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含笑让人去取。
林玉婵:“……”
这是把她也当成来打秋风的了……
冯一侃的嘱咐她铭记在心。她还不能推辞,否则成了瞧不上人家府里东西。
只能低头谢了,好在手边带了一包洋货,价值远远超过一匹布。赶紧拿出来。
文祥夫人立刻推辞:“老爷府上一向清廉,你拿回去。”
林玉婵耐心笑道:“这是给您的,不是给老爷的。都是小玩意儿,虽然好玩好用,但您就算拿去卖也换不得几个钱。谁要是揪着这些东西做文章,编排文大人,那也太丢份啦,传出去只有挨笑话的份。”
文祥夫人想想也是。拒绝别人的礼物毕竟失礼。客气了半天,收了,好奇问问这些都是什么。
好容易说到正题,讲了两句她在上海的生意,又提到林翡伦——
“啊,那个小闺女。有相片吗?我拿给我妹妹看。”
林玉婵深吸口气,“回夫人,相片没照成,因为……”
刚要一口气说出孤儿院的变故,文祥夫人却忽然打个呵欠。
“随口提一句的事儿,没关系,没有就没有。我该去准备午饭了,今儿老爷回府里吃。失陪了。”
林玉婵一口气噎在胸口,眼看文祥夫人起身离开,只能结结巴巴说:“告、告辞……”
她也看出来,文祥夫人被她哥哥弄得心情糟糕,强提着精神跟她说了几句话,根本没兴趣深聊。
老仆带她出门,还笑道:“太太真是好福气,那缎子是宫里赏下来的,夫人一直没舍得给人,您这面子可不小哇。”
林玉婵抱着一匹布:“……”
她千里迢迢进京,不是为了拿匹宫里缎子回去吹牛的!
如果换成在海关,或是上海任何一个新式衙门,她肯定扭头就回,死皮赖脸也要争取到一个说话的机会。
但冯一侃的危言耸听在她耳边响:别觉得自己攀上官太太就尾巴翘上天。在京城里,惹怒了带“官”字的任何人,就算本人当时不怪罪,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一串人,从此她在四九城就上黑名单,谁也不待见。
林玉婵犹豫半天,终究没敢铤而走险,迈出那一步。
她心事重重地出府,冯一侃迎上来。
“没成事儿?”他一眼看出来,轻松地安慰,“不要紧,凡事哪能一蹴而就,以后再等机会就是……”
“可是孤儿院已经被查封一周了!”
林玉婵掩饰不住焦躁。
一抬头,忽然看见方才那手串大爷,还恋恋不舍的没走,站在灰色墙根底下,唠唠叨叨的抱怨。
“这做妹子的成了一品夫人,飞黄腾达吃香喝辣,我们娘家人儿可是嫌土,都看不上喽……你说说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就在我关外随随便便的挖个参。这北京城里是规矩多,可这哪条规矩规定了自家人不能帮衬自家人?……”
胡同里行人侧目。
老仆追出来,好说歹说,悄悄递了一封银子,意思是您别在这儿宣扬家丑了。
大爷一甩手:“打发叫花子呢!我又不是来讨钱的!我偏说!”
嘴上硬,还是拿了银子,迈着八字步,嘟嘟囔囔往胡同口溜达。
林玉婵心念一动,跑过去,福一福。
“潘……老爷。”
文祥夫人娘家姓潘。这大爷约莫也是汉军旗人,死要面子那种。叫声老爷没错。
潘大爷斜眼看她。
方才在府上也见过这小女孩。虽然不知是谁,但既然她也是文祥夫人的客,身份低不了。
于是也不敢怠慢,欠身回礼:“您什么事?”
林玉婵笑问:“方才您说,您经营个馆子?”
…………………………
冯一侃拎着一包行李,远远看着林玉婵跟潘大爷谈笑风生,觉得他这半辈子码头白闯了。
洋场里出来的姑娘,都这么开放的吗?直接跟陌生大老爷们搭讪?
而且还成功了?
他赶紧追上去。
潘大爷也是一肚子苦水,好容易有人伸只耳朵听,也顾不得矜持了,心里倒是也闪过念头,这陌生姑娘莫不是碰瓷儿的骗子。但转念一想,他都快揭不开锅了,有啥可骗的?
没几句话的工夫,让林玉婵请到路边小馆里,要了份爆肚。
“再添份芝麻酱。”潘大爷唉声叹气地提筷子,“其实就是我妹夫一句话的事儿,他偏整景,装清高,就是故意给我添堵!”
潘大爷才不给文祥留面子,滔滔不绝开始诉苦。
他是文祥夫人的嫡亲哥哥,年轻时在关外贩皮货,攒下点银两。如今老了,想过稳当日子。自家妹子在京里享福,他也就带着家小搬来北京,寻思找个生意做做。
中国人讲究民以食为天,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开饭馆。于是在正阳门外盘下个烧鸭店。因着是闹市,生意还不错,够他每天玩鸟下棋的。
谁知上个月,对面新开另一家饭馆,好家伙,赔本赚吆喝,又是打折又是发广告,还请了个书法家写了牌匾。百姓爱新鲜,潘大爷的饭馆一下子人走茶凉,每天亏得他心肝颤。
潘大爷思来想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自己不是有个做一品大官的妹夫嘛!他总能从这人脉上捞点好处吧?
不多求别的,就让文祥带着同僚,到他的馆子里吃几顿。要么就给他也写个匾,要么干脆稍微朝底下人授个意,让他们找找竞争对手的茬,譬如偷税漏税,食品不洁……对文祥来说,都是举手之劳的事。
可谁知,在自家妹妹这里就被挡住了。文祥夫人和丈夫一条心,决意清正廉洁,不能以权谋私。
可是在潘大爷看来,这明摆着是针对他:别人做官,各路亲戚都跟着鸡犬升天:曾国藩提携他兄弟当官打仗,李鸿章家里开的当铺数不清。凭什么他不能享受这便利?
于是三天两头来找妹妹诉苦,但文祥夫人只是轻描淡写,建议他勤勉工作,诚信经营,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全都是废话。
“她就是看不上我这个磕碜亲戚!”潘大爷嘴里喷着香菜末,悲愤地总结道,“枉我小时候带她看灯遛狗听戏逛庙会,现在她姓瓜尔佳了,胳膊肘往外拐,把我这做哥哥的当叫花子打发!”
故意说得十分洪亮,爆肚店里的几个小二都听到了,窃窃私语。
林玉婵沉默片刻,问:“能带我去您的馆子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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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这一天八角钱虽然贵了点儿,可你也不能这么用我啊!”
冯一侃跟着轿子,从东堂子胡同跑到前门外鲜鱼口,累得满头大汗。
林玉婵在轿子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她也没想到北京城这么大……
外面一片灰蒙蒙,她几次探出头想看风景,都被一股股沙子吹了回来。
轿子停在一片闹哄哄的市场。潘大爷对这个半途冒出来的外乡姑娘不太信任,咬着烟卷,随便一指:“喏,就是那儿。你说你能给我咋整?”
林玉婵一看那招牌,略觉眼熟。
“便宜坊”。
她乐了:“卖烤鸭的啊!”
此时的便宜坊,确是一副即将倒闭的懊糟样。几个大厨衣衫整洁,辫子梳得油光水滑,正百无聊赖地聊天。看到潘大爷来了,赶紧整理衣帽,假装处理几只烤鸭。
细看看,那烤鸭皮都蔫了,低头丧脑,耷拉着翅膀脖子,全身上下只剩嘴巴硬,不像刚出炉,像是刚出土。
潘大爷翘起胡子就要训人。厨子委屈:“鸭子都卖不出去。这一只还是早上烤的。”
“你瞧,就是这样。”潘大爷撮牙花,死马当活马医地对林玉婵尴尬笑道:“你要是能说动我妹儿,哪怕是帮衬一点点……哎,算了,我已经惹人嫌了,别再糟践你们姐妹情分。”
把她当成文祥夫人的闺蜜了。林玉婵心里苦笑,并没有澄清。
她看了看那整洁有序的店面,以及大厨们的专业刀工,觉得潘大爷盘下这么个店,还是挺有眼光的。
便宜坊是后来的老字号,没理由现在就开不下去啊。
再一看街道斜对面,富丽堂皇一个新开张的门面,满口堆满花篮彩条,大批食客排着队。
一个嗓门奇大的小二喜气洋洋地叫道:“瞧一瞧看一看啦!新开张的烤鸭店,御膳房的大师傅,烤鸭酒水果品一律半价了哎!大家赏脸,别去对面,都来我们‘全聚德’尝鲜啰!”
林玉婵:“……”
妈呀。神仙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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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林玉婵把那只出土的鸭子要了来, 一边慢慢啃,一边观察对面的火爆场面。
眼看潘大爷欲言又止,她赶紧说:“这只鸭子我买, 不白吃您的。不过我要句实在话, 如果我能帮便宜坊抢回客源, 您真能再带我去一次令妹府上?”
她这话是完全的海派思维,顿时把潘大爷说怒了。
“一只鸭子还收费, 白送你了!你真能帮我, 我豁出去也帮你,扯那么多干啥!小瞧我?”
林玉婵看到冯一侃朝她连使眼色, 顿悟, 赶紧道歉。
旗人最好面子,即便眼下八旗没落, 大批旗人穷得揭不开锅, 也得摆上个穷架子, 穿着长衫去茶馆站着喝茶。你跟他提什么等价交换、契约合同,他觉得你侮辱人。
林玉婵招呼冯一侃:“潘老爷说了, 这鸭子他请!那我就借花献佛, 大哥坐, 一块儿吃。”
冯一侃贫穷日久, 如今赚着每天八角银钱的外快,还包吃, 很久没这么舒坦了。
遂笑眯眯道谢, 指点她:“姐姐,不怪潘老爷生气。您这吃法错了。鸭肉得蘸酱、放葱丝、卷饼。像这样……”
一张鸭饼卷完, 林玉婵已经不见人影。
她混在全聚德排队的人流里,大大方方往里张望。
两个饭店, 烤鸭的方式略有不同。一个是挂炉烤,一个是焖炉烤,并非决定性的差异。两家店装潢也差不多档次,服务人员人数素质都相似。便宜坊有老字号的噱头,全聚德也有御膳房的招牌。唯一的区别就是全聚德挂了个书法家写的牌匾。但便宜坊的牌匾写于道光年间,勉强算是打平。
京师地界,银元钞票都不流行。买东西主要用“京钱”,一文合外省的两文。一席烤鸭,连鸭子带卷饼带小菜鸭汤,需要京钱一吊,大约合银元三角。
不算平民日常食品。是小康之家打牙祭的水准。
不过,全聚德“半价烤鸭”横空出世,一下子吸引来许多低阶层的顾客。队伍都排到街口去了。
相比之下,门庭冷落、价格又贵的便宜坊,就显得撒气露风,十分让人没食欲。
而且京里人吃烤鸭,可不像土包子林玉婵那样上来就啃:得先用筷子挑了甜面酱,涂在荷叶饼上,铺开葱丝、蒜泥、萝卜条,然后挑那连皮带肉的鸭肉片,均匀排在菜码上,皮薄馅大那么一卷,慢条斯理那么一咬,满口香脆流油,一口能品上半天。
然后,脆鸭皮蘸细白糖,最后是热腾腾的鸭汤,一鸭三吃,心满意足。
正因为此,饭店里翻台率低,更使得等位队伍庞大,仿佛半个北京城都放下手头的事,前来尝上一口。
有人等得心焦,见那衣着打扮明显比自己穷的阶层,排队排在自己前头,更是不忿,各自嚷嚷着自己的社会关系,试图插队。
店里伙计乐在其中地维持秩序:“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哈,爷您再等等,人人有份!小的会催催里头各位快点吃!”
说毕,别有用心地朝对面的便宜坊看上一眼,那眼神明晃晃带着挑衅。
潘大爷气得一拍桌子,“咱们也半价!”
“不成。”林玉婵匆匆赶回,一口气建议,“价格战不能这么打。就算你们的鸭子卖价一样,他们还有个新鲜的名气,您的销量还是上不去。我看对面也是不差钱的主儿,您当然不能任其宰割,得找准对策。”
有上海运输业的华洋价格战做参考,她知道,价格战中,跟着大财阀降价是下下之策。杀敌一千自损两千,只能死得更快。
潘大爷一愣:“那你说咋整?”
林玉婵沉吟片刻,慢慢说:“先把外头排队的、那些阔气的老少爷们给抢过来……”
华人船行是如何应对价格战的?错位经营,细分市场领域,譬如坚守非开埠港口,增设华人专有服务,先争取一部分忠实客户……
全聚德粗暴降价,引来不少平时吃不起烤鸭的普通工薪阶层。相比之下,有点小钱的顾客也被挤在门外,被迫一起排队。
他们倒是有钱吃便宜坊的原价烤鸭,问题是,两家饭菜质量差不多,谁愿做那冤大头,平白多付一倍的钱?
若在商业气氛浓厚的广州上海,肯定会有人花钱买时间,宁可多掏腰包,也要省那排队的工夫。
但在万事慢半拍的帝都,人人时间不值钱。就算是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官二代,也不介意随便浪费一下午,玩鹰逗蝈蝈养鸽子抽烟,什么耗时间他们喜欢玩什么。
要让其中任何一位京城大少,独树一帜地离开队伍,做那第一个“花钱买时间”的傻子……
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所以,便宜坊需要发展自己的独特优势,要让有钱客人们舍得为这个优势付钱。
林玉婵脑子转飞快,一口气想到七八条改进策略。但是……都需要时间。
她总不能在北京耗上几个月,帮助便宜坊慢慢转型。
她蓦然转头。冯一侃卷着破袖口,嘴里塞着半卷鸭饼,嘴角酣畅淋漓地冒着鸭油,正吃得十分忘我。
“冯师傅,”林玉婵笑道,“之前咱们说好了,八角钱一天全包,干什么都行,对吗?”
……
片刻后,全聚德门口的长队队尾,有个穿破布褂子的大老粗,大约是等得不耐烦,忽然开口,朗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的是天津码头说相声的,今儿给各位爷免费说上两段儿,赛排队无聊!不知各位喜欢听嘛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