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护士们紧张万分,用布蒙面。
  林玉婵在生物课上学过,霍乱是饮用污染水源造成的消化道传染病,不通过空气传播。但看着身边护士如临大敌的样子,也用手帕蒙了鼻子。
  刚系好手帕,猛地身后有人叫:“林姑娘!恩公!”
  一脸雀斑的小女孩黄鹄蹒跚跑过来,哭着抱住她的腰。
  几个护士大叫:“喂,别碰她!”
  林玉婵鼻子一酸,用力将黄鹄搂住。
  “她没病,不会传染我。”
  黄鹄呜呜大哭。
  对她来说,孤儿院里虽然粗米布衣,但有玩伴,有保姆,没有喜怒无常的爷爷,是她小小一生中难得的欢愉时光。不料欢快没几个月,暴民闯进,胡乱打砸,她也挨了好几下打。后来那些嬷嬷保姆更是全被抓走,黄鹄想,我又被抛弃了吗?
  她死死搂着林玉婵不松手,肩膀耸动,哭得变音,指着身后的一座大棚。
  那是博雅公司的棉花加工厂房。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砸得稀碎。库存的一点棉花不翼而飞,木质轧花机全都肢解,被人拿回家当柴烧。
  林玉婵抿着嘴唇,努力扯出一个笑。
  “人没事就行。”
  又问黄鹄:“有几个生病的?”
  黄鹄抽抽搭搭地指着一间宿舍。
  孤儿院人手不足,孩子们诸事自理。这几日没了大人,倒是没乱。
  黄鹄自幼撑起一个家,锻炼得十分早熟。虽然是孤儿院的新生,但几个月下来,也算个十项全能。她组织几个大点的女孩担起照顾的责任,给小孩子煮食喂饭。生病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看护,眼下都躺在那宿舍里。
  为了照顾省事,幼童全都光屁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死去的孩子早已被运走掩埋。角落里几个空床,上面竖着一个小小十字架,孩子们在底下放了玩具和野花。
  林翡伦发着烧,终于没力气打人,乖乖被林玉婵抱起来。
  “乖。你当初掉粪坑里都没事。”林玉婵贴一贴她火热的小脸,柔声说,“不许给我阴沟里翻船。”
  林翡伦蔫答答的咿呀几声。
  几个护士分头去检查病童状况,松口气:“都没有性命之忧。”
  霍乱潜伏期短,发病猛烈,有时几个钟头就能致命。但若并非重症,挺过最初的腹泻,就进入无害的恢复期。
  最严重的疫情已经过去了。这些活着的、躺在床上的病童,大多只是脱水发烧,虚弱得哭不出眼泪。
  但若没有大人照料,病菌随时会卷土重来。
  此时已有英国医生发现,霍乱也许由污水引起。林玉婵和护士商议过后,召集几个大童,吩咐将孤儿院内的水井封闭,厨房厕所彻底清洁,被污染的衣物用品焚烧丢弃,告诫她们饮食之前彻底洗手。然后分发药品肥皂,嘱咐一些照顾病人的细节。
  “我会争取活动关节,让官老爷尽快把嬷嬷保姆放出来,水车会每天来送水。”林玉婵将翡伦放回床上,对孤儿们说,“这几天你们坚持一下。不管是喝水还是做饭,一律要烧开三分钟。”
  有的孩子不知道分钟的概念,林玉婵又改口:“数两百下。”
  “可是,”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满脸惧怕,“官府要把教士嬷嬷赶走,把我们卖到别人家里去。”
  黄鹄也点点头,低声说:“不是我们胡思乱想。我们亲口听到外面官老爷议论。
  林玉婵沉默。要是孤儿院办不下去,这些孩子如何处理?
  在毫无人权的大清朝,“发卖”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原本就是平民不要的孩子,对官府来说,更是毫无价值。
  她迅速估算一下最差的结果:如果她全盘接手,费用……
  估计会把博雅拖垮。博雅毕竟没有教会阔气。
  几个护士好言安慰:“洋大人会想办法的。你们别急。”
  林玉婵点点头,无甚底气附和:“我会跟洋人一起想办法。”
  *
  “太过分了。”奥尔黛西小姐回到府上,命令女仆收拾衣裙,“等那帮西装革履的官僚们行动起来,这些孩子起码得死四分之一。露娜,比上海道台高一级的官员是谁?我要去直接去找他。”
  林玉婵微微一惊,“两江总督曾国藩……不过报纸上说,他刚刚出发去山东剿捻。”
  由于民愤强烈,孤儿院的嬷嬷保姆被收入监牢,一时放不出。而英法领事馆不肯退让解决问题,反倒暗搓搓盼着闹出人命,以此讹诈清政府。一整个孤儿院的孩子,夹在新任上海道台的尊严和列强的傲慢中间,成了人质。
  林玉婵:“奥尔黛西小姐,你别冲动。”
  领事馆的洋人可以随意拜访大清官员,对后者颐指气使——因为他们都是乘着军舰、带着洋枪队去的。
  奥尔黛西小姐手中并没有军舰和洋枪。但她毫不气馁。
  “那么我直接去北京——我和直隶北境代牧区的主教大人是多年相识。我要直接去找总理衙门!我不管什么英国法国的面子,我要让他们先赦免这些可怜的修女、保姆和儿童再说!”
  林玉婵敬佩地看着这位年过五旬的高瘦老太太。她说话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硬质的高领陷入脖颈的皮肤,给她的声线添加了一抹坚毅。
  但她不得不再次泼冷水,给奥尔黛西小姐的满腔怒火降温。
  “去北京路程远,路上不安全……”
  一个女仆递上便条。奥尔黛西小姐接过一读,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海关的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对了,罗伯特。他要去北京述职。明天就出发,搭乘宝顺洋行的轮船‘水妖号’,三天就能到天津。”奥尔黛西小姐指指一套白瓷茶具,命令女仆包好,“他已答应给我留个舱位。上帝保佑他。”
  林玉婵结结巴巴:“可是你没门路……”
  奥尔黛西小姐和蔼地一笑,眼角眯起几道纹。
  “好了露娜,”她拍拍林玉婵肩膀,“上帝不允许我袖手旁观。祂会指给我一条路的。”
  *
  “阿妹,你的信我已看过。总体措辞都合适。但这一句……你一定也请了别人帮你润色,不妨商量一下,是否要避讳……”
  义兴茶馆雅间里,苏敏官提一支笔,在信纸草稿上圈出几个字。
  林玉婵没接,低下头,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小声开口。
  “我不想给文祥夫人写信了。”她看着苏敏官惊诧的双眼,一字字说,“我想直接上京。”
  苏敏官眉毛挑高,放下笔。
  “没必要吧?文祥夫人并没有要求你……”
  “孤儿院出事了。”
  林玉婵说完几个字,忽然忍不住哽咽,轻轻捂住半边脸。
  后背一热。苏敏官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她。
  “嗯?”他声音依旧冷静,“怎么了?”
  林玉婵放平心境,详细跟他说了今早的见闻。
  “上海道的意思,为平民愤,孤儿院要解散,孩子要发卖,以后不准教士涉足收养弃婴之事。”她转述在场官差的话,猜测着官老爷的意愿,“英美领馆意在拖延,等清廷自己让步赔礼,或是事态闹大,送给他们谈判的砝码。奥尔黛西小姐所幸没被牵涉进去,她打算绕过上海道,直接请总理衙门解决。”
  苏敏官微微蹙眉:“那你?”
  “她的随身通译染疫在家,她一个人,和华人交流不便。况且她是洋教士,孤身一人和官府打交道,只怕被人怀疑另有所图。”林玉婵很快地说,“而文祥在总理衙门任职,赫德说他开明宽厚,架子不大。我可以用答复信件的名义,上京拜见文祥夫人,顺便和奥尔黛西小姐一起,为孤儿院孩子请命。应该比她一个人上京乱闯,成功的机会大一些。”
  她不等苏敏官出言评论,又抢着说:“生意都安排好了,像上次出差一样。大伙都商量过了。这是积德的事,都催我尽快去呢。”
  她靠在他胸前,回头向上看,乖巧眨眨眼,好像在等待他的意见。
  苏敏官低头,嗅到她发间皂角香气。又托起她一尾发梢,手指一捻,微湿。
  “怎么,”他无奈一笑,“水妖号的头等舱,没有条件给你洗头发?”
  林玉婵:“……”
  他一眼看出来,她去意已决,头发都提前洗好了,就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你去过北京。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吗?”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笃笃敲门。
  她忙站起身。
  船运生意最近愈发不好做,大伙都在外面争单子。铺面里常年冷清无人。
  没想到刚放肆一会儿,就来人了。
  “老大,”石鹏的声音,“安余船行的老板说,看在同乡面子上,给咱们开价八千两。但是要至少一半现银。现在人在茶楼,等你过去回个话。”
  苏敏官犹豫一瞬,朝外面说:“接受。不过今天不行。烦他等明日。”
  林玉婵暂时忘记自己的私事,眼睛睁溜圆,有点不相信,将苏敏官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收购?”她笑问。
  苏敏官嘴角一翘,收起桌上茶水信件,带她回自己房。
  “都是华商兄弟,洋人发难,有人退了,我不能退,总得帮衬一把。”
  说得十分大义无私,简直能入选感动大清年度人物。
  洋人船商搞价格战,意在拖垮以义兴为首的华人船运龙头。但大鱼小鱼互相打架,先遭殃的一般都是小虾米。
  义兴还在硬撑,有些竞争力不强的小船商先撑不住,纷纷破产倒闭。甚至有几个经营不善的小型洋行,跟着大洋行烧钱降价,结果钱烧完了,低头一看,底裤精光,只能黯然退出角斗场。
  义兴趁机出手偷袭,低价收购出局者的资产,悄悄壮大。
  当然,要做得避人耳目,不能让洋商醒过味来。
  苏敏官关上门,回身将林玉婵抱住。
  “对不起。”他亲亲她额头,“不能陪你去。”
  林玉婵忙道:“当然不用你陪着啦!船行要紧,你现在是走钢丝,洋商都在盯着你呢。”
  苏敏官微笑:“不是这个原因。京师是天子脚下,我……比较胆小。”
  林玉婵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眉眼,忽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孤寂。金秋灿烂,空气中暑气尤在,唯有他的笑意显得清凉。
  他有着一颗翱翔江海的心,但终究是不自由的。
  林玉婵想了想,小声问:“那我……”
  “你没问题。”苏敏官扯过椅子,坐下磨墨,“不过以防你健忘,我现在帮你怀念一下你的亡夫。”
  林玉婵带着三分好笑,认真看他运笔如飞。
  “武功堂苏氏,籍贯广东梅州,祖荫候选兵马司正指挥加三品花翎顶戴——买的。乾隆五十六年,迁居……”
  陈年落灰的厚家谱,被他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煞有介事地抖落一遍。
  “……你是孤女,家世记不得,从小许配他们家的独子小少爷……”
  林玉婵打个喷嚏,忍不住说:“门不当户不对,这家老爷也太随便了。”
  “冲喜嘛。”苏敏官毫无压力地瞎编,“反正在当年的案件卷宗里,小白少爷年幼夭折,不在发配名单上。”
  这是他背着家里偷偷去投天地会,组织上给他操作出来的一番结果。也是他在那个奢靡腐朽的牢笼里奋力自救,得到的头一样回报。
  “……祖父三代,直系旁系,都写在此处。这是你亡夫的生辰八字。你既然守到现在,情比金坚,这些自然不会忘。万一别人问起来,得能脱口而出。”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那遒丽舒展的墨宝,吹干纸面,折起来,递给身边的小姑娘。
  见她欣然接过,他忽然脸红,警告一句:“这不是庚帖啊,就是个备忘录……”
  林玉婵一时没反应过来:“庚帖是什么?”
  苏敏官:“……”
  不理她,另取一张纸,换了小楷紫毫,沉吟片刻,慢慢写出一行名字和地址。
  “洪门山堂林立,各支态度不同,在北方各省基本都不成气候。”苏敏官说,“去年,我在天津卫发现一个尚存的联络点,是个茶馆。不过他们跟两广关系淡薄,点头之交而已。你去了,别想茶水免单,最多让你免费听场相声。”
  林玉婵抿嘴一笑,将纸条也收好,记下“八角茶馆”的名字。
  她挽住他胳膊,笑道:“陪我上街买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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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林玉婵听赫德说过许多次, 京师风气保守,洋货难得。虽然每年都有奇珍异宝进贡到宫里,但那些生活中的机巧玩意儿——衣袜、眼镜、胰脂、玻璃杯、洋皂之类, 市面上反倒少见。偶有售卖, 价格比沿海翻倍。
  林玉婵决定每样买一些。要去拜见官太太, 准备点礼品万无一失。
  当然什么礼品都比不过一封封银子。但她没那么阔绰,也就耍点小心思, 带点时髦洋玩意儿凑数。
  也不问苏老板有没有空。他刚刚推掉一个局, 肯定不是要在家里睡觉的。
  于是两人来到南京路。上海经济尚且萧条,洋货铺子倒了一半, 好歹有几家开业的。
  上海人推崇洋货之风旺盛, 中产以上家庭无不以拥有几件进口物品为荣。放眼望去,货物种类繁多。而且由于百姓消费能力下降, 不少铺子里倒积压了一些好货, 挂了打折牌, 无人问津。
  八音盒、洋纸烟、表链、羢布巾、玻璃玩器、火柴、香皂、锡器、南洋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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