着脸道:“晚啦。”
“我只是自己不做官,又不反对别人做官。”苏敏官微乎其微地笑笑,又低声解释,“朝中有人好办事,我巴不得把曾国藩也发展成天地会骨干呢。”
林玉婵也笑:“这可有点难度。”
“没你想的那么难。”苏敏官一本正经说,“你也许不知,曾国藩招募的湘军,里面不乏哥老会成员——那是两湖地区的天地会分支,比我们两广会党手更‘黑’一些。容闳去他手下做事,应该能跟不少人对上暗号,以后他的仕途只会平坦,没人敢给他挖坑。”
林玉婵目瞪口呆:“……”
曾国藩知道这事吗?
容闳忽然侧头叫她:“林姑娘。请过来一下。”
林玉婵赶紧恢复正常表情,跟伙计们坐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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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下,总账上现银,还有九百四十七两银子,”容闳取出钥匙开钱箱,“这段日子蒙大家合力操持,拿的薪水也缺斤短两,容某深为感激。这些钱是大家帮我省出来的,我不敢擅专,就当做这段时间的奖金吧。老刘……”
博雅众人听说要拿全部现银发奖金,没人欢呼,再迟钝的都意识到了容闳的意图。
“东家,还是要处理啊?”
常保罗有点犯愣:“做官也可以同时经商啊。没有禁令。别的官都这样。”
林玉婵忍不住提意见:“我们努力维持了几个月,为的就是博雅这个小家不散。您再考虑一下。”
容闳面带歉意,再次朝众人团团一揖。
“置办机器才是大事,我要一心一意去做,其余杂事能舍就舍。你们都别劝我。”
他已找到更心爱的事业,商铺什么的,身外之物而已。
众人虽然不舍,但见容闳心意已决,也只能接受。
大家带着怅然,深情地环顾四周。
容闳沉吟片刻,开始摊派:“老刘、老李、小赵,你们各拿二百两。不要推辞。剩下的归保罗。祝你新婚愉快,去度个蜜月吧。”
众人齐齐屏住呼吸,互相张嘴看。
“二百两……”
够得上好几年的薪水!
但众人不及道谢。大家立刻发现,落了一个人。
常保罗马上道:“林姑娘虽无薪水,但从四月份起,就没取过她的分红。还贴进去不少自己的积蓄。”
容闳一笑:“从四月份起,店铺也没盈利。她的分红反正没有了嘛。”
说着看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听到容闳分配,居然绝情的一句没提到自己,一开始震惊了两秒钟,心中盘算,应该不是被她刚才的怨妇口吻给气着了。
“我一直给您贴钱,现在快一文不名啦。”她微笑着提示,“架子上这些货,都是剩到最后,顶顶难卖的。您可别给我出难题啊。”
“唔,对了,这些货。”容闳好像才想起来,指着那些落了八层灰的牙刷牙粉嗅盐温度计,笑道,“都给你,能卖出多少钱,算你本事。”
他拔掉钢笔帽,刷刷开始写转让书。
“还有博雅虹口剩下的那十几箱茶叶、家具家什,统一归林姑娘所有,你可以自行处理。那个院子你如果退租,二十两银子押金可自留。”
众伙计互相看看,也都面带不解之色。
这些东西看着挺多,但……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物。也堪堪够抵回她这些日子倒贴的钱。
若放在几个月前,她是博雅洋行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年龄又小,又是姑娘,得到的待遇稍微逊色,也很正常,无人会有异议。
可大家这些日子有目共睹,若没有林姑娘的精打细算,博雅洋行约莫早就死透了,绝不会像今日这样,还留着大把资产,让容闳费心分配。
博雅的伙计都是厚道人,做不出太损人利己的事。
赵怀生忍不住说:“东家,还是给她留点现银吧。九百多两银子,分五份……”
容闳摇摇头,笑道:“我现在是官身,得避嫌,哪有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发大量银子的?”
林玉婵“嗯”一声,心里有点酸楚。
在一瞬间,她心中转了数个念头:这几个月,为了捞容闳,为了让博雅正常运转,她不避嫌疑,提前取了大额货款,大部分放在自己身上,以便随时取用。
苏敏官早就提醒过她,就算她两袖清风,账目清清楚楚,也要小心惹人闲话。
毕竟,钱钞过手,手留余臭,在大清的生意场上,是太正常不过之事。
容闳也许不会质疑她的人品。可难保不会有人在一旁嚼舌,觉得她捏了这么久的公款,自己口袋里难道一文钱不落?
也许……容闳已经认定,她已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好处。不必再多加奖励。
也许……
没那么多也许。她早就和苏敏官剖白心迹,就算知道会引人诟病,她依然会这么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早就考虑过所有可能的后果。
她笑一笑,拿过桌上钢笔,就要在转让书上签字。
“等等。”
容闳微笑着把她手里的笔抽出来。
“林姑娘,方才我回顾我们从那一块银元相识以来的种种。你从我这里挣了不少钱钞,但每一块铜板都是你堂堂正正,用双手换来的。期间有过波折,但总归还是我对你不住的地方多。更别提,我逢难之时,你挣的这些钱,又慢慢给我贴了回去,让我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西贡路,体重甚至还增了两磅——我想了想,这份人情怕是很难还啊。
“根据工部局最新的《租界地皮章程》,华人名义上虽然无法购买租界内不动产,但有一些法律操作,可使转让房产不受此限制。西贡路七号洋楼带花园,占地三亩,咸丰九年我花银元两千一百买下修缮,如今应该略有升值。我将此处地产转让给林玉婵姑娘,感谢她奋而不辱使命。”
容闳目光炯炯,看着她微笑。
林玉婵全身一紧,蓦地站起来。
“不成……”
“你听我说完,有条件。”
容闳带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忍笑看了她一眼。
“第一,博雅精制茶的牌子,不许给我砸了,你想办法尽快恢复。第二,常保罗、赵怀生、刘有德、李敢,这几位与我如同朋友家人,我不愿遣散,你要负责继续给他们发薪水,除非他们自行离开,否则不许开除。第三……”
容闳写完转让书最后一行,花体签下自己名字,吹吹墨迹,盖上钢笔帽。
“第三,花园不许毁,常春藤不许铲。洋楼木窗框上的把手不许换。那是十七世纪的法兰西古物,我好容易淘到的。”
“林姑娘,别傻站着,墨要滴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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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小洋楼里一片寂静。咔哒一声, 年久失修的窗把手松动,半圆形的窗扇划开,外面吹进带草木气息的暖风。
林玉婵指尖有点发颤, 好像突然被丢进波涛中的轮船, 晕头转向辨不明方向, 地板在晃,墙壁在晃, 她的心脏在横冲直撞的晃。
一整栋洋楼……
一整栋带花园的小洋楼……
上海法租界黄金地段的一整栋花园洋楼……
要不是容闳带来的那本官札如假包换, 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发癔症了。
许久,她开口。
“容先生, 您别冲动。做官很花钱的。”她撂下笔, 认真说,“要租个体面的宅院, 要置办很多衣服鞋帽, 要准备各种赠礼打赏, 要雇私人车轿,要请助理文案……”
都是她旁观过的、赫德的做派。大清官员收入虽高, 但一切办公成本都要自理, 朝廷不管报销。
“……而且, 乡里人、亲戚邻居, 会来打秋……不不,来贺喜, 总得表示表示……”
容闳笑出声, 翻过那本官札,指给她另一样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