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收到有一品夫人钤印的信,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玉婵心中咚咚跳,目光逡巡在最右边抬头,鼓起勇气往下读——
她松口气。
首先,小潘夫人对两年前那个弃婴念念不忘,近来又沉迷西洋照相术,托她姐姐向林玉婵索要一张林翡伦的近照。
这个不难。林玉婵寻思,等下次去孤儿院时,托洋教士给照一张便是。
其次,文祥夫人在信里表示,听说林玉婵对外夷之事十分熟稔,于是来信问了不少洋务方面的事,让她尽快回信解答。
林玉婵吃了一惊:“让我?”
第一反应是,朝廷里没人了?轮到文祥夫人来招揽洋务人才了?
随后更是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在做外贸?”
老赵终于算完账,凑过来,细读这封京城官夫人来信,啧啧称奇。
“啊,是容先生引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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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在美国安顿下来之后,往大清寄回的信件,不止林玉婵收到的那一封。
他还同时发了两封信,分别寄给他的伯乐曾国藩,以及京城总理衙门,通报在美订购机器一事的进展、预计送达的时间、以及请求朝廷做好准备,提供合适的厂房安置这些机械云云。
由于机器定制在细节上十分复杂,涉及许多专有名词和概念,容闳只怕朝廷衙门里无人能懂,军国大事也不好委托洋人,因此在信中提到,上海博雅公司现任总经理林小姐,英文不错,人也可靠,必要时可找她答疑解惑。
曾国藩当时还在忙着杀太平军,这信被他搁置一旁;另一封寄到总理衙门的信,就落到了文祥手里。
文祥看着“公司”、“总经理”、“林小姐”几个词,一个比一个陌生,不知道这几个概念能如何捆绑到一起。他觉得,大概是容闳这假洋鬼子母语退化,才写出不知所云。
好在容闳为求稳妥,写信用的是中英双语。文祥赶紧找来京师同文馆的优秀毕业生,解读信中的英文——
更加云中雾里。气得文祥当场想把那个学校给砸了。
文祥回家发牢骚。好在家有贤妻,闻言立刻推断出来:
“啊,是个做生意的小寡妇。我去上海时见过。”
再一看姓名,文祥夫妇更惊讶——这不是最近那个打洋人官司的女讼师么!
不少洋务派官员都订《北华捷报》,以窥洋人动向。这个“民女打洋官司”的趣事,也作为饭后谈资,被津津乐道地议论过几天。
两相结合,就有了文祥夫人这么一封信。表面上是官夫人屈尊问候民女,其实暗含着文祥的意思。
文祥是少见的开明的洋务派大臣,可惜见识有限,活了几十年,没去过江南,没见过大海。听说上海有这么个奇女子,当即令自己夫人给她写了一封私人信笺,询问洋场风貌,以及洋人法庭的律法规则之事。
……
林玉婵从信中弄明白前因后果,兴奋得微微手颤。
这算是“出圈”了!
虽然她对名气并不太看重。因着身份性别原因,很多时候还刻意低调,唯恐“人怕出名猪怕壮”。
但是……能间接跟这个帝国的核心政务人员对话,甚至能影响一些他对于洋务事业的看法……这个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老赵也在旁边跟着激动:“林姑娘,你这是上辈子积德了!容先生蹉跎半生,才等到一个官老爷召询的机会。你才多大,就能被京官知晓名姓……这下好了,咱们博雅要发财了!林姑娘,先冒昧请示一下,明年犬子能不能来做学徒……我今年的奖金花红能不能增持为股份……”
林玉婵觉得好笑:“怎么就飞黄腾达了,官夫人又不给咱们投钱。”
老赵拍腿:“这封信岂是白写的?你回了信,解了他们的惑,人家官老爷能一毛不拔?多寒酸!银子赏赐是最起码的吧?若是再有个赐字、题个匾,往咱们大厅里那么一挂……啊呀呀,就算什么都没有,人家的亲笔墨迹也可以直接裱起来……”
赵怀生对人情世故的拿捏一向很准确。作为博雅资深元老,“传统文人”和“新派知识分子”两种身份,在他身上自如切换。
林玉婵偷偷一笑,强迫自己忽略他那些夸张的遐想,扯张纸,开始打回信的草稿。
……
她在信中详细提到了如今华商的竞争困境。如果这封信真能到达文祥手里,并且对他有所触动,能促成推行一些照顾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那么不仅是她,整个上海港、甚至全部条约港口的外贸商人,都能因此受益。
写完信,不忙寄。还得请些文化人过目,确保每字每词,每个笔画,都是合乎礼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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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博雅员工自觉加班。林玉婵忙里偷闲,例行去土山湾孤儿院。
上车之前,不忘怀里揣一包糖。
免得每次都被苏敏官邀买人心。林翡伦快两岁,对林玉婵这个救命恩人上手就打,反倒追着苏敏官跑,一副有糖就是爹的狗腿样。
马车忽然停了。外头车夫惶恐问道:“太太,您给的地址没错?土山湾洋人孤儿院?”
孤儿院旁有个剪刀铺。林玉婵听到熟悉的铁片脆响,探头说:“没错呀……”
她的声音噎在嗓子眼儿,看着街对面的小院,突然全身冰凉。
孤儿院里没有往常的嬉闹读书声。门口横七竖八地贴着官府封条。
林玉婵跳下车奔过去:“德肋撒嬷嬷!”
上个月来时还好好的啊!
一脸市侩气的德肋撒嬷嬷,此时满面灰败,衣冠不整,戴着枷,跪在地上,脑后插个标,上书“妖妇”。
还有其他几个黑衣嬷嬷保姆,都被当街枷着。
“冤枉啊!”德肋撒嬷嬷沙哑哭喊,“民女冤枉,民女不曾害人啊!上帝明鉴,我们一直规规矩矩的啊……是了,民女信上帝,有法条保护,不能枷我……”
过往行人朝她们吐唾沫,厌恶地叱骂:“你们这些妖婆,洋鬼子走狗,丧尽天良,早该都抓了!我们不懂法条,我们只知道你们不是人!不得好死!”
保姆郭氏大胆分辩:“那几个囡囡是得疫病死的!不是我们……”
“啐!”一个官差踢了她一脚,“还狡辩!有人亲眼看到你们挖小孩心肝!你们等着,早晚上头下令,把你们跟你们洋主子一道砍了!——都是中国人,谁给你们的胆子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半夜老天爷就该降雷劈死你们!老妖婆!”
女教士奥尔黛西小姐带着两个女仆匆匆赶到,正和另一队官差愤怒地抗辩:“她们不是坏人,你们快放了!”
奥尔黛西小姐的通译大概也染了疫,并没有跟在她身边。
官差听不懂英文,直接亮刀:“再聒噪,把你也枷上!”
围观路人指指点点,幸灾乐祸。
林玉婵眼前一黑,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洋人孤儿院挖小孩心肝入药”这种谣言,辟了多少次了,奈何信众一茬接着一茬。别说现在,就是放在几十年后,照样有人信。
可是刚才郭氏说什么,有小孩死了……
“上个月,徐家汇这里流行霍乱。孤儿院也未能幸免。”奥尔黛西小姐看到林玉婵,哽咽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十三个可怜的小天使,已经回到了上帝的怀抱……”
林玉婵犹如胸口被人重锤,指尖一下子发抖。怀里一包糖哗啦掉下地,撒得到处都是。
第218章
“翡伦……”
这是林玉婵的第一反应。
“太太, 翡伦挺过来了。你别急。”郭氏跪在地上,仰头安慰她,“不过你送来的另外一小囡, 那个黄大脚, 她、她命不好……”
林玉婵咬着嘴唇, 眼眶骤湿,重重点点头。
古代人命如草芥, 随便一个伤风感冒都能要人命。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天天推在街上的运尸车。
她骤然转向德肋撒嬷嬷, 严厉质问:“为什么没告诉我?”
德肋撒嬷嬷面如死灰,小声解释:“我、没想到那么严重……不像让太太你担心……”
孩子们都在生病, 孤儿院工厂无法正常运转。德肋撒嬷嬷唯恐林玉婵停发薪水, 于是上报一切正常。想着等疫情过去,再让孩子们加班补上便是。
反正如今还没到棉花收货季, 工作不忙, 博雅也不常派人来监督。德肋撒嬷嬷只因一点贪念, 便没有如实向林玉婵汇报。
林玉婵狠狠瞪她一眼,觉得让她枷两天也不冤。
她问:“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
奥尔黛西小姐指着门口的封条, 气得话不成句:“你说怎么样了!这是你们中国人干出的好事!”
林玉婵不计较她气头上的话, 拨开围观人群, 近前看那封条。
上海道台亲封。时间是三天前。
她伸手入怀, 颤抖着摸了好几次,才摸出来几角小钱, 赔笑对官差说:“麻烦把这几个女子的枷松一松。那个戴头巾的是我旧邻居——长班老爷, 这孤儿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通过官差、奥尔黛西小姐和德肋撒嬷嬷的话,算是勉强还原了这三天里的变故。
前阵子天气炎热, 暴雨连连,孤儿院爆发霍乱, 几天内死了十几个孩子。运尸的小车进进出出,逃不过附近居民的眼睛。
教会办孤儿院虽是善事,但也有教士仗势欺人,贬低中国神佛,惹人生厌;再加上《天津条约》的“宽容条款”,不仅赋予教会特权,连带着庇护信教的中国人。于是有地痞流氓混入教会,横行乡里,更加引发本地人的反感。
平时,懦弱的民众见到教士绕着走。可是这一次,亲眼看到孤儿院“虐死”众多孩童。有人跟踪至坟地,挖出那小小的尸首,发现有一具已被野狗咬坏,身体不全,形状凄惨。
“洋人挖小孩心肝”的谣言再次爆发。好事者稍微煽风点火,立刻点燃百姓对教会的多年不满。
百姓冲入孤儿院,看到一屋子一屋子的病童,义愤填膺,当场动了手,把几个修女嬷嬷打得鼻青脸肿,扭送见官。正在附近做弥撒的郎怀仁主教和几个外国教士也被人打伤,匆忙跳墙逃出,眼下正藏在法国领事馆养伤。
新上任的上海道台丁日昌性格刚毅,决心厉行铲除积弊,也早就对各种洋人特权不满,对闹事民众采取纵容默许的态度,算是狠狠扇一下教会的脸。
“哼,”几个官差冷笑,“洋和尚有条约护着,上头不追究也就罢了。这几个毒妇可是黄皮肤黑头发,咱可不能轻易放过。枷上几天示众,告慰那些枉死的孩子不冤吧?”
林玉婵不肯走,坚持问:“那,里面的孩子呢?”
“都染了疫病,不能放出来!——反正里头大的照顾小的,每天扔点米进去,死不了!等过几日,请个先生驱驱鬼,再想办法打发便是!”
林玉婵:“怎么打发?发送官卖么?”
官差冷笑,默认了她的猜测。
一墙之隔的孤儿院里,隐约出来微弱的哭声。
官差赶人:“哎,太太,还有这个洋夫人,这儿没你们事儿,院子里有瘴气,热闹看过就散了吧!”
什么瘴气。林玉婵知道,多半只是饮用水被污染而已。
她把奥尔黛西小姐扯远,低声说:“这事得找法国领馆!让他们给朝廷递照会!赶紧把里面的孩子接出来救治再说!”
顶着个“列强”的威名,平时不干好事,现在也该起来干活,干涉一下大清国内政了!
“我去找过。”奥尔黛西小姐急得团团转,“孤儿院是法国教士办的,英领馆不管。法国领事在休假,秘书说这事不着急……这群该死的吃干饭的蠢货,平时有个商业纠纷,他们到得比谁都快。如今活生生的孩子被闷在楼里患病,他们却有工夫休假!”
林玉婵惊呆:“他们不管这事?”
奥尔黛西小姐连声咒骂:“上帝诅咒这群懒惰的官僚骗子!”
林玉婵脸色严峻,心中升起一个不得了的猜测:“上海道有意控制事态,没让洋人伤亡。这事闹不大。但领馆又不肯吃哑巴亏。如果……如果这里的孩子再死上几个,或是中国修女嬷嬷被衙门虐杀几个,演变成流血教案,到时他们便可大张旗鼓,开着军舰去抗议。这新任的上海道非下台不可,也许还会有巨额赔偿。”
奥尔黛西小姐脸色一变:“你是说……英国人法国人,他们在等事情闹大?上帝,他们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中国孩子病死?”
她带着一腔善良的热忱,万里迢迢来传播福音,却不知许多衣冠楚楚的同胞,做着和她一样的事,内心里打的却是另一套算盘。
林玉婵掏出包里所有的几十块银元——原是准备捐给孩子们做饭费的——找到官差头领,低声下气地给了出去。
“老爷明鉴,那些信教的虽然可恶,但里面孩子是无辜的。民女认识几个女大夫,请老爷行个方便,先进去看看那些孩子,送点药再说。”
官差在孤儿院外面守了几天,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孩童哭声,人心肉长,其实也不好过。
只是上官没下令,民间传言里头有外国瘟鬼,谁都不敢进去而已。
见林玉婵是年轻女流,也闹不出事,商议片刻,收了钱。
还好心提醒:“送药可以,小心染病。”
林玉婵飞快请奥尔黛西小姐出面,去临近几家教会医院请了几个中国护士,带一些药。
半个钟头,来了六七人。
官差摇摇头,一脸看死人的表情,打开后门,把这几人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