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请客?你一个小囡囡说话算数吗?”
“哎我和你讲,我看好的东西不要动啊!不许使缓兵之计!”
“我不跟女的讲!叫那个常经理来跟我谈!”
林玉婵没被这些声音唬住,坚定地安抚,请大家暂缓交易,先吃饭。
容闳推门而入。吱呀一声,一群友商齐齐转身。
容闳有点迷惑,看看小洋楼,又看看林玉婵,问:“你在卖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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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博雅小洋楼迎来了了它自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几十位友商买主愣在花园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看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乱入门口,那文绉绉的常经理立刻眼圈发红,从二楼飞奔下来,跟他紧紧拥抱。那些忙着给货品编号的伙计们瞬间不务正业,围上去又哭又笑,抢过他的行李嘘寒问暖,叽叽喳喳说成一团。
“东家,你总算回来了!”
友商们大为不忿:喂,刚才对我们都没那么热情!
随后疑惑万分:这就是博雅洋行的“东家”?怎么手下人卖他的铺子,他竟不知道?
那撑场面的少女呢,倒是没太惊讶,只是怔了好一阵,随后一张接着一张,将手里文书收拾整齐,放在临时架起的书案上,然后攥了拳头,大眼睛里慢慢渗出湿润水雾。
她蓦地虚挥一拳,朝容闳快步走过去,气势汹汹,带着鼻音喊:“你还知道回来呀!”
众友商全体噤声,目瞪口呆,互相看看,想的都是:
哎哟不得了,这是渣男回家了?
“你还知道回来!”小姑娘胀红脸,咬牙切齿的控诉,“明明月初就放了,一路上去哪看风景去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这里有个商铺?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多艰难?上个月大家谁都没拿薪水!再晚一天,这些东西全卖掉了!……”
“咳咳。”
花园另一侧,友情客串的监督员苏敏官听不下去,不大不小地咳嗽一声。
林玉婵脸上微热,才觉得自己这语调简直太像怨妇。但她一看容闳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就来气,多半刚刚饱餐一顿,她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瞧瞧,一身笔挺的长衫马褂,干干净净新熨洗,一个褶子都没有;鞋子也是新鲜锃亮,一点泥都看不见。脸上白皙洁净,明显刚刚修过面,而且似乎还比以前丰润了一点点——这哪像是逃脱了牢狱之灾的,分明是度假归来!
再看博雅这几位留守的员工,一个个都像是操劳国事的大忠臣,眼看就要集体鞠躬尽瘁。
容闳有些不知所措,口袋里摸着一支雪茄不敢点,看看这满院子掉了下巴的人,也果然像忘记回家的渣男一样,小心地澄清:“我、我以为你早就把这个铺子处理掉了……”
“放手一丢容易,博雅的茶叶品牌值多少钱,白白扔掉吗?”林玉婵压低声音,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艰难苦楚全都铸成子弹,哒哒哒射在他身上,“你那些旧订单老客户怎么办?商誉信誉怎么办?税费还交不交,经商执照还要不要?你这些奇形怪状的货,不贱价没人收,不靠我们慢慢牵线找买主,白扔掉你回来吃什么?我上海全跑遍了找人捞你,哪有时间给你处理这些破事!”
容闳又挨一顿骂,两只耳朵不够使,愣愣地往两侧看一看,他那些老伙计居然也都站在林姑娘身后,虽然不好意思给她帮腔,但一个个都悄悄点头,人人脸上挂着“委屈”二字。
容闳全明白了,颤着声音道:“所以你们一直坚持到现在?我、我本以为……”
常保罗忽然想起什么,难为情地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回头看。
他们这几人又哭又笑的,几十个友商被晾在后头,全看笑话!
出乎意料,友商已经有人在招呼了。
“唔好意思,”苏敏官和颜悦色地朝众人拱手告罪,“诸位也看到了。大家看好的这些拍品,尚有一些产权物权争议。诸位若是今日买下,日后万一有官司纠纷,谁都不好办。不如等主家处理完毕,另行通知,改日再来,拜托了。”
他这么一说,谁也没异议,大家说几句场面话,纷纷告辞。
都是经商赚钱的,时间就是银子,耽搁不起。
这边一群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方才回神,有几个撇下容闳,赶去相送。
苏敏官转向容闳,礼貌轻巧一拱手。
“外面的人不比里面的轻松。林姑娘这阵子心力交瘁,你也能看出来。”他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容先生,你的罪名洗脱了?”
容闳深深看了苏敏官一眼,忽然笑了。
“我在牢城时,亏得有人格外照顾饮食,教了不少应对官僚的话术。这才能够安然度日,免除了不少苦头。”他低声说,“我再三询问,他们才说,是受义兴的同乡会所托。敏官……?”
苏敏官轻微一怔,实话说:“不是我。”
他跟着露娜出差的时候,义兴的伙计们收了林玉婵几百英镑,大部分花在容闳身上,小部分给自己赚了外快。苏敏官回来时又带着重伤,大家体贴老板,这事自然不会主动上报。
苏敏官立刻看林玉婵。她悄悄指自己鼻子。
容闳看在眼里,依旧笑道:“总之,多谢你。”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角银币,双手递给苏敏官:“不要嫌弃。”
常保罗和手下们微微张嘴,不知两人在打什么暗号。
苏敏官微微一笑,却没接。
“介绍人可以是林姑娘。”他低声说,“资质审查么……”
他走动两步,关上院门,容闳连忙跟上。
“容先生,冒昧请教一下,”苏敏官目光犀利,嘴角的微笑客气而冷淡,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你是如何摘掉这反贼帽子的?谁带你去的安庆?你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又做了什么?”
第131章
小洋楼里一片狼藉。编了号的货架货品暂时被挪到一边。林玉婵最喜欢的绿皮沙发所幸还没处理, 扶手上飘着个“纹银三十两”的手写价签。她瘫在上面不想动。
从四川路送来的无锡菜外卖还在冒热气。博雅几位伙计们累了一上午,此时都饥肠辘辘,拉过桌椅板凳, 取过筷子就开吃。
一时间铺子里了无人声, 像个凌乱的犯罪现场, 只留轻微的筷子碰撞的声音。
林玉婵也顾不得形象,吞了好几个三鲜馄饨, 又把一盘酱排骨推到容闳面前。
“边吃边说。”
容闳抚摸肚皮, 不好意思道:“我刚吃了十二盎司牛排。”
所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容闳轻轻叹气。
“我以为这里早就散了,什么都不剩, 换了新的主人, 甚至也许不让我进门。所以……近乡情更怯,回来时反而磨蹭, 不敢过来看。没想到大伙坚持了这么久, 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林玉婵左手拿个排骨啃, 右手指一指墙壁。那上面用木框装裱,挂了一张手写文书。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声明”。
底下分布好几个签名手印。
“我们为何会坚持这么久, 声明里都写了。”她有条不紊, 道, “另外, 您离开期间的钱钞出入和资产增减,这些账册里都记了明细。”
她咬着排骨头, 单手用钥匙开抽屉, 拎出几本书册。
容闳点点头,读了“共管声明“, 神情微动。至于账册,并没有细看。
“我初被捉入牢狱之时, 的确是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证据就是那枚我拒绝了的太平天国官爵印章。长毛逆匪是清廷心腹大患,抓住一个小卒都有重赏,更何况有官印的,我自辩的话语根本没人听。”容闳慢慢回忆,“隔壁牢房里日日有惨叫,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血腥味,每日都有捱不过酷刑死掉的。万幸我有义兴的线人照料,不用经历那些……
“后来赶上皇帝生日,衙门放假,我暂时被晾在了牢里。我知道刑诉之路漫漫,因此托人递了信出来,请林姑娘尽早处理博雅的资产。那时我觉得,不管能不能活着出来,以后大概也会断了从商之路,一切从头开始。这些虚名钱财,早晚不是我的,何必死守不放。”
“这些虚名钱财也是我的。”林玉婵不客气地插话,严肃道,“这里头也有我的心血我的汗水。我跟您合伙这么久,不仅是挣到了钱。”
其余几人也说:“东家,你不愿牵连我们,心意是好的。但博雅也是我们的心血呀。”
容闳面有愧色,朝众人团团拱手:“抱歉。被困在黑暗狭小的那一方空间里,每日面临死亡威胁,很难做到理性思考。”
学霸也是肉身凡胎寻常人。大家也都很快表示理解。毕竟,换了旁人,屠刀悬在脑袋上,怕是早已吓得没法思考了,还管啥理性不理性。
容闳:“后来县衙传出风声,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信给我说情,拿我的过往资历、以及美国国籍说事。小小一方县衙,从未见过面子如此大之嫌犯,官场以为奇谈。那些狱卒都请我给他们写英文字母、唱英文歌……哈哈,却是有趣。
“此后忽有一日,有人令我换衣洗面,上船谒见一位总督……”
“总督。”苏敏官突然插话,“两江总督么?姓曾的那位?”
博雅一群人聚在桌边吃饭开会,他不便混在一起,于是从外卖里夹出几样菜,自己找个凳子,坐在一丈之外。
其他人偶尔余光一瞥,只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心思全在饭上,根本不像在认真听。
然而他冷不丁插一句,一下子恢复了存在感。
常保罗问:“两江总督,是谁?”
都是升斗小民,操不起国事的心。总督官是大,然而两三年换一个,甚至一年换几个,有的人还没上任就撤换,有的刚穿上官服就丁忧,谁耐烦一个个的记。
容闳答道:“曾公国藩,即湘军之首领大帅,近年一直在安庆大营,主理剿太平军事。我初闻其名,确实毛骨悚然,只怕他是把我叫去砍头的……林姑娘?”
林玉婵满心只有“卧槽”,瞪大眼睛,轻声说:“你见到曾国藩?”
容闳把她这满脸敬畏理解成害怕,笑道:“我这脑袋不是还在脖子上么,别怕。我当时也是抱了必死之心,前往安庆内军械所,不卑不亢谒见了曾公。他果然已将我的往事调查清楚,问了我太平军中一些人物细节。有些我照实答了,有些,我不愿卖友,拒绝回答。
“他却也没生气,也没多追问,反而让我说了许多外国之事,从耶鲁赛艇队到北美独立之战,不似一时好奇,倒像是真正感兴趣。
“最后他说:‘都说南橘北枳。可我看,这外国水土养出来的假洋鬼子,相貌言行,依旧是中国人的样子嘛。’”
博雅的伙计们听入迷了。开始悬着心,此时都心头大石落地,连道:“好官好官,这是开眼界、明事理的好官。”
容闳笑道:“后来我才知,曾公广罗西学人才,我的好友李善兰、徐寿等人,已于早些时候进入他的幕中,给我说了不少好话。第二次见面,他不再把我当囚徒,直接问我,当今中国最急需之事业,当从何处着手。
“若按我个人意见,我当回,应当让中国新一代国民尽受西式之文理教育,跳出四书五经的窠臼,一扫百姓之迟钝面貌,遵循泰西诸国的崛起之路,方能扭转大清的命运。但我也知道,这并非朝夕之举。曾公召我一个嫌疑之人前来,意在紧急咨询,不是为了几十年后的美好新世界……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告诉他,我们需要西方的科技——仅仅采购引进西方机械是不够的,最好在中国建设机器厂,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为母厂,再造出其他各种机器厂,不仅能生产武器,也能生产农具、钟表、各种民用机械,方能建立全国制造业的基础。
“曾公闻言,十分赞同。几日后,我便收到他的委任状,让我全权负责购置西洋机器之事——啊,你们问那个通敌的罪名啊?我也不知是它是何时被取消的。只知道我从安庆大营出发之时,已是官身了。”
容闳满面笑容,从随身行李里取出一本官札,翻开来,倒转放在柜台上。
众人一拥而上,挤着看——
“五品军功,戴蓝翎哎!”老刘笑嘻嘻,高举双手,作势要下跪,“不得了,草民拜见容大人!”
常保罗高兴得两只手不知往哪放,把柜台上一支笔移来移去,笑道:“枉让我们担忧了半天,以为最多是个释放。不料咱们东家本事通天,把两江总督都折服了。”
赵怀生从货架上薅了一瓶洋酒。众人七手八脚打开。
“干杯!”
大伙围住容闳,硬灌了他两杯白兰地,不小心洒了大半杯,顿时满屋酒香。
只有林玉婵依旧偎在沙发上,微笑看着大家发疯,顺带取个抹布,把洒掉的酒液擦干。
就是嘛。大佬哪那么容易死。她就不该穷担心。
不过……
她耐心等待,等博雅的狂欢告一段落,忽然笑问:“容先生,照您所述,您在安庆大营耽了也就最多二十天。那——后来的一个多月呢?去哪玩了?”
容闳一怔,面色微酡,放下酒杯,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我……他们看守我,不让我走嘛。身在军营,为了避免泄露军务大事,也不让我跟外面的人联络……我其实很想给你们写信……”
众人不解,纷纷道:“不是都封官了吗?怎么还看守着啊?两江总督日理万机,难道还天天找您聊天?”
林玉婵打量容闳侧脸,忽然心念一动。
苏敏官离得远远的,拨弄货架里待售的有趣玩意,余光看戏。
见她看过来,朝她摇摇头,轻微冷笑。
林玉婵轻手轻脚,指指容闳,又摸摸自己后脑勺,做了个往下拽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