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自然眼光高,苏敏官从小也在顶尖洋货里泡大, 寻常俗物看不上。
  两人走了半条街, 挑挑拣拣, 买了一对红毛自鸣报刻打大钟碗通花铜壳表、一打进口棉袜、两罐糖蜜、几瓶古龙水、还有一瓶杀虫药片, 花了不过六七十银元。
  “应该能把京城官太太哄得很高兴。”苏敏官思忖,“到时嘴甜点, 别瞎打抱不平, 别跟钱过不去。”
  他难得嘱咐一句。林玉婵说那当然。她就是去帮奥尔黛西小姐救孤儿院的。别的一律不多掺和。
  洋货店定位高端,做派十分文明, 伙计们笑脸相迎,任由顾客拣选, 不论买与不买,都恭敬迎送,绝无白眼,购物体验很是优秀。
  伙计见这两位有说有笑的,认定是新婚小两口,当然不会煞风景地提醒注意风化,反倒贴心地把人请进内堂。
  “太太您看。这是西洋 ‘铁裁缝’。有了它,做针线活不费眼,比旁人快十倍!不敢放外头,怕被人乱试乱摸,今儿特意给您拿出来……”
  林玉婵好奇地试用脚踏缝纫机。
  这真是当前的稀罕物。虽然很笨重,没法带到北京当礼物,但以后给自己备一台,改改衣服什么的,不用跑裁缝铺了。
  伙计又招呼苏敏官:“少爷您请坐。敝号货品齐全,橱柜里的只是小部分。还有些稀奇难见的物件,眼下头寸紧,不敢多进货,都列在这册子上。如果您需要,小的可以去洋行订货,保准三个月内到港……”
  苏敏官笑道:“这倒不需要。”
  虽如此说,还是认真查阅,看看最近有什么斗异矜奇的新鲜玩意儿。
  前台有客,伙计热情去招呼。
  林玉婵从缝纫机上下来,也凑过来看,笑道:“嘻嘻,有望远镜。”
  职业习惯,偷偷比对价格,比博雅通过渠道拿到的批发价高一倍多。她心里大大舒坦。
  为了照顾顾客文化水平,样品目录图文并茂,看起来赏心悦目。在林玉婵看来,像是博物馆的展品手册。
  忽然,她眼尖看到个不认识的手绘商品图。
  “这什么鬼……”
  刚扫一眼底下介绍,忽然,苏敏官双手一顿,啪的把册子合上。
  紧接着伙计冲进来,一把将册子薅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太太您早说,您原来也识字,对不住……污您的眼,该死该死,学徒不懂事,怎么把这本拿来了,回头小的训他。来来少爷小的跟您细讲……”
  林玉婵莫名其妙,眼看那伙计把苏敏官拉到角落里,窃笑着,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她蓦然开窍,脸上一阵阵发热,视野里金星乱冒,脑子里呜呜呜飚过一列大火车,喷着蒸汽横扫千军,把她整个人撞得风中凌乱。
  这才1864年!
  就有这么先进的玩意了!
  她完全不知道!
  她真是个皮薄馅大的21世纪土包子!
  俄而,苏敏官朝她走过来,脸色有些古怪,提起刚买的一包零碎。
  “阿妹,走吧。”
  林玉婵轻轻磨牙,头重脚轻地跟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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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半里地,偷眼侧瞄,只见苏敏官也不时偷偷看她,跟她目光一触,又迅速朝前看路,抿着嘴角,忽然脸颊一红,神秘莫测地笑一笑,眼中带着很明显的遐思之意。
  不知谁家庭院里,两只小狗互相追逐,光天化日地摞在一起。
  林玉婵深吸口气,找片没人的围墙根,蓦地停住脚步。
  “小白同志你态度端正点!”
  苏敏官低头,半垂眼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把她看得全身发毛。
  “你看懂了?”他单刀直入地问。
  林玉婵耳根爬上酡红,仰起头,郑重警告:
  “我、不、要。”
  “嫌贵?”苏敏官眼角弯弯,用恰到好处的低音量,告诉她,“不用你掏钱。”
  林玉婵瞪着眼,攥紧拳,死死盯着他,坚决表示:“我!不!要!”
  还知道贵!为什么那么贵还卖得出去,就是因为那玩意,那个“西洋肾衣”,19世纪的时髦洋货,它!
  是橡胶做的!
  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洗洗晾晾就行!
  打死她也不赶这个时髦!
  苏敏官失望地叹口气,可怜巴拉看着她,眼中柔柔的一汪水。
  “阿妹……”
  林玉婵不为所动,拔腿就走,走得飞快。
  她哪根筋搭错了,今天拉他来逛街,还去洋货店!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关不上了!
  直到回到博雅小洋楼,苏敏官和她一起,把买来的东西打包装箱,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始终觉得他在走神,每分每秒都笑得不怀好意。
  最后他无奈,微笑着妥协:“好啦,你不喜欢就不要。紧张兮兮,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林玉婵扭着手腕,觉得有点抱歉。为着自己那点苛刻的标准,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当和尚啊。
  其实已经很近似现代那种产品了……
  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他后背。
  “到港三个月。”她声音小得自己听不见,自己都被自己羞红脸,“定一个看看模样?”
  苏敏官面孔微僵,细细的声线侵入他脊梁,让他周身一颤。
  随后他轻轻哼一声,拿开她的双手,低头,给她的背囊里塞进最后一件外套,修长的手指轻动,认真系紧袋口。
  “我、不、要。”他学她语气,高风亮节地说,“不是正经人用的东西。”
  林玉婵:“……”
  忍着吧。该!
  苏敏官低低笑起来,转身拥她入怀,带着些压迫的意味,温热地吻下去。
  隔着两层衫,手指抚弄她后背,顺而向下,惩罚似的轻轻一掐。她弓起身,不满地咕哝一声。
  “办完正事,别太贪玩。”他抵在她耳边,威胁的语气,“不许迟回,否则……”
  林玉婵不禁莞尔。
  自从她宣布了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后,小少爷云淡风轻,陪她买东西陪她收拾行李,一句挽留不舍的话也不肯说。
  直到现在。
  她问:“否则怎么样呀?”
  苏敏官鼻尖蹭她鼻尖,笑意一闪即逝,答得十分冷酷绝情。
  “对赌协议。否则若博雅年底盘账时你不在,我就当利润不达标,我直接去收你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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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质的刀叉叮咚作响。船行颠簸,玻璃杯中的甜利口酒左右摇曳,酒液中映出变幻的烛光。
  林玉婵铺开雪白餐布,用力切着五成熟的烤牛排,见识着洋人轮船头等舱的待遇。
  头等舱不对等闲华人开放。不过有赫德和奥尔黛西小姐作保,“水妖号”船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接纳了这个东方乘客。
  挤在三等舱里的华人,只能自带干粮饭食,通铺和厕所一墙之隔,就着茅厕的味道吃饭。
  而头等舱里,每天三次点心,两顿正餐,餐后有苹果和糖饼,蜂蜜和热牛奶无限供应。吧台上的调料足有七八种——油、醋、青酱、椒盐、卤虾酱……
  而且因着船运价格战,船票史无前例的便宜。从上海到天津,头等舱船票只要十块银元。
  林玉婵决心每天五顿吃够本,争取让宝顺洋行多亏几块钱。
  但牛排吃了一半,就有点食不下咽,思绪飞回了那泛着淡淡臭气的孤儿院。
  她默默盘算。还有一天航程。到北京又要花一天。然后……
  “露娜,“奥尔黛西小姐坐在她对面,优雅地往嘴里送烤土豆,笑着安慰她,“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的高贵灵魂。此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要感谢你,选择陪在我身边。”
  林玉婵对于奥尔黛西小姐的日常传教已经基本免疫,甜甜一笑,不走心地附和两句。
  餐厅另一角,忽有西洋乐声响起。几个跟随赫德的海关职员笑着鼓掌,跳起舞来。
  “维克多,一路顺风!我们在上海等你!”
  海关商务助理维克多·列文,近来被另派任务,要出长差,在天津下船以后就要和同事们分别。大家正在给他举办一个小型的道别酒会。
  维克多喝得半醺,白皙的脸上两团红晕,努力走直线,来到两位小姐的餐桌前。
  “美丽的奥尔黛西小姐,”他夸张鞠躬,“我能从上帝的手中把你借出来五分钟,跟你跳个舞吗?”
  奥尔黛西小姐古板一辈子,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货,一时间忘了训斥,捂着嘴一笑。
  “我腿脚不方便。”
  说着,站起身离开。
  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只好躬身相送,然后优雅一转身:“林小姐……”
  林玉婵用餐巾抹嘴,同样表示没空。
  维克多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座位,依依不舍地说:“我要出差,要长途旅行,说不定你明年才能看到我。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许就永远看不到我了——林小姐,行行好,就跳一个舞,让我在漫长的旅途中有个美好的记忆。”
  林玉婵问:“你要去哪?”
  “新疆。”维克多作势将一片餐巾裹在头顶,神秘兮兮笑道,“要不要我给你带特产?玉器配你很合适……”
  林玉婵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看着那张俊俏无害的立体面庞。
  她扭身,报纸架上取一份上周的报纸,亮在维克多面前。
  《伊犁危机:沙皇督促满清政府重新划界……》
  同光年间,沙俄蚕食外西北,清政府先后割掉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她冷淡地说:“列文先生,你够忙的。”
  维克多一怔,忙道:“我、你误会了,我是中国政府的雇员,此行是去给他们做外事顾问……毕竟伊犁地区也有租界,我对外贸互市什么的比较熟……”
  “但愿吧。”她抿起一个没感情的微笑,“希望你可以在其位忠其事。记得到底是谁在发你薪水。”
  当代人也许不知,但林玉婵心里门清,大清跟外国签谈判时,由于缺乏外语外交人才,不得不临时雇请洋商洋教士帮忙。后者频使小动作,翻译时故意留漏洞,让那些王爷大官稀里糊涂,多签了不少卖国条款。
  维克多忽然挑眉一笑,就着背景乐声,压低嗓门。
  “可是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帮助中国才是吃里扒外的举动。如果我……嗯,只是假如,我悄悄的做一些没人能看出来的手脚,我可以得到来自我的祖国的、更丰厚的回报。”
  林玉婵周身一凛。
  果然……
  维克多连忙又堆笑:“不过呢,谁叫我陷进了美丽的中国姑娘的温柔陷阱。只要她赏脸和我跳个舞,或者送我一个吻,我保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定诚实守信,不偏不倚,不让她失望……”
  说着揽住她的腰。
  林玉婵倒是不介意跟他跳一曲,但维克多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舒服。甜言蜜语中闪着獠牙。
  “这是勒索,列文先生。”她退后,严肃道,“你在利用优势国的地位勒索我。”
  维克多一怔,赶紧能屈能伸地追过去:“我开个玩笑嘛,不要那么小题大做……我们是朋友,对不对?那些虚无缥缈的政治军事,是皇帝们之间的事,不该影响我们的交情……”
  林玉婵冷冷道:“抱歉,今天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国家不争气,动辄被人骑脸吊打。她除了表个“严正抗议”的态度,也无能为力。
  她更加郁闷地想,跟她做朋友的那么多洋人,奥尔黛西小姐,康普顿小姐……她们的祖国,何尝不是跟中国有血海深仇呢?
  虽然她不会上纲上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但偶尔触及这个念想,还是会心有隐痛,觉得这些情谊根基不牢,如同沙上建塔,如同脆弱的花瓣上扎着一根刺。
  如果日后,遇上像维克多今日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理所当然地,向她露出强者的獠牙?
  维克多还围着她打转,用尽各种姿势道歉。餐厅里的中国侍者瞧着稀奇,窃窃私语。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只因现在是短暂的“同治中兴”,洋务运动欣欣向荣,这才能让她跟外国人安安全全的打交道。如果日后洋务运动破产,极端排外思潮重新占据主流,那么她别无选择,必须和这些洋人朋友割席,才能自保。
  更有可能的结果,是她作为“汉奸”,直接被糊里糊涂清算掉……
  心累。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维克多,”她决定先珍惜这短暂的塑料友谊,招呼维克多坐下来,推上一盘苹果派,微笑着换个话题,“李维诺夫先生的茶厂运转如何?没少让你赚钱吧?好啦,别谢我,是你自己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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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等舱的洋人饮酒跳舞,三等舱的华人与蝇共舞。“水妖号”飞速在海面上疾驰,把这一船上的暗潮汹涌,带到了帝国最北端的条约港。
  “津门故里”。
  林玉婵换好男装下船,望着码头牌匾上的大字,深吸口气,勇敢踏入新地图。
  她已经跟赫德道别,诚心谢过了允许搭船之情。赫德已去巡视津海关,租界海关大楼顶升起格子旗。
  维克多已被京里派来的专使接走了。维克多在船上对她做小伏低百般讨好,此时才算恢复了“洋大人”的体面,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上官家马车,然后横冲直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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