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他摊开宣纸,提起一支粗硬狼毫笔,闭目思考片刻,然后很慢很慢地落笔。
  厚重健实,雄浑苍劲,好似出自皓首老翁之手,并非他平常惯用的那种温婉灵动的字迹。
  ——“兴瑞”。
  最后一点弯钩,润着光亮的墨迹,仿佛璀璨的黑珍珠,直刺人心。
  林玉婵凝视那未干的墨迹,两道分明的眉毛跳了起来,瞳孔振动,思维陷入一瞬间卡顿。
  “这是……”
  一个完全不熟的名字。然而又没那么陌生。她忆起许久以前的、广州城里那充满油烟气的街头,酷热的阳光喷在她耳后。她和一个神秘的少年人并肩而行。熙熙攘攘的商铺挤在身边,卖清凉饮的、卖小吃的、卖首饰的、卖字画的……
  “你听说过兴瑞行?”高挑的少年带着淡淡的自豪,轻声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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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惊叫一声,扑到那白纸边左看右看,猛地抬头,对上苏敏官率性的一面。
  “这是……这是过去你家的……十三行的……”
  林玉婵呆成一座雕塑,满心不敢相信。
  “出口额以百万两计。”长大了的少年懒洋洋,用扇子轻扇纸面,“不过市面上很久没见到了。口碑不保证,风险自担。”
  她一时间忘了怎么说话,心中卷过一道道狂妄的浪。身子僵住,里面的三魂七魄已经蹿出头顶,在空中翻滚跳跃,舞出一曲“连滚带爬华尔兹”。
  她忽然抬头,半开玩笑地质问:“以前怎么不提?枉我一步一步给博雅打江山,从零开始……”
  苏敏官轻描淡写地答:“博雅精制茶好归好,质量不稳定,达不到十三行出口的标准。今日这批,勉强够格,不砸我家招牌。”
  林玉婵:“……”
  他还挺严格!
  他家的招牌不是早就让他砸遍了!
  “真的可以呀?”最后她小心求证,问:“你不要收个使用费什么的……”
  就怕他给她画个饼,勾起她的馋虫,最后来一句“你付不起”,把她一颗小心脏玩弄于股掌之中,心甘情愿被他薅羊毛……
  这么一想,看着他那似有似无的一抹笑,愈发觉得居心不良。
  苏敏官忍不住笑,放下扇子,拢过她脑袋,让她背靠自己胸前,手指轻轻插进她发间,衣袖蘸掉那张潮红脸蛋上的汗珠。
  “不贵。”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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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天下没有白给的午餐。对付这等奸猾之徒林玉婵已经有充分的经验。他越是大方, 她越该警惕。
  “给个数。”
  苏敏官低低一笑,另一只手解开她胸前一颗琵琶扣,肆无忌惮探进去。指节轻抵她皮肤, 感到一颗跳动剧烈的心脏。
  林玉婵打个激灵, 扬起巴掌作势扇他。
  被他抽出衣襟内袋小荷包, 打开来数数,里头十块零钱。
  “那么, 公平交易。”苏敏官取了银币, 放开她,转身藏住脸上绯云, 微笑道, “银元十块,算是转让费。”
  品牌是他家祖传的没错。换成他老祖老爹, 宁可丢了命, 都不肯丢这个名。
  然而家门不幸, 这位敏官三世天生往歪了长,对于祖传的东西, 从来都是弃如敝屣, 拿着都嫌烫手。
  今日废物利用, 十块钱就当润笔费。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和算计。纯粹是兴之所至, 好像给她一块糖。
  墨迹干透,林玉婵伸出食指尖, 轻点“兴瑞”两个字, 仿佛触到历史的尘埃。
  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广州港。那时还没有鸦片战争,没有条约开埠。人们按照旧秩序, 井然有序地重复着千年前的生活。垄断外贸的十三行官商是唯一获准和外夷交往的一批人。他们就是这个帝国伸得最远的触角。
  那时候,十三行会馆还没有被大火烧尽, 整齐的门廊上插着万国旗。一艘艘巨型帆船缓缓入港,卸下无数白银,换回一箱箱珍贵的茶。那时候,大清国是唯一一个茶叶出口国。红毛水手们呵护地捧着那些木箱,仿佛捧着全世界最贵重的的珠宝。
  在那些木箱侧面,一排排,一列列,都印着“兴瑞”两个字。
  外国人不明白它的意义,然而单凭这两个字的形状,就能让他们嗅到财富的味道,让他们趋之若鹜,从舒适的庄园和城堡出发,驶入险恶的黑色海洋,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
  她这时才真正反应过来,轻声尖叫,扑到苏敏官怀里,小小的跳起来。
  “我可以用!我可以用!你不要我要!我、我是苏家小寡妇,家门不幸,家业全靠我发扬光大哈哈哈……”
  她胡言乱语一阵,珍而重之地将宣纸卷好,转身开门,打算跟员工们宣布这个天降大饼。
  苏敏官按住这个乱跳乱蹿的小爆竹,提醒:“扣子。”
  她低头,脸色激红,手忙脚乱把敞开的衣襟系回去。
  一停顿的工夫,被他一把揽回去。
  “还真就十元钱打发我?”他又好气又好笑,故意磨牙,“连个谢字也没有?”
  林玉婵腆着脸说:“我这是帮你甩掉历史包袱……唔……”
  被他轻轻咬住嘴唇,轻车熟路,把那个“谢”字讨了回来。
  “兴瑞的牌子不许砸了。”他压着逐渐深重的呼吸,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研磨,“做得不好,我有权收回。”
  林玉婵听着这句似曾相识的嘱托,蓦然想起容闳,气得拧他后背,感觉自己就是个品牌托孤专业户,大清茶界第一工具人。
  她气喘吁吁回敬:“公平交易,买定离手,你管不着……”
  “我们家一无是处,就这一样东西还拿得出手。”苏敏官咬她耳珠,“你舍得,你就砸。”
  她甩头:“那还随随便便的给我?”
  她不走心地怼了一句,倏然意识到什么,头脑轰隆隆的发热,仿佛千万根琴弦在她耳边撩拨。
  富可敌国的外贸巨擘早已分崩离析。苏家仅剩的一点商业价值,都在这两个字上。
  他沉着气,怀着一腔奇特的执拗,一直在耐心等着。等了两年多,直到她把茶叶做得稍微像样,勉强配得上这个百年的招牌。
  她忽然想问,我何德何能呢?
  苏敏官克制地占了她一点便宜,抽回手,又低声笑,亲下她额头,回答了她上一句话。
  “因为你能做得比我好。林姑娘,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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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制茶,来来,尝个新鲜。”
  宝顺洋行见习买办郑观应,今年包揽好几种大宗商品。在茶货市场上,又见到了这个心雄胆大的姑娘。
  快一年过去,小姑娘翅膀更硬,居然直接找到他办公室,依然让他一看见就头疼。
  郑观应摩挲腰间的太极鱼护身符,困惑地心想,她怎么还没破产呢?
  不仅没破产。近来异军突起的那个什么“商会”,貌似有她一份。郑观应此时名下已有好几家店铺,他想,哪天派个掌柜去入会,打探一下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不过她带来的茶看起来挺不错。郑观应有业绩目标在身,也就耐着性子,尝了一口。
  跟那大名鼎鼎的博雅精制茶相比,的确有细微差别。
  以中国人的舌头,他觉得也算不上太惊艳。然而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这味道就是洋人喜欢的那款。
  马口罐密封良好,按照他们博雅以前的特色,由孤儿院小孩手绘花鸟,描着金边。不同的是,这次的包装重新设计过,装饰风格比以往低调内敛,商标是成熟稳重的“兴瑞”二字。
  再拨弄干茶,没有杂质和粗梗,筛选得的确细致,让人看着就赏心悦目。
  “怎么样?”林玉婵跃跃欲试地问。
  郑观应惜字如金,一句话不讲,转身从柜台上取出另一罐样茶,撂在她面前。
  林玉婵认出,这是一家高端茶行的样品。打开看一看,色香俱全,形态均匀,一看就是上品。
  郑观应的意思很明显:比不上。
  茶叶这东西,只要基本品质过关,其余什么香味口感很大程度在于主观判断。郑观应这是告诉她,我说比不上,就是比不上。
  林玉婵不气馁,笑道:“机制茶胜在质量稳定,绝无掺杂粗茶水湿充数。另外,干净卫生,机器每天清理,没有经过脏手脏脚吐沫星子。可以派人去茶厂随意抽检。”
  郑观应正拈一颗话梅吃,闻言嘴角轻轻一抽。
  都知道传统制茶手艺如此,用手揉用脚碾都是常规操作,但……能别说出来吗姑奶奶?!
  林玉婵:“今年疫病流行,茶叶干净一点,总归放心。”
  郑观应侧目,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茶叶,苍白的脸上闪过微微惊讶之色。
  朝他推销货物的华商数不清,没人从这个角度自夸过。
  他抽出一张订货单,朝她丢过去。
  “先拿一百斤,佣金照旧。”
  这是他今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林玉婵忙道:“今年茶叶丰收,我们有……”
  郑观应朝她礼貌拱手,自己低头算账。
  林玉婵气馁。说好的百年老字号呢?就这待遇?
  还得从头开始,一点点打出信誉……
  人在屋檐下,她提笔蘸墨。
  忽然,一阵笃笃皮鞋声。郑观应撂下账册,和屋内几个办事员一块站起来。
  宝顺洋行老板颠地大班,迈着四方步前来视察。
  颠地大班一把年纪,以走私鸦片发家,当年差点被林则徐给砍了,如今双手仍有枷痕。现在他年纪渐长,干不动走私,遂金盆洗手,业务换成了生丝和茶叶,当然还有最近炙手可热的轮运,打算顺顺当当地做到退休养老。
  他巡视一圈办公室,对这个陌生的中国小姑娘皱起了眉头。
  林玉婵对这种蔑视的眼神已经很熟悉了,深吸口气,开启自保应战状态。
  可颠地大班却没说话,目光一转,落在她面前的茶叶罐上。
  随后,仿佛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他那半闭着的眼睛。他脸色一变,从兜里摸出眼镜,小跑过来,抓过马口罐,上下左右,看个仔细。
  “广州十三行里那个兴瑞行?”他用标准的粤语问,“不是冒用?”
  林玉婵点点头,也换粤语,介绍:“虽然唔系原班人马,但……”
  颠地大班眯起老花眼,倒出一手心的茶叶,闻了好一阵,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
  “你有多少?”
  林玉婵心想,你还没问我是谁呢……
  “库存一千斤。”她飞快地说,“下一批毛茶月尾运来。”
  颠地大班拍一拍郑观应肩膀。
  “都要。”
  郑观应眼睛瞪大,一张面瘫脸上现出罕见的惊愕之情。
  “这个,这……”
  颠地大班满面笑容:“下一批也要。把大安茶栈的订单推掉。”
  林玉婵咬紧嘴唇,绷住那快要溢出来的笑容,用笔杆戳戳郑大佬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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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瑞”品牌重出江湖,改头换面,工艺仍是十三行秘方,制作流程却大部分交给蒸汽机,成为大清第一家机械化精制外销茶。
  林玉婵摇着扇子,数着桌上那积压如山的订单,嘴角都快翘上天。
  不仅是她。茶货经理老赵,以及他手下的人,一个个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拼命状态——他们的工薪和业绩挂钩,这在当时的外贸商铺里还不多见。大家仿佛看到一块块银元在朝自己招手,集体自发996,忙得连饭都站着吃。
  老赵再也不趁工作时间给孩子批功课了。直接请了个先生去家里教,自己专心挣钱,每天算盘打得噼啪响。
  技术总监毛顺娘分身乏术,拐带了几位婶嫂闺蜜,培训之后一同上工,毛掌柜居然都舍不得管——这都是银子啊!
  谁能想到,简简单单“兴瑞”两个字,在老牌洋行心中,分量那么大!
  难怪苏敏官不肯轻易授权。
  林玉婵核着待收账目,一边想,虽然苏老板没求回报,但她也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兴瑞品牌的茶叶销售额,还得给他分个一两成,意思意思。
  华人船商跟洋商死拼恶战,义兴今年巨额亏损是肯定的。总不能让他吃土。
  门口有人叫:“长途信!”。
  林玉婵环顾四周。居然没人去取。
  员工们都热火朝天忙制茶。老赵埋首算订单,抬起脑袋犹豫片刻,又低下头。
  林玉婵哑然失笑,深感博雅要完。
  真是世风日下。容闳的越洋信都拽不回大家赚钱的心。
  她提起裙子,跑出去收信。
  出乎意料,这封长途信,并不是来自容闳。
  而是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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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好奇满满,用小刀拆开这一封陌生的信笺,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文祥夫人潘氏,向她问好。
  自从两年以前,因着林翡伦的收养事件,和大潘小潘夫人结缘,间接游说文祥,促成了上海广方言馆的落成,林玉婵就把这两位夫人当成自己的福星。虽然人家可能只把她当个解闷的刘姥姥,但她不敢怠慢,逢年过节都递贺帖,通报一下翡伦的近况。
  在大清朝生活,不管是为官还是做商,礼数都不可缺。自容闳时代起,博雅的账面上就专门留有公款,支出这些迎来送往的书信费用。
  这些礼节性的贺帖,她也不指望让官夫人看到。多半是府里统一收拆,她也从没接到过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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