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王全虽然也能讲些“拷乜除”、“温拖夫里”的白鸽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块儿,就有心无力了。虽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买办前来收购茶叶之类的信札。
  王全方才脸上挂的笑,都是礼貌为主,嘴角翘到耳朵上,眼睛依然溜溜转得圆。直到此刻,那笑容才终于开始发自内心,眼睛眯成一条缝,辐射出无数纹路。
  他心里已经做上了发财的的美梦,暗暗盘算:英国人。
  洋商之间也有竞争,尤其是那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时常互相提防,进货出货由买办全权代理,不透露自己的底细。
  这点王全心知肚明。他跟洋人打交道从来是左右逢源,利用洋商之间的嫌隙,这儿坑一小笔,那儿吃个价差,渔翁得利。
  大清的兵也许打仗不在行,但大清的商人能把洋人摆弄于股掌之间,王全十分自豪,觉得当年洋人攻城烧地也未必是坏事。时势造英雄嘛。
  他熟络地招呼苏少爷:“怡和洋行往日并不从本行进货,今日大驾光临,想来是别家茶叶不合您家大班的意。不是小人自贱,这中国人做生意哪,坑蒙拐骗、以次充好的太多了,只顾眼前蝇头小利,损了咱们华商在外国的信誉,着实可恶。本行不一样,德丰的茶叶就畅销海外,花旗国总统点名赞誉,洋主顾随意开箱,只要稍有不满,咱们整箱免费退换!所以啊,少爷今天是来对地方了——少爷说要买多少茶叶来着?”
  苏少爷有些不耐烦,指着那信说:“这货单上都写着呢。你家通译呢?”
  通译不在。王全虽识些英文,然而和大多数广州商人一样,他只会听说,不会读写。看着那洋文蝌蚪字就头疼。
  反正洋人的文书绝对不会有错。王全不愿露怯,笑道:“少爷直接跟小的说,也是一样的。”
  小灶上煨着滚水。王全亲手斟茶,笑眯眯地令伙计端上一盘甜咸点心。
  林玉婵躲在后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听着王全滔滔不绝,一边感到一股逐渐紧迫的……上厕所的需要。
  她向外面廊道张望。这个年代肯定是没有公厕的。有个闲汉大摇大摆的找到个角落,背着身子开始解裤带,马上让临近店铺的伙计赶走。
  她调整一下呼吸,看到苏敏官不客气地拿了个桂花糖饼,虚咬了一口,转而啜茶。
  “我看你们今日进了一批货,是不是?有多少?”
  王全忙道:“是,少爷消息灵通。是有一批。伙计们已经过秤,还未曾加得……”
  林玉婵脱口道:“一共是一百零五袋茶叶,按每袋二十斤算,两千一百斤。”
  趁这个工夫,她开门闯入铺子,跟苏敏官打了个照面。
  苏敏官眉梢一挑。
  王全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
  随后他微笑:“少爷,您别听小丫头瞎说,待小人的账房筹算完毕,自有准确数目。”
  苏敏官微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圆圆脸的账房詹先生入内,递了一张纸条。王全低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头。
  “少爷见笑,”他又斟下两杯功夫茶,笑眯眯道,“我们德丰商号的货一向量大质优,少爷消息灵通,知道敝号今日进货,方才账房送来数目,今日我们总共进了一千五百斤优质绿茶,尚待精制——不过不巧,这些茶已是被别的洋行定下了的。少爷要多少数目,小的可以再去联系供应茶商……”
  林玉婵张口结舌,立刻就说:“这数字不对!”
  她用心观察了一上午,差个三五袋有可能,绝不会出这样的误差!
  王全道:“失陪。”
  起身把林玉婵拉到门外走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闭嘴!不许打岔!”
  他满心想让人把这妹仔丢回乱葬岗。但他让林玉婵抓住了小尾巴,生怕她一冲动去“出卖”自己和齐少爷,因此也不敢真把她怎么样。这句威胁于是有些外强中干。
  林玉婵分辩:“我数过的,今天那些茶不可能少于两千斤!”
  “没错!你算得很对!”王全低声咬牙,手指点她的鼻子,“但我们有多少库存茶叶,凭什么跟客人说实话?我说多少斤就是多少斤!不许拆台!”
  说着甩手进门。
  却又忍不住回头朝林玉婵看了看。方才詹先生递过来的纸条上,写着今日装卸茶叶的真正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五袋。总重两千零八十九斤。
  当然了,在经过花样繁多的盘剥工序之后,茶农用血汗种出来的两千斤的毛茶,过磅能过出一千五就算厚道。
  当着潜在客户的面,王全当然不能把自己商号杀秤吃磅的底细给交代了。
  店铺里,苏敏官把玩着功夫茶的茶盏,好奇问王全:“那姑娘是谁?脑筋挺灵。”
  王全支吾:“是……是买来的妹仔。”
  “我不曾听说过茶行里还用妹仔帮工。”苏敏官好似从没见过林玉婵,微微笑道,“贵行的供货商是哪些?我要去看看你们的库存。让她带我去吧。”
  王全忙道:“这几个伙计都很伶俐,小人叫一个带您去。走那条带排水沟的路就到了……”
  “我就要她带。”
  王全气得满脸发烧,眼镜都糊了。他想这女仔怎么还不内急往外跑呢?
  林玉婵抢着说:“我可以,我认得去库房的路。”
 
 
第11章 
  出了外廊,热气扑面而来。
  街角有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一条腿没了,姿态扭曲地趴在木板上。行人纷纷避过。
  他看到苏敏官,爬到他身边凄惨哀求:“老爷发财,小的快饿死了……”
  苏敏官手上正拿着个桂花糖饼,油亮喷香,是从德丰行里带出来的。
  他绕过那乞丐,免得被他脏手碰到衣裳,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饼,命令林玉婵:“跟上。”
  林玉婵心下恻然,再看苏大买办那副无动于衷的德性,脸上不由得有了愤愤之意。
  苏敏官仿佛背后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没那么多好心。我一年只做一次善事。”
  林玉婵:“今年的指标被我用了?”
  “不,”他回头一笑,“你是预支明年的。”
  林玉婵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乞丐见无人搭理他,喃喃咒骂一阵,不知何时突然变出一条腿,健步如飞地跑到巷子里去了!
  林玉婵:“……”
  再看苏敏官,顺眼了些。
  “敏官……少爷?”林玉婵看着出了王全的视线范围,试着跟他搭话,“说到这个,上次忘记叩谢救命之恩……”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林玉婵第一次见到苏少爷时,他布衣麻履,被个诈尸鬼吓得三魂出窍,俨然一个清贫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褴褛人憔悴,杂在一群凶神恶煞的犯罪分子当中,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今日他穿了体面长衫,温文尔雅地冷着一张脸,倒颇有些“人狠话不多”的潇洒利落,在这花花大街上哪儿都能镇住场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众佝偻驼背的行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
  “不客气。叩就免了。”苏敏官蒙上凉帽,斜看她一眼,“当初怎么没告诉我,你是德丰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慵懒,也许是疲倦,也许是被盛夏的日头晒蔫了嗓子。
  “说来话长,我是被人卖来的。”
  林玉婵不愿多说,显得自己像是诉苦。一句话带过,忽而放轻声音,说道:“你也没告诉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爷。”
  苏敏官一瞬间错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婵很快说:“猜的。”
  从他的一口好英语,他对德丰行冒认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对他父亲的敬畏,还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里除名”……
  算算时间,这应该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
  他彼时年龄幼小,因此逃过一劫。
  苏敏官显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这个锋芒毕露的姑娘身上一扫,针锋相对壳碰壳,没扫出什么破绽。
  他想了想,自己给她找了原因。
  “你听说过兴瑞行?”他带着淡淡的自豪,轻声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
  茶行雇工从库房走到铺面,用的是藏在屋檐底下的内部通道;林玉婵带客人走,就要绕过半条大街。
  在临近仓库大门时,林玉婵忽然驻足。
  她心里存着个疑问,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少爷,你真是买办?”
  苏敏官抬了抬眼皮,没接她的话:“你的病还没好?脚步那么虚。”
  林玉婵不被他带歪,继续说:“过去是洋商的对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愿?”
  他这回没有回避话题,很干脆地说:“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爷,”林玉婵冷不丁说,“渣甸大班来接你时,说你已失踪四日,他很恼火。可你被官府当成反贼下狱,我听那衙役说,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婵的眼神定在他脸上,观察他的反应。
  “所以,其实你在乱葬岗救我的时候,就已经从怡和洋行不辞而别了。
  “我想起来,我当时快死了,可是耳朵还听得见。我记得你说,你不打算在广州城混了,临走做件好事,给自己积点德……对了,你当时还带着褡裢。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来买茶的?”
  *
  一时间空气有点安静。苏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婵的脸,看得她有些气恼,不甘示弱地瞪他。
  许久,他才面无表情地一字字说:“你是买断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顾客。阿妹,你也许不知道,只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柜就能把你打得全身开花。”
  林玉婵心里忽地忐忑一下。他这话不知是提醒还是警告,反正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爷……”她赶紧见好就收,“她赶紧说:“我无聊,我多事,如果问到什么不该问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说,“你不必这么叫。”
  林玉婵惊讶:“……商名?”
  “就是行商时用的名字啦。”他见她紧张,忽然轻笑出声,“你唔知啊?”
  犹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线阴霾立刻云消雾散,林玉婵不自觉地挪开视线。
  心里后悔呀,还真被他吓到了,丢人。
  敏官告诉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寻常的名、姓、号,都会另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虽富不贵,都一心想让子孙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里常带个“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这个名字曾经在洋商中口耳相传。后来他父亲接手家业,洋商只认老牌商号,亲切地称呼这位新当家的“敏官二世”。
  巨额的家业没能传给“敏官三世”。在苏少爷的幼年记忆里,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别离。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带有假山花园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爱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开始上门讨债——其中一次,带走了他的亲娘,敏官二世最爱的妾。
  家业败后,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长大后,凭着幼时耳濡目染的生意素养,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这就叫世态炎凉。从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爷到被官府乱抓都没人保的弃儿,也就隔了十来年的时间。
  ……
  “那……你实名怎么称呼?”
  细细的声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压抑的回忆。
  “我……”
  苏敏官有些犹豫,大概是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们做生意的讲究有来有往。阿妹,你先说,你叫什么?”
  他扬起头,自鸣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闺名怎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吧?即便是个身份低微的妹仔。
  谁知对面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别爽快地回答:“对了,早就该告诉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没名字,林玉婵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说了,还贴心地指明了是哪两个字。
  “……婵娟的婵。千里共婵娟知道吧?”
  苏敏官无言以对,咬咬牙,小声说:“小白。”
  林玉婵:“咩?”
  “小白。是我家里人叫的名字。”他提高声音,严厉警告,“不许告诉别人。不许乱叫。”
  林玉婵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许笑!”
  林玉婵转过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却起得如此清纯随意,这绝对是故意的。
  苏敏官轻轻咳嗽一声。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给我的银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确是代怡和而来,买你们德丰行的茶。正经生意,不会坑你东家。”
  被他小小的吓唬了一下,谅林玉婵也不敢再刨根问底。
  他说着,大踏步朝着仓库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连汇票都带好了。要是茶叶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婵觉着新鲜:“汇票?是那种可以拿到钱庄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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