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依旧愣了一阵,才有点明白过来。
“您还是要赶我走啊?”
当然,鉴于她这几天任劳任怨的优秀表现,王全也“投桃报李”,提前把买主的信息跟她透露一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像上次似的,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对王全来说,这已是很积德了。
林玉婵这次也有点底气,耐心跟他讨价还价:“掌柜的,我还是愿意在这边给您挣钱。”
说得很赤胆忠心,其实就是看上了茶行这个容身之处。
王全痛心疾首,告诉她:“你别看他穷,他家的祖坟我去看过,风水极好。你踏踏实实多给他生几个儿子,将来会有人中状元的!”
他这不是信口胡言,林玉婵看他脸色,确实真情实感,觉得这是为她打算。
她冷笑:“既然如此,您赶紧生个女儿嫁过去吧,以后能当状元郎的外公呢。”
王全没料到她如此不识相,冷然变脸,吐了一口痰。
“剩饭好吃吗?”
想必伙计们已经把“给她留最烂的剩饭”这件事炫耀给掌柜的听了。林玉婵一听这话,打起了精神。
“掌柜的,这不公平。”她伶牙俐齿,“我干的活比其他伙计都多。今儿来财大哥差点记错了茶叶的价格,还是我提醒纠正的呢。”
王全错愕,随即啐一口:“笑话!其他伙计都是男的!一个女人家还想跟男人吃一样的饭,这还不翻天了!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
林玉婵饿着肚子收了工。
小凤还知道偷偷带夜宵呢。在这个世界里人人自力更生,得自己想办法填肚子。
离开茶行之前,她觑见左右无人,蹲身伏在柜台下面,伸长一只胳膊。
她这几日已经观察过了,德丰行铺面右侧柜台上放着个黄铜罐子,顶部立了个可爱的小鸟。那罐子平日锁着,里面装的是散碎银钱。财大气粗的主顾们谈完生意,信手丢几个零头入罐,银钱触动机关,那罐子上面的小鸟就会点头致谢。
这是旗昌洋行送给齐老爷的礼物,原本是赏玩用的精巧玩意儿,后来王全听说洋人有给小费的习惯,将这个小鸟罐子要了来,果然隔几天就能攒一罐子小钱。
小钱的样式五花八门,除了碎银、铜板,还有通商口岸流行的西班牙银元,花旗国美元硬币、墨西哥“鹰洋”,等等。
小费由王全主持分配。原则上是多劳多得,但实际全凭掌柜的心情喜好。
那个叫寇来财的伙计脑筋笨,不会来事,从来没分到过小费,但也没见他懊恼不平过。
林玉婵曾经不止一次透过门缝,看到寇来财鬼鬼祟祟地将那罐子抱起来,倾斜成一个特殊的角度,然后眯着一只眼,用他那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伸进小鸟的嘴巴,十次里有五六次能掏出点东西来。
然后他会迅速卷起手指,假装弹鼻屎,往货架最底端的缝隙里一抹。起身的时候,手上空了。
低等学徒平日也干重活,干活的时候基本上都会脱得只剩条短裤。银子在身上留不住。
林玉婵原本不知道这些,可她每次打扫卫生、清理蟑螂的时候靠近那个角落,寇来财就会喝骂挥打,把她赶走。
林玉婵用手指头细细探索,果然,摸到了一块硬硬的圆片,嵌在货架底部的缝隙里。她小心地勾出来。
是印着国王头像的西班牙银元。国王戴着假发,神似释迦,民间俗称“佛头银”。
林玉婵心中一喜。佛头银成色足,质地佳,强过大清朝廷发行的银元,因此备受商界喜爱,一元约值七钱银子。
她把银元藏进自己怀里,来了个黑吃黑。
然后才离开茶行。她没有回齐府自己的宿舍。转头看看路,沿着凹凸的石阶径直向下,来到水边码头。
“红姑,”她轻敲门,“红姑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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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吱呀一声,红姑手里提着一串咸鱼干,开了门。
“来来,茅厕没人。”红姑热情招呼。
林玉婵闪身进门,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次……不是来解手。”
“啊?”红姑卖了一天鱼,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她一眼,笑道,“敏官少爷有事吩咐?”
林玉婵也不知道红姑为什么默认她是苏敏官跟班。她摇摇头,指着场院里晾的鱼干。
“我……我想买你的鱼。”
红姑没理解,“买主是谁?”
“是我。”林玉婵指指自己,瘪瘪的小肚子里适时发出一声咕叫,“我……想吃鱼。你这里有炉灶吗?现在就做,行吗?”
红姑面现为难之色,随即笑道:“你没吃饭是不是?跟我一块儿吃吧,今晚有炒咸粿!”
红姑家里满院子鱼,但却舍不得自己吃,每顿饭也就是一点米食加咸菜。
林玉婵这才发觉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连忙说:“不不我不是来蹭白食的。我……我买。”
一枚正宗佛头银。圆滚滚,亮闪闪,佛光普照。
林玉婵不打算靠攒这钱赎身。就她这病恹恹的身子板儿,每天一碗剩稀粥,钱没攒几个,人先没了。
红姑一看到银元,眼睛像烫了一下似的,慌忙摆手。
院子里其他妇女也围了过来,惊讶咋舌。
“你哪来这么多钱,不……不是偷的吧?”
“洋人给的小费。”林玉婵心安理得。
红姑这才眉花眼笑:“怎么我就没见过这么阔气的洋人。这么多钱,买三十斤鱼都够了!”
“三十斤鱼。”林玉婵默默记住这个物价。
“那这钱押在你这儿,算我提前付的。”她愉快地要求,“我要吃鱼!”
*
半条肥美的青占鱼下肚,林玉婵终于尝到了久违的饱足感觉。
红姑一双手粗糙生茧,烹饪手段却高超。青占鱼只是稍稍蒸了一下,切一段葱,洒上平时她舍不得多吃的豉油。
原生态的活杀鲜鱼,用不着画蛇添足的调味。
林玉婵一大口下去,半个鱼肚子和舌头缠绵不已,脂肪香气满口四溢,配合着豉油的鲜香,整个人飘飘欲仙,闭上眼睛,有种身处粤菜大酒楼的错觉。
单这条鱼就能当一顿饭。红姑还炒了两个小菜,加上她的咸粿条。林玉婵已经在她这办了“无限量自助餐卡”,也都不客气地一样尝了几口。
林玉婵知道自己这具皮囊太虚。她正值青春发育期,要长高,要长壮,需要大量的卡路里。
光吃粥是不够的。就算把茶行里所有的剩粥都搜刮出来也不够。她每天做繁重体力活,这种高升糖纯碳水食物完全不顶用。
蛋白质可以构筑免疫力,让她有更高的几率扛过今后的瘟疫和疾病。
更何况,她计算了一下,从自己“借尸还魂”空降到这个世界,在英国教堂里养病,又在齐家花园和德丰茶行里混日子,怎么也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一点来月事的迹象也没有。
合着这姑娘十五岁了,要么月经不调,要么还没初潮!
大概从娘胎里就开始营养不良,更需加倍补足。
抱着这个心态,林玉婵决定,把“提高体质,活过大清”放在短期目标第一位。
红姑看她这吃法直笑:“小心鱼刺!”
林玉婵用心啃鱼尾巴,含含糊糊地说:“红姑,以后我天天来成不成?”
一枚佛头银不是小钱,但也没法掰成两半用。她没多犹豫,一次性付给了红姑。她本能地觉得这位大姐很可信,不会做出拿钱跑路的事儿来。
红姑爽朗地道:“冇问题!我每日清晨去街市,我不在时,你找院子里其他姐妹便可,别客气!”
*
王全王掌柜觉得自己见了鬼了。那个姓林的妹仔,原本像条赖在门口的半死不活的小狗,这没过几天,居然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骨头和皮之间居然长出了肉,头发也黑了,说话也中气足了,爬上爬下搬茶叶的时候,居然比他几个得力的伙计都能干。
他开始以为这妹仔偷吃。悄悄嘱咐人盯了几天,发现她每天就进一次厨房搜罗剩饭。而且那剩饭她多半自己不吃,而是喂了只街头流浪狗。那小狗蹲在上下九已经几年了,皮包骨头人人嫌,现在每天规律饮食,居然也威风了起来,把一个踢它的小混混追得满街乱跑。
王全想,这女仔难道真会洋戏法,吃空气就能过活?
不然她怎么也不用去茅厕呢?
他做生意见识的怪事多了,对这种灵异现象也并不太纠结:不影响他赚钱就行。
他甚至变本加厉,给这个妹仔额外派了更多的活计。
广州茶商有公行,负责协调商品买卖价格。每日清晨卯时左右,根据茶叶库存和订单的数量,会核算出一个当天的买卖价格区间,写在板子上,各商行须自觉派人抄录,作为参考。
每日下午未时,各商行派人汇总当日买卖流水,简单算出一个“收盘价”。
相当于一个大宗货物交易所,另有行业公会的职能。若商铺和顾客之间有纠纷,也多由公行出面调解。
德丰行和公行离得远,走路得大半个时辰。每天两次抄“开盘价”和报“收盘价”,向来是由伙计们轮流负责。
但王全早就发现伙计们偷懒。有时候去得迟了,写“开盘价”的板子已摘了,为免责备,他们居然敢凭经验胡乱写一个数字回来。有时候报“收盘价”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亲自去公行,而是路上碰见别的商铺的同行伙计,一盅酒、一屉点心,托人家代为传递——当然,别的商行伙计可不可靠,传达的数字准确不准确,这就天知道了。
本来呢,王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伙计们薪资不高,每天吃苦受累,有些脾气倔的,你压榨太厉害,他宁可不要本月工钱也会撂挑子不干。
可最近几年太平军作乱,大部分华南茶叶产区都难以通行,茶叶价格波动加剧。伙计们再这么瞎搞几次,只怕商铺亏钱都不知道怎么亏的。
王全三令五申,伙计们也赌咒发誓,可他仍旧不放心。这日灵机一动,忽然想到,这不有一个现成的苦力可以用吗?
她是买断的奴婢,不可能炒老板鱿鱼;为了有个容身之地,她也任劳任怨,什么活都干。
而且她还算机灵。有几次买办来询价,伙计还在拨算盘呢,她张口就来,别人都瞪她。
王全忽然想起她混在力夫堆里拉货的那天,也是把茶叶的数量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觉得肯定是她不小心听到库房里的人算账了。一个穷人家小孩,还是女的,能识几个数?
但随着她几次有意露锋,王全的内心也动摇起来:难道她真有数字上的天分?
反正“跑腿”也不算“做生意”,让个女人跑腿也不坏他的风水。
于是林玉婵每天又多了两趟长途跋涉的任务,体力消耗巨大。还好她中途能跑到红姑那加个餐,体格反倒更结实了。
每晚回到齐府,倒头就睡,睡得喷香。
但偶尔梦中也有嘈扰。小凤见她日益强健起来,甚至似乎长高了些,自然是无法理解,时时跟秋兰议论:“大脚妹都嘴馋,她肯定是偷吃了!咱们向管家婆告状去!”
小凤在在厨房帮工,她觉得自己带回点剩菜剩饭也不算罪过,况且每天蹲着跪着伺候人,一天下来脚都快掉了,多吃一口主子们也不会说什么;
但大脚妹不一样,小凤想象不出来她每天能干什么,不就是混在男人堆里舞,卖卖自己这张脸,能有多累?她还敢偷嘴,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奸猾到家。
大户人家的下人,人人的日子过得雷同;没有主子的关照恩宠,谁要是比别人有精神,有气力,没有被榨出最后一滴汗,谁就是异类,就活该被排挤。
林玉婵在梦中翻个身,隐约听到秋兰轻声跟小凤说话。
“……你都跟了三天了,有什么发现没?”
小凤气急败坏,轻声说:“没有。但我知道她肯定偷吃!就是偷得很小心罢了!说不定一次偷好几天的。明日我再跟着她看看。”
秋兰咕哝一句“多管闲事”,打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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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翌日,林玉婵起个大早,先去公行抄“开盘价”。走到半路发现,街上行人稀少,商铺大多没开张,连烟馆都十有九关,冷清得不像话。
她还是花半个钟头走到了公行。公行也门板紧闭,明摆着“今日休市”。
门里有值班的伙计,告诉她:“你唔知啊?京里传来消息,皇上在热河行宫驾崩了,马上就国丧,谁还做生意!不过京城规矩多,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无人管,还有洋人要买货,意思意思停两天生意就行,你东家没告诉你?”
林玉婵一怔。
茶行歇业,王全是肯定不会专门派人告诉她的,让她白跑一趟也无妨。
咸丰帝在热河行宫驾崩——对了,他去年为了躲英法联军出京“西狩”,跑出了北京城,就没能回去。
来到大清个把月了,她很少把自己的处境和历史书里的年表联系起来。因为此处的生活日复一日太单调,大家只看眼前的衣食住行,遇事找番禺县、南海县,顶天了去广州府。至于皇上,紫禁城里坐的是谁都跟他们无关。
不管皇上是死是活,生意得照做,大烟照抽,洋人照样在沙面租界打网球开酒会。
但林玉婵知道,“皇上驾崩”是晚清历史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此以后,慈禧太后正式粉墨登场,她将把着这艘千疮百孔的船舵,将大清摇摇晃晃驶到二十世纪。
伙计又好心提醒她:“走路时别挺胸抬头的,缩着点,别让人觉得你高兴!”
林玉婵点点头,谢了伙计。
那她便有了难得的两天假,干脆回宿舍躺尸。
顺便,趁着考试的记忆新鲜,把重要的历史节点回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