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奥尔黛西小姐下船后就派女仆去找当地教会。没一个钟头,就有个大胡子教士带着几个中国信众前来迎接,请进英租界利顺德大饭店休整。
  对林玉婵也十分客气:“是奥尔黛西小姐的同伴吧?来,让仆人帮你拿行李。”
  林玉婵笑着婉拒:“我不用休息,想在城里逛逛。”
  大胡子教士笑道:“好!遇事就报望海楼天主堂。没人敢刁难你!”
  林玉婵心情复杂地谢了,一边突发奇想:洋人教会四海一家,教士所到之处连绵成网,只要是“自己人”,就出人出力,倾情相待,必要时还能组织起来和朝廷抗衡——其实跟天地会性质差不多。
  难怪每次签条约的时候,列强都死乞白赖地争取“传教自由”。
  头一次到北方,她也要去找自己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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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卫九河下梢,本是水陆码头,五方杂处的居民。这津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商脚伕们都是燕赵大汉,脸上透着野气。林玉婵一个小小广东妹,在南方都嫌矮,此时简直成了个小兔子。有人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到她跟前,才发现有个“绊脚石”,连忙告声罪,绕过去。
  木桩子上钉着官府告示,称近来华北地区捻匪横行,令百姓不得与匪军接触,否则法办云云。
  太平军灭了,还有捻军。终清一代,农民起义从没断过档。
  但捻军流窜各地,组织上明显不如太平天国。百姓们对捻匪的惧恶也有限,这告示孤零零地飘在风中,没人看。
  租界和老城厢之间的空地上,一个戏班子正火热登场。
  “观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见,好一似我儿夫死后生还……”
  问了当地人,唱的是近来大热的《三郎还家》。咣咣喳喳花红柳绿,底下民众叫好连天。
  林玉婵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分钟。
  此时京戏剧种刚刚成型。这戏里糅合了各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俗梗:读书人萧三郎,进京赶考途中不幸亡故,留下漂亮寡妇谭聪儿,艰难度日,甚是可怜。城里有个徐衙内,仗势欺人,强送财礼婚书,将谭聪儿纳为侧室。谭聪儿无计可施,只能怀揣利刃,计划和徐衙内同归于尽。
  “见狂徒我不由怒满胸怀,临行时将钢刀身边携带,用笑脸把我怒容掩盖,定不教那狗贼子玷污清白……”
  旦角的唱腔凄厉入云,下面鸦雀无声,喝茶的放下碗,张着手,准备喝彩。
  戏台对面的茶馆里本来有人说相声。结果观众全跑光,全都去听戏。那说相声的声音完全被唱戏的盖过,只能站在那尬笑。
  天津人民可真是眼刁耳尖,爱憎分明。
  万幸,在千钧一发之际,大难不死、流落外地的萧三郎及时赶到,救出谭聪儿,自己却被徐衙内送进大牢。谭聪儿拦轿告御状,皇上太后深明礼义,听过前因后果,判她归还财礼,归于原夫,徐衙内受众人耻笑。次年萧三郎高中状元,从此满天愁云尽消散,夫妻和满赛神仙。
  “好!”
  码头上的听众,大半都是虎背熊腰的脚夫挑工。此时心满意足,一个个拍着蒲扇大掌,喝彩声音吼上天,茶叶沫子溅一身。
  林玉婵等多数人散,踅入茶馆。
  那茶馆,桌子椅子东倒西歪,桌上的茶壶破嘴缺把。那个说相声的正闲坐其中。他肩宽体长,胡子拉碴,猛一看赛外面的脚夫力夫。他穿个破灰布褂子,正摇头晃脑,入戏地哼唱:“定不教那狗贼子玷污清白……”
  敢情也被曲子洗脑了。声音倒不错,瓮声瓮气,力贯丹田。
  林玉婵张眼看看门口的小招儿,上头写着“八角茶馆”。
  她敲敲门:“洪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
  说相声的戛然停唱,屁股装弹簧,蹭的站起来,如临大敌地朝她“嘘”一声。
  “这儿是水火会地盘,咱低调点儿——姐姐,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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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洪门弟兄生计难, 在天津混日子的尤其难。这茶馆主人姓冯,善讲单口相声,人送外号冯一侃。
  原本是洪门组织上安插在北方的前哨, 预备配合日后的灭清大战。谁知清没灭成, 南方的兄弟们倒是一堂一堂的没了消息。冯一侃“南望王师又一年”, 王师只剩义兴几条船。
  “咱天津卫鱼龙混杂,做事讲究个硬碰硬。有绝活的, 吃荤, 大街上站着;没能耐的,吃素, 靠边儿呆着。”冯一侃迎来今天茶馆里第一个客人, 寒暄几句话,就开始大吐苦水, “自从这戏班子来闯码头, 我和几个徒弟就没饭吃。姐姐, 你要上京是不?需要保镖吗?掮行李也成,我要价不高, 一天八角, 闲来还能给你说两段儿。”
  林玉婵差点喷了茶, 想起苏敏官当初嘱咐的话:
  “……你去了, 别想茶水免单,最多让你免费听场相声……”
  冯一侃真是人穷志不短。那她也给面子, 认真还价。
  “都是同门, 给个内部价。”
  冯一侃指着门口“八角茶楼”的小旗,粗声粗气道:“规矩不能改。”
  林玉婵:“……”
  虽说初次见面, 但这大哥给她的印象不错。邋遢了点儿,但麻利没废话。
  她寻思, 自己和奥尔黛西小姐都是人生地不熟,京津两地藏龙卧虎,不能托大。找个“地陪”很重要。
  传统洪门规矩里,关于“不许调戏妇女”的各样细则,加起来能有几十条,相应的惩罚也十分血腥。冯一侃是道上人,这些规矩比她懂。风化上不担心。
  她笑道:“您跟我说走就走,这里生意不用管了?”
  “有徒弟看着,不打紧。”冯一侃说,“不瞒您讲,老冯我早年走江湖,受过洪门大哥的恩,十几年了无以为报,想撂挑子,良心上过不去。今日正好您来,让我有机会发一分热,也赛这么多年心里吊着,总觉欠点儿什么。”
  林玉婵嫣然一笑,从包里掏出八块银元,“好,先雇十天。你收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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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后,林玉婵跨进北京城门,头一个感受就是:大。
  在上海广州老城厢,街道狭窄,容不下一辆马车;然而在这里,一条条道路宽得像广场,可以在中间组织网球赛。
  放眼望去,除了几座斑白的佛塔,找不到高层的建筑。整个城市仿佛二维铺开,一眼望不到边界。
  街上轿子众多,有时是女眷的丁香小轿,偶尔走过高官的轿子,慢悠悠地前呼后拥。开路的兵丁手执黑皮鞭,在地上抽出响亮的声音,提醒行人避让。
  林玉婵想,这就是首都的排面吧……
  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街道都是泥土覆盖,没有铺砖铺石。有些路段年代久远,路面被人走出一个个小坑小沟。
  路上的人、马、驴、骆驼,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由于天寒,人们穿着过分肥厚的棉服,有的还用破布蒙着头脸。那衣服又都脏兮兮的,露着线头和棉絮,把里面的人裹成一个个臭烘烘的球,慢腾腾地向前挪动。
  广州城得西洋风气之先,上海更是洋场繁华。有点小钱的市民都会扯洋布裁衣,袖口收得窄窄,脚上穿进口的橡胶鞋,身上也会带点进口的零零碎碎:洋帕、洋伞、洋表、洋皮包……
  看惯了南方沿海居民的衣着打扮,再看这千年帝都里的路人,好像倒退了几个世纪。
  街上完全见不到洋人,倒是有一些在南方极少见的群体:喇嘛、蒙古人、藏人、回民……
  冯一侃挑着行李,挂着一身破布袍,也拿个围巾蒙头,走在街上一点也不显得邋遢。
  他嘴里哼曲儿,随口问:“京城怎么样?”
  林玉婵小声说实话:“有点土……”
  “姐姐,”冯一侃急了,“知道有土您还不挡着点儿?……”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阵妖风迎面吹来,林玉婵看到,前方那宽阔的泥土路面瞬间被掀起一层,滚滚黄沙张牙舞爪,直接糊了她的脸!
  “咳咳,咳……”
  她弯下腰,狼狈地抖落头发里的沙子。
  旁边奥尔黛西小姐也未能幸免,捂着嘴,从高高的领子里掏出几把黄沙。
  冯一侃拉下蒙面的围巾,摇摇头:“埋汰。”
  林玉婵吃到了进京以来第一个下马威,乖乖掏出围巾手帕,把自己也蒙成一个球。
  一行人下榻在宣武门天主堂下属的旅舍。推门进屋,拍拍身上,地上瞬时落一层沙。
  奥尔黛西小姐跟女仆抱怨:“下次出门雇个轿子。”
  林玉婵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北京大街上那么多慢悠悠的轿子了。不光是排面儿,它挡风沙啊。
  她跟着奥尔黛西小姐,到附近的墓园去参拜了一下——中国天主教的几位前辈元老,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都长眠于此。林玉婵纵然跟上帝没缘分,面对那几个古旧的十字架墓碑,也不由得真心祝祷:“您几个保佑,让你们在上海的那些徒子徒孙赶紧度过难关,千万别出事!”
  第二天,林玉婵和奥尔黛西小姐早早就起,穿过正阳门一直往北,先去文祥府上递拜帖。
  文祥夫人对林玉婵亲自前来表示惊喜,吩咐她明天上午可以来拜见。
  然后两人雇了轿子,直接去了位于东堂子胡同的总理衙门办公处求见。
  总理衙门那却吃了闭门羹。京城衙门的官威跟上海那种偏僻小地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奥尔黛西小姐把一切洋人身份特权都搬出来了,还有林玉婵在旁边翻译,还有个说相声的在旁边一唱一和,得到的答复不过是:
  “这位夫人,总理衙门虽然处理外洋事务,但只和领事馆和教会沟通。烦您回上海,拿到领事馆公函,小的再来接待——哦对了,您是英吉利人士对吧?现在江南洋教归法国人管,您得把双方领事馆的公文都拿到,还要有领事签字的代理函,再通过官办的驿站……”
  衙门的门房也不是等闲之辈。没十年的官场经验,捋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门径。
  听完了林玉婵的翻译,奥尔黛西小姐大冷天气得出汗,斥道:“你们的官办驿站几个月才能递成一封信!领事馆要等死人了才肯出面!”
  门房停下了手里盘的核桃,有点紧张地问:“死洋人还是死中国人?”
  “那些可怜的中国孤儿……”
  “哦,呵呵,那没事。咱大清人口众多,哪天不死几个人呢?您别着急,小心急坏了身子。”
  奥尔黛西小姐气得手发抖:“那些孩子也是教徒!也归我们管!你们不怕惹麻烦就等着吧!”
  那门房十分好脾气,慢条斯理地笑道:“就算惹了麻烦,那也是官老爷、是朝廷的麻烦,跟小的没关系。小的今日随便放您进去,冲撞了官老爷,小的饭碗就没了,这才是小人的麻烦。慢走不送。”
  政令不通,人人为己,只求无过地混日子。这就是帝都行政部门的效率。
  林玉婵迷惑地想,就这样的大清,怎么还能再坚持好几十年呢?
  奥尔黛西小姐用尽了五十年的脾气,终于不得不承认:“要是我一个人来,多半得当街给他们气死。露娜,看来还是得依仗你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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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林玉婵打扮清爽,洋货礼品带上,去拜会文祥夫人。
  她如今算是负担得起高端衣饰。为了不被吹成沙球,又奢侈地雇了个轿子。八角钱一天雇来的地陪超规格服务,临时给她科普了许多北方官场的社交习气。
  “……面子是赛天要紧的,嘛事能讲,嘛事不能当面讲,嘛时候该说嘛,嘛时候不该说嘛;都得事先想过。姐姐您聪明赛秀才,但见了官,不能太麻利,当然也不能反应太慢,不能太格色,但也不能别人说嘛就是嘛……”
  林玉婵隔着轿子笑道:“成了,您再说我都要紧张了。”
  文祥府上倒是挺简朴。如今京官多租房,北京地价便宜,林玉婵目测,这座雍和宫附近的小院子,每个月不超过五块钱。
  从侧门进四合院,绕过影壁走进后花园。老仆架子不大。客客气气让她坐长廊下候着。
  一等就是两个钟头。雍和宫里的钟声都听了好几遍。
  老仆慢悠悠抽烟:“大老远从上海来的客,本来是掐着点儿让您来的。今儿实在是夫人有事,自家亲戚,不好往外赶。”
  林玉婵连忙表示理解:“好说好说。”
  再过半个钟头,连林玉婵都听见院子里有人吵嘴:“……妹子你行行好,帮哥这一次!你说你嫁了个官,几十年了咱们老家人没落好,这次你哥的身家都押在那馆子上了,你忍心看我睡大街?——别说什么两袖清风,你这话唬得了别人唬不了我,当今做官的有哪个手底下干净?……”
  林玉婵心道:“娘家亲戚来打秋风了。”
  当官太太也不容易。
  忽然,老仆出现,催促林玉婵:“去吧去吧。”
  接着高声通报:“夫人,苏林氏来啦!”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院子里那个娘家亲戚再也没法赖着不走,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
  林玉婵余光一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爷,跟文祥夫人一样一脸福相,一身绸衫花马甲挺体面,手上戴串儿,就是嘟噜个面孔,好像人人欠他三百块钱。
  大爷喃喃怒骂,和她擦身而过。
  林玉婵已经等得有点麻木,赶紧上前拜见。
  文祥夫人刚跟自家哥哥吵了一架,也耷拉个脸。见了林玉婵,勉强提起个笑容,不咸不淡问候了两句旅途辛苦,让丫头上了个茶。
  “你瞧瞧,写封信就成的事儿,你一个女人家,还大老远过来。也怪我在信里没嘱咐——嗳,也就是你年轻能折腾,真是辛苦了。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刚得了几匹银红缎子,是宫里的亲戚因着太后大寿,分赏下来的。我这老太婆穿不得那么艳的色,正好让你挑个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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