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爽家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但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朝杨景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不顾浑身的泥水,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景澄僵在了原地,久久没有言语。从昨夜到今晨,从开始到结束,他满脑子想的皆是阴谋诡计,是朝堂博弈的步步惊心。却从没想过,至始至终,只是一个绝望佃农漂浮撼大树般的挣扎;只是一个穷困潦倒,护不住妻儿老小的男人,利用他的到来,利用颜舜华的憎恨,因势利导演出的一场好戏。他不是头一回被人当枪使,却是头一回在当完枪后,心情如此的沉重,沉重到生不出半分怒意。
颜爽家的瘦削蹒跚的背影在眼前徘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从心底升起。他与颜爽素不相识,因此说不上难过;他早在北镇抚司见惯了生死,因此也说不上动容。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在心底。看不见,摸不着,也挥不掉。
起身,踩着泥泞的道路往外走。龙剑秋见杨景澄情绪不对,想要跟上,却被龙大力摁住肩,冲着他摇了摇头。于是,龙剑秋只好看着杨景澄出门,右拐,向自家方向走去。
踏进院门,泥地里同样跪着狼狈的几个人。杨景澄蓦得顿住了脚步。今日着实过的有些意思,先见着两个佃农对颜宜春家的奴颜婢膝,紧接着颜宜春的家眷在地上对着几个皂隶摇尾乞怜,最后惊天反转,三位在榆花村里不可一世的皂隶,老老实实的跪在他跟前,交付了生死。而于廊下从容坐下的自己,此刻若见着了能对他生杀予夺的帝王,又会是怎样的姿态呢?
杨景澄自嘲一笑,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不轻不重的对三个皂隶道:“而今天下太平,尤其京畿,并无兵灾匪祸,尔等肆意分派苛捐杂税,可是有违律令的。”
陈赖头哭丧着脸道:“小的们知错了,请世子高抬贵手,饶过小的一回。往后甘愿为世子做牛做马,世子把小的们当个屁放了吧。”
杨景澄一时没有答话,若按他往日的性子,几个横行乡里的王八蛋既敢冒犯他,那他正好借着由头收拾了去,也算为民除害。然则今日之事,让他不免想的有些多。
打杀了三个皂隶,又如何呢?胥吏并不在他管辖之内,他亦非奉了圣命的钦差,弄死几个小喽啰纵然无人寻他不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既无掷地有声的道理,便是把他们当众凌迟,世人也只当他们瞎了狗眼冲撞了贵人,实属活该,而不会想到是他们为祸乡里、害人无数。
何况,颜爽临终前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回荡。
“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杨景澄意味深长的看了陈赖头一眼,总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苛捐杂税,是否亦包含了豪强们从不诉之于口的心机?倘或今日他不在榆花村,被逼到绝路的颜蒜子将如何选择?还能如何选择?卖青苗将是他唯一的路,那青苗又卖给谁呢?
一次卖青苗,断炊卖儿女,最后……终究会卖掉赖以生存的田产,沦为富户们的佃农。颜宜春,在与虎谋皮啊!所以颜爽算准了牛老爷能派人来,算准了皂隶会借着死人的由头对颜家敲诈。这一环扣一环的阴谋诡计,细细品来,半点不逊色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布局。今次下乡,他可是真真长了见识!
杨景澄越不说话,陈赖头三人越惶恐。尤其是出言调戏了杨景澄的方十八,此刻忍不住的两股战战,仔细看去,他的裤裆已经晕染了一大团水渍。
春日的微风拂过,院中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叶片上积攒的水珠顺势滴落。偶尔一两滴掉进了人的头发里,引的头皮一阵发凉。滴答,滴答,又有水珠不停的落在水洼里,却是陈赖头三个人额头上的冷汗。
浑身湿透的他们,早分不清身上沾的是雨水、是冷汗还是尿液。他们只觉得一阵阵吹来的风,卷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气,冻的他们上下牙齿疯狂的磕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杨景澄忽然开口:“你们知道北镇抚司的诏狱么?”
咚!受不住惊吓的方十八两眼一翻,扑倒在了石板上。刚那一声动静,正是他脑袋撞地的声响。陈赖头和孟勇吓的眼泪直飚,疯狂的朝地上磕头。好在今日恰赶上杨景澄凭空生出感悟,不待他们把脑袋磕出花,已朗声道:“罢了。”
陈赖头抬起头,血水顺着额头往下淌,看着可怖至极。杨景澄在诏狱里见惯了刑讯,眉头都懒的抬,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慢条斯理的道:“念你们诚心赔罪,我便不予计较了。”
陈赖头当即心头一喜。
“不过……”
陈赖头刚落回肚里的心,又猛地被吊起,连带肺叶也好似被人紧紧捏住,半口气卡在胸腔,咽不下吐不出,憋的脸色发紫。
杨景澄轻笑:“莫慌,我白嘱咐你们几句。你们记住,当今圣上最是爱民如子,左近几个村又是天子脚下的地界儿。想来你们这些年捞的不少,从今往后多积点阴德吧。”
陈赖头呆愣愣的,只觉得自己没听懂贵人到底在说甚。想问不敢问,抖索着装着听明白了,激动的连连点头。
杨景澄对陈赖头并无指望,说了句大道理后,话锋忽的一转:“你们牛老爷,与颜宜春到底什么交情?说来我听听。”说毕,补充道,“休想着糊弄我,我只是懒得去唤县里的锦衣卫来答话。”
陈赖头虽不知道杨景澄的官职,但他知道自己与杨景澄乃云泥之别,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因此,他半点没有替牛桂天遮掩的心思,竹筒倒豆子般,把牛桂天近年来与颜宜春的勾当倒了个明明白白。
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事实如他所料,这些年来朝堂虽争执不断,气候却称得上风调雨顺,是以民间百姓还算过得去。既过得去,自然无人卖田。似颜宜春这等不上不下的村霸,远不到能肆意兼并的时候。唯有背地里搞点小阴谋。
譬如,引诱颜爽之父赌博;又譬如与税官沆瀣一气,表面装作替族人免税,实则一次一次的故意加税,钱归牛桂天,田归颜宜春。
窗户后头的颜舜华亦听的清清楚楚,她没有出声,只在心里冷笑,原来不消她出手,颜家已然自相残杀了。
陈赖头说完,又跪了一阵儿,杨景澄挥挥手,示意他们三个滚。陈赖头喜不自禁,和孟勇一起千恩万谢的磕了十好几个头,拽着昏死过去的方十八,逃也似的跑了。
杨景澄起身,正欲回房换掉湿衣裳,长随贺平匆匆走了进来,在他耳边道:“世子,颜爽家的跳井了。”
杨景澄顿了顿,问:“你怎知道?”
贺平道:“世子绑了她来又故意放走,不是想探查她们家有何阴谋么?于是我就跟过去了。”
杨景澄带着嘲弄的语调道:“她家能有甚阴谋?然后呢?你把她救了?”
“总不能看着人死吧。”贺平道,“但刚颜宜春家的把颜爽的尸首送回去了,呃……丧葬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看她家不似葬的起的样子。”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颜舜华从里间探出头来,道:“乡里埋人一床破席子了事,我们随五百个钱吧。”
杨景澄道:“我问她要不要来我们家做工,她拒绝了。”
颜舜华愣了愣,公侯府邸乃世人削尖了脑袋想去的地方,能进杨景澄的院子,哪怕做最低等的帮佣,日子都比乡下好百倍不止。休说被同族欺压的佃农,就是庄头,都恨不得把自己闺女送进去。颜爽家的竟拒绝了……
同样在屋里听了半日的叶欣儿低声道:“她死意已决。”
“乡间没有守节的风俗,死了丈夫也不至于如此。”颜舜华喃喃道,“她没孩子么?”
杨景澄道:“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前日被城中甚张老爷弄死了。”
颜舜华年幼,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叶欣儿却是狠狠的抖了一抖,两滴泪珠扑扑的掉落在地,又赶忙硬忍住了余下的泪。杨景澄隔着窗子,看到了叶欣儿的神情,问道:“欣儿,依你说,该不该救她?”
叶欣儿无法回答,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当年她若非年幼不懂事,本能的贪生怕死,只怕也一根绳子吊死了吧。
颜舜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使个婆子去把人带回来好生劝劝吧。”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随口唤来高华家的,命她去颜爽家走一趟。不想,高华家的一脸晦气的走了回来,摇头道:“她几个妯娌守着她,可她趁人不防,撞到井沿上,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众人齐齐沉默。良久,颜舜华道:“我不想骑马了,明日回京吧。”
杨景澄点了点头:“好。”
第157章 逆反 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
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永和帝与养母感情深厚,自然少不得大办。科仪设在奉先殿,女眷在殿内,男人们则按远近亲疏朝廷官职在殿外排的整整齐齐。这类皇家典仪,在列的皆是熟惯的,故忙而不乱,众人肃跪叩之间,尽显皇家威严风范。
丑时,法事终止。哭的哀哀欲绝的永和帝被太监们搀上了御辇,回后宫休养,朝臣与官眷们有序的出宫。今日并非休沐,女眷们可以回家,要紧的官员们却少不得去衙门里瞧上一瞧。
近来锦衣卫衙门依旧在忙张继臣被杀案,那日蒋兴利漏了破绽,顾坚秉使人去城外缉拿梁英发,却是人去楼空。为了寻他的下落,锦衣卫北镇抚司倾巢出动,弄了个人仰马翻。提前从榆花村归来的杨景澄亦加入了搜查大军,昏天黑地的折腾了好几日,直至今日法事,方略略清闲了下来。
无甚实权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尚且如此,掌管整个锦衣卫的华阳郡公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面调度麾下挨家挨户的搜查,一面还得应付朝中诘问。尽管太后党与帝党皆不愿梁英发现身,便是果真不小心抓到了人,也得想法子弄死他好叫他闭嘴,省的牵连出一大片,叫上上下下的难堪。
可吴子英张继臣这等大员相继被暗杀,终究是震惊朝野的大案,糊弄了事实在说不通。越心虚则越要演,两派人马兢兢业业的同台唱戏,实在叫人心生厌烦。
穿过了皇城大门,同行的官员们各寻了方向,渐渐散去,皇城内外复归于宁静。杨景澄独自落在后头,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他放慢了脚步,只因这片刻的安宁后,又要回衙门面对刻意的喧嚣。
榆花村的经历如鲠在喉,凝望着鲜红宫墙分割出的湛蓝的天空,他不由的再次陷入了沉思——每朝每代如跗骨之蛆的土地兼并,真的就无法遏制么?
“你在作甚?”身后忽的有人声响起,杨景澄后背肌肉本能的绷紧,随即察觉到了熟悉感,连忙回头笑道,“哥哥这会子才出来,可是又去面圣了?”
来人正是华阳郡公,他没理会杨景澄的疑问,而是忽然道:“你前日在榆花村,为何不杀陈赖头三人?”
杨景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横征暴敛该杀,”华阳郡公步履从容的往宫外的方向走着,语调平淡,“冒犯于你更该杀。”
“哥哥竟都知道了?”杨景澄的心情有些复杂,榆花村械斗并无资格入朝中大人们的眼,不想华阳郡公居然一清二楚,连陈赖头这等小角色的名姓都能随口道来,着实让他意外,也难免让他恐惧。
还不等他调节好心态,身旁的人又开口了。
“从四品北镇抚使。”华阳郡公目光幽邃,“若非圣上有意抬举,你已可对我生杀予夺。”
杨景澄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自打锦衣卫南镇抚司衰落,而北镇抚司强势崛起,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便沦落成了有职无权的傀儡,想要活下去,唯有对北镇抚使摇尾乞怜。直到华阳郡公从千户起,迁北镇抚使,再升任指挥使,这个位置方重新大权在握。然,指挥使的风光,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
锦衣卫北镇抚使……杨景澄细细咀嚼着曾经代表着在朝堂横行无忌的七个字,只觉得一块巨冰猛的压在了他的心肺之上,叫他四肢发寒,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华阳郡公不会永远做指挥使,总有一日他会去做太子,做帝王。可是,自己真能胜任这残酷血腥的职位么?
每个男人大抵都有个手握重权的美梦,然心思细腻柔软的杨景澄,与以嗜血残暴为乐的北镇抚司着实八字不合。他可以驰骋疆场,可以朝堂博弈,唯独没办法兴奋的面对凌迟炮烙,尤其在诏狱里,有太多的没必要的酷刑。
他眼前闪过被挂在刑讯架上鲜血淋漓的狱卒们,被奸淫蹂躏的昔日高官家的小姐们,还有原不该受刑讯却关在带刺的铁笼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的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们。凄厉的惨叫如野鬼哭嚎,在他心底挥之不去。或许朝堂不能没有酷刑,或许帝王不能没有如此的威慑,可此处,真的不适合他。
“四品,即可称之为高官权贵。”华阳郡公的音调依旧平静,“你在锦衣卫当差半年,不知自己已位列圣上的监控范围内了么?”
杨景澄心头微颤,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地位”了?
“为何不杀陈赖头?”华阳郡公第二次提问。
杨景澄顿了顿,才道:“杀了又如何?不过是换几个更心黑的人祸害百姓罢了。”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无奈,大道理他尽有,譬如明知官员个个贪污,那便不用杀贪官震慑了么?然他今日来问话,本就是察觉到了杨景澄的情绪有异。
杨景澄可是宗室,是千娇百宠的世子,无论嫡母如何刻薄、生母出身如何卑微,这都是一个打落地起就有无数人哄着纵着的凤凰蛋,还能宽宏大量到别人蹬鼻子上脸没反应的地步?他们宗室甚时出过唾面自干的菩萨了?
“尽管你将到及冠之年。”华阳郡公领着人穿过了皇宫巍峨的拱门,走到了宫外的广场上,街面上的喧嚣迎面砸来,一瞬间宛如跨越万里,从寂寥的九重天宫返回了人间。
“朝堂上却不会因你的年纪而对你有半分的宽容。”华阳郡公缓步走在大街上,并不看跟在身后的杨景澄,自顾自的道,“五品与四品,看似只有半步,实则宛如天堑。说实话,你半年内能踏上旁人一生经营都未必能到的高度,我很意外。但你在榆花村的反应,让我更加意外。”
杨景澄的指尖抖了抖,那种被人扒光了看了个透彻的不适感又一次席卷而来。华阳郡公今日的语气堪称平淡温和,与往日的严苛犀利截然不同,他却觉着比往日更难以招架。
就好像二人争执,势均力敌时不免撕心裂肺脸红脖子粗;可当其中一方占据绝对优势,反倒很容易舒缓从容。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成了如来佛祖手心里的孙猴子,隐秘在心底的叛逆与别扭早被人看在眼里,只有自己不知道到底暴露了多少,犹自嬉笑怒骂,自以为掩盖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