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普顿小姐轻轻拉她衣袖,让她算了。她没理会。
哪怕康普顿先生明天就在报纸上诋毁博雅三千字,她也认了!
康普顿小姐跟她同舟奋战了这么久,不求扬名立万,不求出头露脸,起码不能看着她把自己给赔进去。
康普顿先生每天训他的中国下属,今日头一次被中国人训,一时有点懵,往后退两步,摸着自己腮边的胡子。
“你应该为你的女儿感到骄傲。”林玉婵抓住这个空子,语速飞快地说,“不管合理不合理,你必须承认,她做到了大多数同龄男孩子都做不成的事……”
康普顿先生肃然跨出休息室。
“来人!”他叫道,“这里有个中国人滞留领馆,来个人把她请出去!”
与此同时,大法官洪卑爵士也收拾东西出门,跟几个同伴说说笑笑。林玉婵立刻迎上去。
“法官大人,”她甜甜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钢笔,“这是在您的座位下捡的。是您丢的钢笔吗?”
其实是她自己的钢笔。借故搭个讪而已。
洪卑爵士扶正眼镜,凑过去看一眼:“不是,亲爱的小姐。把它送到失物招领处去吧。”
这一滞留,他看到了休息室门口的康普顿先生。
“啊,您还没走。”
免不得又客套几句,感谢康普顿先生今日拨冗前来,造福租界人民,云云……
两人忙着寒暄,一时顾不得旁边的两个女孩。
“……话说,那位班内特先生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大法官收了工,总算可以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闲聊道,“又会写文章,又懂拿捏人心,我相信大半的陪审团员都是被他文字所打动了……不过也就是上海租界的风气自由些。如果放在英国乡村的地方法庭,我相信马戛尔尼先生还是会胜诉的……哎,你相信吗,那些乡巴佬为了打老婆能用多粗的棍子,都能闹上法庭……”
他身边的书记员助理等人也都跟着附和。
康普顿先生尴尬地扯嘴角。
若是时间倒退半小时,他肯定会赞同法官,把这个班内特先生大夸特夸一通。
但是现在……
他可没那个脸皮。
一个小丫头的胡闹而已。这次她运气好,糊弄了一群人,难道还能次次如此?
但是还得点头,跟着附和两句:“他确实很厉害,呵呵。”
大法官唏嘘着走了。康普顿先生神色复杂。
“先生,听见了吗?”那个话多的中国女孩又一次凑了上来,现炒现买地从大法官的言论中找论据,“如果回到英国乡村,你可怜的女儿将来被你女婿欺负,又没有父亲撑腰,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玉婵发现,凡是有女儿的男人,只要他对自己的女儿尚有亲情,就容易心软。
她对付毛掌柜就是如此。利用他的爱女之心,让那个顽固的秃头掌柜一点点让步,从最初的不许女儿抛头露面,到现在允许毛姑娘拿薪水挣钱——虽然算不上彻底解放,但也是个差强人意的进步。
对康普顿先生也是如此。他把自己的女儿当金丝雀儿养,可就算是一只鸟,养久了也有感情吧?
何况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有着栗色卷发和小雀斑的、可爱的小天使!
康普顿先生是文人。文人就容易被情绪左右。
林玉婵看到他脸上的愤怒之色渐渐消退了,忽然,重重叹口气。
“露娜说的对,”康普顿小姐擦干眼泪,鼓起勇气,对自己的父亲剖白心迹,“爸爸,我真的不想结婚,我想做职业……”
林玉婵一把将她薅到一边,狠狠给了个闭嘴的手势。
跟长辈作对要循序渐进啊大小姐!
这边在逼婚,那边嚷嚷不婚,当场就是水火不容,一点调和的余地都没有。
林玉婵立刻说:“嗯……我想康普顿小姐的意思是,现在不想立刻结婚。等再过几年,也许英国会通过更多保障已婚妇女权益的法案,这是时代的趋势……到那时再结婚,您的女儿就更有底气,也不用担心被人算计财产,更不会被人用精确计算过尺寸的棍子殴打……她确实跟我这么说过。”
说毕,朝康普顿小姐连使眼色。
“噢对,”大小姐智商终于在线,连声答应,“我就是这个意思。再过几年,我也不老嘛。”
康普顿先生轻微地摇着头,靠墙长吁短叹。
“好了爱玛,”他最后轻声说,“原谅爸爸一时心急的口不择言。你还小,我当然愿意让你留在我身边……”
康普顿小姐转悲为喜,用力抽鼻子。
“……不过,以后不许再向报馆乱投稿了,这是扰乱我们的正常工作……”
康普顿小姐的笑容还没绽放起来,就又垮了下去。
“这我做不到,爸爸!我的稿件都是经过审读的合格文字,不是给你们捣乱!你不能因为她是女性而拒绝——”
“康普顿先生,我理解你的担忧。如果你的同事知道投稿人是个女孩,而且是你的女儿,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质疑你的公正性。”林玉婵叹口气,再次和稀泥,“可是你也许不知道,你的女儿可不止拥有E.C.班内特一个笔名。”
康普顿父女同时:“……”
康普顿小姐脱口道:“露娜你不能出卖我!”
康普顿先生则大惊失色,觉得面前突然掉下无数炸`弹,炸出一排大坑。
“还、还有哪些……”
“您看,您也猜不出来,说明你女儿的文采足以让人媲美任何其他记者,而不至于让人产生怀疑。如果您想禁止她给报馆投稿,我想……除非《北华捷报》停止接收所有匿名稿件,否则您无法阻止康普顿小姐施展她的才华。”
康普顿小姐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再次拱火:“或者除非你把我关起来。”
“这是您绝对不会做的。”林玉婵赶紧再救火,“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您肯定希望您的女儿在不损名声的前提下,生活得尽可能开心。尤其是,您想想,她最终会嫁人,您和她愉快相处的时间没几年了。等她出嫁的那天,当您在教堂,在上帝的注视下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您会后悔没有对她多疼爱一点……”
不管康普顿小姐到底哪年结婚,还是根本不结婚,这个假设必须安排上。
她已经在毛掌柜身上牛刀小试。对三观还算正常的老爹来说,这种煽情的场面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果然,洋人也逃不过人性规律。康普顿先生遥望庭审大屋,面容落寞,无奈地摇摇头。
“E.C.班内特先生今日大出风头。会有许多人,出于各种目的,去调查他的背景。”他最后低声说,“我不希望再看到以这个名字署名投递的稿件——投去别的报纸也不行。”
康普顿小姐:“可是我……”
林玉婵:“就这么定了!谢谢您!”
然后低声说:“不就是废一个笔名吗,多大点事!快跟你爸爸道谢!”
她那点稿费和教师薪水,连给自己做件衣服都不够。金主不能得罪啊。
康普顿小姐不情不愿地扭头。
好在她爹也知晓她的性子,叹口气,一笑置之,转向林玉婵。
“林小姐,方便到报馆去一趟吗?你可以坐我的马车。”
林玉婵一愣,第一反应是警觉,“干什么?”
“别紧张。”康普顿先生微笑,“按惯例,大英按察使司衙门每结一案,《北华捷报》都会刊登庭审过程和判决文书。既然我找不到那位班内特先生,我需要你去确认一下有关细节。我知道中国女人通常不愿意在公众面前出名露面,你放心,我可以给你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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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轰隆……
温和的噪音持续不断,矮胖的烟囱里喷出淡淡的烟。无数人挤在一扇小小的窗前,如饥似渴地观摩里面那一串黑不溜秋的西洋机器。
“让一让,让一让……该我了!”
钢铁轮轴有节律地运作着,铜板上茶叶翻炒,发出哗哗的声音。
然后,铜锅里的茶叶通过链条,输送到筛网上,随后又转到另一个案板上捣压,最后,深色的茶叶从管道里倾泻而出,几个伙计摆好马口铁罐,接满之后,放到另一个平台上称重、密封……
“这是博雅公司的新式制茶生产线!”林玉婵顾不得喝口水,扯着嗓子喊,“做出的茶,跟手工的,没有区别!众位街坊们赏脸,待会有免费茶水喝……”
有了郜德文的三千两银子注资,博雅公司赶在还款期限的最后一日,顺利付了尾款,拿到了徐建寅设计、旗记铁厂督造的蒸汽制茶机。
就用刚刚兼并来的、德丰行的工作作坊,安装了锅炉机械,学习调试几天,开始上工。
林玉婵不错眼珠地看着那规律的零件运转,又是自豪,又是后怕。
一个月前,她捧着空空的挎包坐在马路边,欲哭无泪。
一场官司打得兵荒马乱。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一点纰漏,这机器就运不到她眼前。
不过现在,一切困难都成了过去式。借着大清朝洋务运动的东风,她终于从农耕时代跨越到蒸汽时代了!
有着汉口茶商们“机器坏风水”的先例,林玉婵特意叮嘱,开工之日,该拜的神都要拜到,鞭炮往死里放,噪音扰到的四邻八家都送茶叶,然后还请个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调整机器的方位,往兰开夏锅炉顶端糊了数个平安符,确保这洋人的物事到了中国也能入乡随俗,乖乖干活,不给中国人惹事。
厂区开放三天,请路过的乡亲们随便参观,一解心中之惑。
此外,还写信邀请各位股东莅临参观,看一看他们的投资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于是这几天,厂房周围人潮汹涌,大家都来围观这能制茶的大怪兽。
“全上海第一家蒸汽制茶商号!有诗为证——”
棉花经理常保罗破例前来友情串场,文绉绉地朗读了自己新写的几首小诗,专门歌颂眼前这划时代的钢铁怪兽。
噼里啪啦,大家鼓掌。还有人当场应和,场面其乐融融。
忽然有人注意到:“——哎,里面怎么是个女的?她会用机器吗?”
毛顺娘头上包着布,浓密的头发仍然里出外进的露出好几束。她拿着一个温度计,正细心调试生产细节。
女孩子本身体力是弱项。这种用机器代替人力的新构想,她接受得最积极。加上本来就对制茶工序十分精通,没几天就操作得熟练,倒成了车间里的一把手。
林玉婵在门外,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公司的……嗯,技术经理!女子体弱,又细心,力气活做不来,更适合操作这些机器。大家见笑。”
在如今的中国,西洋机械刚刚引进沿海地区,“男人更适合操作机器”的刻板印象还没有形成。正相反,妇女由于体力上的限制,反而被认为是更适合使用机械助力。比如纺纱织布轧棉花,乡间田里早就有无数妇女使用小型机械生产劳动。
所以林玉婵稍微带一带节奏,大家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可不是嘛。一个小囡,让她端这些大锅大勺,她也端不动啊,哈哈。”
还有人好奇:“这个桶是干什么的?——那个炉子呢?”
林玉婵和几个博雅员工分工合作,化身讲解员,给大家答疑解惑。
第216章
如今博雅公司通过安庆茶栈, 在内地包了茶山,从产茶区直接收毛茶——萎凋、揉捻、发酵的步骤都在当地进行,而后续的十几道外销精制工序, 以前需要专门的技术人员手工完成, 如今大部分都可以交给机器, 产量惊人。
当然,这些加工工序的具体细节以及各种参数, 都是严格保密的。但林玉婵不介意让群众看一看蒸汽机工作的过程。
西洋人在上海造厂, 万里迢迢运来先进机器,通常喜欢藏着掖着, 唯恐中国人偷学, 或者趁机偷点零部件之类。这样虽然安全,但也导致群众愈发不理解厂房里的奥妙, 进而生出各种可怕的臆测, 有时还会酿成冲突。
而林玉婵觉得, 区区蒸汽机,实在没什么可藏私的。以后还会有内燃机, 还有电机。蒸汽机作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 还能风光多久?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 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 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 面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 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 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 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博雅公司在圈外名气有限,陌生人看到个年轻女子在主持厂务,第一反应是“老板娘”。
还没等她答话,却有人替她解释了:“这位太太就是博雅的老板,上过报纸,跟洋人打过官司的!我跟你讲……”
郜德文的官司,林玉婵为了争取尽快开庭,不遗余力地舆论造势,吊足了群众的胃口。如今官司尘埃落定,余波尚存,偶尔还有人议论两句。
按照英领馆的规定,《北华捷报》刊登了详细的庭审记录,当然也如实记载了那位表现出众的大清籍女代理人。林玉婵这事做得剑走偏锋,她思考再三,不敢太高调,并没有留自己名字,只是留了姓,以及某外贸公司董事长兼经理的身份。
无心之人一看即忘,而有心人要想查访,也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