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清滑干净,不疾不徐的那么一句,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有人叫道:“好!”
冯一侃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开讲定场诗。
“远看忽忽悠悠,近看飘飘遥遥。不是葫芦不是瓢,在水里一冲一冒……”
周围人声立刻弱了七分。众人不由得伸长耳朵。
“有人说是鱼肚,有人说是尿泡。俩人打赌江边瞧,原来是和尚……”
啪!一拍手,赛醒木。
“洗澡!”
周围人哈哈大笑。包袱响了。
冯一侃说的是流行的“八大棍儿”,是专门在饭点时刻,别的艺人都去吃饭了,为了留住观众,就留一个人撑场子,说些长篇的、连续性的单口段子。
这些段子,有连续不断的悬念和钩子,抓人。有经验的师傅也懂得拿捏情绪,观众听着听着,往往一不小心,一个钟头过去了,这才想起自己没吃饭。
而且这段子是天津码头上传来的,京师里少有人讲。
“……时间过得快,一晃就到了六岁。可有一桩,这孩子不会说话,赛个哑巴!……”
这故事有起承转合,有包袱有扣子,很快渐入佳境,说得酣畅淋漓。
旁边几十个排队的不再抱怨,安安静静地听,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全聚德的伙计也喜从天降。本来还担心排队的着急,正好来了个现成的哏王。放松听了一会儿,掌柜的传达指示,给这相声师傅送一吊钱。
冯一侃正要抖个包袱,眼看有人赏钱,按规矩谢了。
然后,他揣着那一吊钱,来了句:“风沙太大喽。”
接着,一个向后转,慢悠悠走进对面便宜坊。
排队的人被一口气吊在半空,急了。
“哎,师傅,回来!还没讲完哪!”
“把这段儿先说完成吗?急死了!”
“回来!爷赏钱!”
但这位是走江湖的奇人,又不是全聚德请来的,只是一时兴起,友情给队友们解个闷儿。按规矩,他想开张就开张,想休息就“且听下回分解”,并没有留下来的义务。
片刻后,空荡荡的便宜坊烤鸭店里,传出来若隐若现的段子声。紧接着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喝彩声,以及时不时的夸张大笑。
这边排队的傻眼。
要是一直无聊排队也没什么;可是“由奢入俭难”,刚听了几分钟舒坦,一下子又寂静难耐。风沙吹在脸上,周围人的头油味儿蹿进鼻孔,肚子骨碌碌的叫,全聚德的大门还在半里之外,时间突然显得格外漫长。
忽然有人骂了一声。
“丫的,烦死了!爷又不是出不起那半吊钱!”
说着大步出队,也来个向后转,一头扎进便宜坊。
有一就有二。几个阔少扭身就走。
“哎,那位师傅,您不愿站外头喝风,我们也不愿啊!等等!”
全聚德伙计愣在门口:“哎,您老,马上就排到了……哎,掌柜的说了,您可以插队!……”
……
不出半个钟头,便宜坊里高朋满座,大厨们忙得脚朝天,进炉的鸭子不够用,又紧急去鲜鱼口市场买活鸭。
大街小巷都在传:“便宜坊请了天津相声师傅镇场,只要去吃饭,想听多久听多久,强似去全聚德,便宜没好货,那店小二走马灯似的过来催你结账!”
对面全聚德掌柜的也懵头。那潘老爷外行一个,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么多天了都是躺平任抽,他们每天收工都暗地里笑话他。却何时蔫不出溜,从外地请来这么个撒手锏?
他们完全没准备!
有人提议:“咱也去天桥,把那‘穷不怕’给请来!”
可也有人摇头。做曲艺这行的,不管人气多旺,都属于下九流。莫说像全聚德这种高档饭馆,正是开张闯江湖的时刻,哪能平白拉低自己格调;人家天桥艺人都有固定的表演场地和观众,还不一定愿意来呢!
商量来商量去,到了打烊时间,灰溜溜地关了门。
对面便宜坊里,潘大爷抽着烟,看着伙计擦桌,听着账房对账,那算盘珠子噼噼啪啪,悦耳赛仙乐。他乐得呵呵笑。
冯一侃趴在桌子上狂喝凉水,有气无力地说:“姐姐,八角钱买我一天嗓子,您真会做生意。”
潘大爷一拍桌子,惊天地动鬼神。
“把我当是什么了!小瞧人!今天的收入得跟你分!小兄弟,你是个狠人,以后就在我这嘎达唠吧,别回去啦!”
冯一侃赶紧谦虚:“您高看我,我就是一混日子的……”
“你有徒弟吗?徒弟一块儿整来,不能你一人辛苦!我包住宿!小二,上酒!”
“哎呀呀,哪好意思……”
两人推辞来客气去,时间已过去半个钟头。
“潘老爷,”林玉婵递给他一叠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钢笔小楷,“用曲艺把客人抢回来只是第一步。他们迟早有对策,也请几个吹拉弹唱的跟您唱对台戏。您要是想长久跟他们竞争共存,这里有几条不成器的建议,您挑着看,合适就参考,不合适就丢一边,就当看个新鲜。”
潘大爷大为惊讶,架上眼镜,叫来账房,令他一条条认真读起来。
林玉婵建议,便宜坊饭店要突出自己的特色,强调自己悠久,强调“焖炉”和“挂炉”的区别;开发新菜色,譬如法式鸭肝鸭腿,她目前还没在北京见过,可以到天津租界请个外国厨子教;员工做派要培训,参考西菜馆,要礼貌待人干净得体;还有,烤鸭席吃起来费时,不能只倚靠堂食,可以增加外卖业务,别忘了保持档次,用精致的小盒子把菜码一样样摆好,让人拿回家里就能开饭……
这些小点子,有些是上海等新派城市的时髦做派,有些是现代餐饮业的日常操作,其实都算不上标新立异;但北京城的风气是传统守旧,潘大爷又是半路出家,做生意是外行,因此骤然见到这一份详尽妥帖的“转型指南”,心里只有叫好的份儿。
“这么着,真的能……削了对面那全聚德?”
不用文祥动用官威,不用依仗那层层叠叠的“关系”,也能真材实料的跟他们较量?
“让他们关门不太可能,”林玉婵笑道,“但他们之前欺负您是半路生意人,才敢演这出烧钱打压的策略。如今您这里有人帮衬,他们要是再把您往死里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我估摸着,不出一个月,全聚德也会开始琢磨转型,避免和便宜坊同质化。最理想的结果,是您俩各有特色,各自有一批忠实客人,互相帮衬,一起发财。这不强似你死我活,斗得这么难看?”
潘大爷连拍桌子,笑道:“好样!苏太太,开始我还不信你也是做生意的,现在不信也得信了。这做派,真真女中豪杰,敞亮,跟我们旗人闺女有一拼!——哎,你不会是我妹儿派来帮我的吧?——准是!哈哈哈,我就知道,她没那么绝情,碍着她男人的面子不敢明说,但还是关心我这个老哥哥的……”
*
第二天一早,潘大爷亲自把林玉婵送到文祥府里。
“妹儿啊,”他喜气洋洋,扯着大嗓门说,“餐馆的事,你还没跟妹夫说吧?——不用啦!哥哥错怪你,你别怨!哥哥听你的话,自个儿诚信经营,你擎好儿吧!”
文祥夫人压在头顶的人情包袱不翼而飞,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这次林玉婵在府里待了足足一上午,从租界风貌说到吴淞炮台,从《北华捷报》说到墨海书馆,从外资银行说到房产泡沫,从花衣街说到十六铺码头,从巡捕房说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门……
文祥夫人也去过上海,可惜大部分时间都在府里呆着,对上海的了解仅限于厨房送来的一些当地小吃;此次再听,才算开眼界。开始只是闲闲听,后来忍不住欠身,频频提问。
两壶花茶喝得精光。冷不丁,门外有人插话。
“‘豪赌有度’,是什么意思?”
那是个有点苍老的男声,语调和缓,瓮声瓮气的。
林玉婵周身一凛,本能的起立。
“文大人……”
文祥夫人笑着摆摆手,示意别紧张,然后试探问她:
“我们旗人不那么讲究男女之防……”
林玉婵忙说:“我不介意!能面见文大人是我荣幸!”
于是门开了。林玉婵终于见到了这位她久闻大名的洋务先驱。
文祥虚岁不到五十,但唇边的两缕长胡须已然斑白。他身材不高,穿着一身半旧蓝绉夹衫长袍,带个瓜皮纱帽,背着手,欠着身,在院子里侧耳旁听,像个北京大街上遍地都是的普通小老头。
林玉婵也见过旗人大官。譬如湖广总督官文,架子比天大,肚内都是草,满脸都写着“得过且过”,跟文祥可谓天差地别。
文祥已在外面听了好一刻。他领导洋务运动两年有余,也多次去信地方官员,询问过开埠港口的工商业情况。得到的答复多是官方废话;只有跟那个洋人赫德聊过几次,方觉有点益处,能听几句真话。
但赫德的忠诚度毕竟存疑,而且赫德也是居高临下,以非常宏观的角度评价各项政策,立场未免片面。
听一个平民小商人畅所欲言,还是头一次。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被她聊出了意想不到的角度。
旗人家庭里女子当家的不少,对文祥来说,她这样的女子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不可理喻。
文祥坐上院中石凳,眯着微鼓的眼睛,仔细打量这个生长在海边的小妇人,又翻开手边一卷书,耐心地再问一遍:“‘豪赌有度’是什么意思?”
林玉婵低头一看,文祥拿着的是同文馆的英文教材。赫德提供的靠谱版本。
京师同文馆就开在总理衙门隔壁。文祥办公之余,听学生们天天念英文,自己也心痒。谁知大概是年纪大了,看了后面忘前面,几个月了,这书还只翻了前三页。那些曲里拐弯的蝌蚪字母来了又去,只记得一个abandon。
林玉婵笑了笑,接过英文教材,细细地跟文祥讲了上头的内容。
文祥又是惊讶,又觉有趣。
同文馆里的学生日日苦读,一年下来,说洋文也是磕磕绊绊。她却能信手拈来!
她又没上过洋学校,那定是天赋超群,若是个小伙子,去科考,多半也能摘个功名。
自己夫人跟他提到这个伶俐的女商人时,文祥还不敢尽信。今日一见,超乎他想象。
文祥合上教材,笑道:“听说上次你来,送了点小礼物,致使拙荆生疑。这个你别见怪。官场如战场,我不是靠做官捞油水的那种人,办洋务又树敌不少,因此更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文祥如此推心置腹,林玉婵反倒惊讶,忙说:“不怪不怪。您小心点儿是应该的。不过……”
她环顾这个简朴的小院子。在大清朝当官儿,总不至于越当越穷吧?
文祥夫人看着她的土包子样儿,立刻明白了她心里嘀咕什么,笑道:“不怕你笑话。我家老爷一年俸银四百两,大概还不如你哩。”
这就是林玉婵土包子的地方了。我大清官员都是为民服务之公仆,俸禄自然是极低的,甚至不够日常衣帽交通住宿的花销。所以需要各位公仆们自己想办法赚外快。
有些官员钱字当头,每天开张营业,大大方方赚以权谋私。做为收贿受贿关系网中的一个节点,自然会官官相护,没人揭发他。
比如李鸿章。家乡当铺开得红红火火,可一旦太后问起来,人人为他说好话,说李抚台为大清鞠躬尽瘁,创造的价值远远超过几家当铺,人无完人,何必深究呢。
而文祥处于另外一个关系网——那些自诩清廉、纯靠师生同门同乡形成的提携链条。这一批官员相对自律一些,只会收取“冰敬”、“炭敬”、“年敬”之类的小额钱财,维持一下生活水准。
比如曾国藩。他誓要“学做圣人”。知道当官肯定赔本,因此进京之前,先从家里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后来果然年年赤字,只能管人借钱,最多的时候欠了各方债主一千多两。
既然要当“圣人”,旁人自然对他们更苛刻。一旦钻了钱眼,被人参上一本,落马的风险反而更大。
所以文祥对收礼之事极其谨慎,唯恐“过界”。
林玉婵隐约想通这些,忍不住叹道:“大清官员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又想,难怪文祥喜欢赫德呢,两位都是廉政先锋。
文祥看她一眼,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自语:“要是都像我这样,更是什么事都办不成啦。”
林玉婵:“您说什么?”
文祥不再提这茬,忽然收起笑容,站起来,说话带了三分威严。
“苏林氏,既然你大老远上京一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倒有一事,需要派人去上海办。你愿不愿意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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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林玉婵全身一凛, 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挺直了腰板:“您说。”
她来北京是临时起意,文祥跟她聊天也是临时起意。这个临时起意的小要求, 应该不会分量太重。
国家洋务人才稀少, 第一批同文馆学生还没结业, 文祥虽然是一呼百应的一品大员,但要办某些事, 他手下那些智囊幕僚, 也许都不如她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女子。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这些闯在时代浪潮尖端的民间商人, 就是洋务派官员的“买办”。
文祥缓缓说道:“我跟几位同僚商议, 想在上海收购一个齐全的洋人机械厂,作为我大清实业之基础。奈何洋人贪得无厌, 跟官府开价太高。就比如那个旗记铁厂, 开价二十万两银子, 我们付不起。”
林玉婵点头:“洋人做买卖官民不同价,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