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此举关我们妇人屁事,你是项羽嘛你就担忧自家太心软了?你一个宗室子弟,不斗鸡走狗已经很对得起祖宗了!”
杨景澄:“……”论歪理邪说的本事,今儿他算服气了。
“其实吧,那日在榆花村,你同我扯的乱七八糟的废话,我早就觉着不对了。”颜舜华撇嘴,“许他们当年恃强凌弱,不许我如今仗势欺人?便是闹到宗人府,闹到圣上跟前,都没有这样的理。说甚朝堂纷乱不想多事,我不当面戳穿你,那是人太多我给你留脸。”
“哟嚯,”杨景澄笑道,“胖丫越发贤良淑德了啊。”
“滚你的!”颜舜华道,“我约莫猜到了你在想什么,我说出来,你听听对不对。”
杨景澄手掌微抬:“女侠请讲。”
颜舜华嗔了杨景澄一眼:“颜家吧,你放着不动,他们内里自相残杀,早晚得灭族;动一动吧,立刻就得树倒猢狲散,”她叹息了一声,“那些如我这般失了父兄的妇孺又该怎么办呢?端的是左右为难。”
杨景澄辩解道:“我可没想这么细。”
“你听个意思呗,”颜舜华不满的道,“所以你在想的不是颜家不颜家,而是如何避免伤及无辜。或者更发春秋白日梦点儿,如何才能教化村民,好叫他们守望相助,别一有事就琢磨着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
“嘿,你这话有点意思了。”杨景澄往颜舜华脑袋上撸了一把,“果真书读的多,见识便不一般。”
颜舜华把杨景澄的爪子拍开:“你可想得美,怪道儿憋的跟个闷葫芦似的,心思谁也不告诉。这话说出来,可不叫人笑话么?见了好处,谁还能拔的开腿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概莫如此。”
杨景澄试探着道:“仓廪足而知礼节?”
颜舜华摇头:“你看颜德虎家是揭不开锅的模样么?又有,我那会子才几岁?六七岁吧。按人口买卖的价,一岁只得一两银子,我年纪小,更不值钱,五两到顶了。为着这五两,逼死寡妇挑衅官宦?”
听到此处,杨景澄自嘲一笑:“是我天真了。”
“嗯?”
“之前总觉得他们有救。”
“噗嗤。”颜舜华眨眨眼,“也未必没救吧,只怕你一个……额……能止小儿夜啼的北镇抚使没法救。”
杨景澄拿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的道:“说来说去,算我杞人忧天。”
颜舜华抿了抿嘴,轻声道:“你拦着我报复颜家,我很不高兴。”
不待杨景澄说话,她又紧接着道,“但,我也很高兴。”
杨景澄脸上浮起了疑惑。
颜舜华脑袋微抬的看着精致秀丽的房梁,双手撑着椅子边儿,两条腿不自觉的轻轻荡着,好半晌才道:“我们女人家,生死荣宠皆系于夫君的一念之间。譬如当日你看了我的脚,做妻做妾做奴婢,全凭你心意,我只能乖乖的受着。所以……”她嘴角微微勾了勾,“我最怕的是赶上个郎心如铁的。你这般郎心如玉的,看着优柔寡断了些,可我跟着你心里踏实。”
“我从齐家嫁到你们家,挺害怕的。”颜舜华缓缓道,“婆婆叫狠立规矩怎么办?我这样的小脚,她不消打骂,只叫我从早到晚的在跟前来回伺候,我就得脱层皮。
还有我们俩,虽说是从小的情谊,到底隔了许多年不见,你是否念旧情?是否宠妾灭妻?我都不知道。你家门第又高,受了委屈都没法子找人哭。有甚好哭的呢?一介孤女,一品诰命,便是成亲当日被活活打死了,那也该叫命好了。”
杨景澄不是姑娘家,不大理解姑娘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静静的听着。
颜舜华倏地笑了起来:“能重新遇到你,我真命好!”
杨景澄轻轻道:“我也挺命好,今日谢你的宽慰。”
“不是宽慰你。”颜舜华眸光清澈、眉眼弯弯,“我是真的觉得挺好。纵然世人总追捧那杀伐决断铁石心肠、耻笑优柔寡断怜老惜贫,但我觉着能信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方可称之为真君子。哪怕你不曾有雄才大略、不曾想权倾朝野……”颜舜华端起茶碗,微笑,“我替天下蝼蚁,敬你一杯妇人之仁!”
杨景澄哈哈大笑,曲指在颜舜华的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去岁果断的娶你过门,本镇抚使当真眼光卓绝!”他从不认为恻隐之心有错,更不认为替百姓着想有甚可笑。
华阳郡公的训斥他认,确实是他处事不当,反容易叫陈赖头打蛇随棍上,弄不好那帮痞子更嚣张。然而,他依旧反对锦衣卫的残酷手段。无规矩不成方圆,圣上纵容锦衣卫肆意践踏律法,凡事不走煌煌大道,反倒逼迫旁人去猜度、去疑神疑鬼,算什么圣心独照?
如若我是君王……
杨景澄扶额,想甚君王不君王?现该想的是如何做好华阳郡公的从龙之臣,否则他倒不用担忧锦衣卫是否残暴、是否过于不讲道理,直接担忧老杨家江山不保了。
杨景澄不配合颜舜华的“敬酒”,颜舜华便趴在桌上,懒洋洋的问:“喂,差点威震朝堂的镇抚使大人……”
“你男人在。”杨景澄亦没个正形的道。
“你现在似乎有点尴尬?”颜舜华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当差?”
杨景澄道:“先混着。”
颜舜华提醒:“位高则权重,原先严大人算不得郡公心腹,贪财无能郡公只怕也懒得理他。但你不同,你既投在郡公门下,合该为他分忧解难。偏偏你这个镇抚使,才是北镇抚司正经八百的主官。
要按我们女眷在内宅的斗法,这会子对头家该琢磨着怎么对你下手了。要么真拉拢你,好让你朝郡公后腰上捅刀子;要么假拉拢你,纵然郡公不信,也逼得你们这一派对你生出疑心,叫你束手束脚,一不留神真与郡公反目成仇了。”
杨景澄神色冷了冷:“你担心的有几分道理,可你知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颜舜华坐直了身子,问道:“说与我听听。”
杨景澄压低声音道:“我怕真正想挑拨离间的,是圣上。”
颜舜华身体一僵,后背的汗毛齐齐炸起!
杨景澄面容严肃的道:“他一直恨不得华阳哥哥一世都做个孤家寡人。”
紧接着,杨景澄又在她耳边丢了个炸雷:“你觉不觉得,仁德如我,比华阳兄长更适合做储君?”
颜舜华的脸色瞬间煞白。
“理由都是现成的。”杨景澄嘴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助仁德,顺昊天,致和气、利黎民者也。”
“世子……”颜舜华的声音开始发颤,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本不想吓你。”杨景澄摸着颜舜华的后脊梁安抚着,“可你若是没有防备,更容易叫人利用。”
颜舜华心里乱作一团,她当然不会认为杨景澄忽然生出了狼子野心,可他这官,也着实升的太快了!北镇抚使,何等要紧的官职,纵然锦衣卫乃皇家禁卫,太后麾下的吏部竟半点没有扯皮?
“倘或我与华阳兄长鹬蚌相争,”杨景澄问,“哪个渔翁能得利?”
颜舜华声线依旧颤抖:“长乐。”
杨景澄点了点头,木着脸道:“所幸我的前辈严大人混吃等死的模样深入人心。你没来之前,我想了很久很久。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卷入夺储的争端,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颜舜华问:“你预备如何退?”
杨景澄看向颜舜华:“我想去趟江南,你愿同去否?”
第160章 仁弱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榻上,永和帝一页一页的翻着密折,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行上,而后笑出声来。总管太监梁安立刻凑趣道:“圣上,可是有喜事?”
通常来讲,皇帝批阅奏折时,太监不可轻易插言,哪怕太监掌管着东厂,可谁让他们赶上了个别扭多疑的皇帝呢?此时梁安敢说话,一来是他与永和帝相伴日久,情分不同;二则是能歪在榻上看的通常不是甚要紧的折子,搭话也无妨。
梁安不愧是御前侍奉第一人,对永和帝知之甚深。永和帝算不得勤政的皇帝,每日间海量的折子看的好不耐烦。若非头上悬着章太后那把利剑,只怕早把折子扔给太监或内阁,自己躲在宫内享清福了。
是以,早起替顺皇贵太妃做了场法事又看了大半日折子的他着实有些疲倦,此刻梁安凑上前来,颇觉熨帖。一面享受着梁安恰到好处的揉肩力度,一面笑呵呵的道:“算不得喜事,倒算桩趣事。”
梁安立刻眉开眼笑的道:“若是奴才也能听的闲事,圣上赏奴才个乐子呗。”
永和帝合上奏折,闭着眼笑道:“是瑞安公家的小子,在宫里办完了事,你猜他去哪了?”
梁安听到瑞安公三个字,眼神不自觉的闪了闪,手上却没停,十分上道的猜测:“世子年纪小,明日又是休沐,莫非是出城打猎了?”
永和帝听到梁安的猜测,哭笑不得:“你怎地猜的全无新意?”
梁安奇道:“咦?竟不是去打猎?奴才瞧着世子挺正派的模样,总不能去喝花酒了吧?”梁安嘴上说着,心里不由细细回忆方才永和帝的笑是出自愉悦还是怒极反笑。
虽说以他多年的经验,不至于看不出二者的差别,但凡是皆有例外。所谓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跟前,自然得万事小心。若瑞安公家的世子,是个刚哭了太妃便憋不住眠花宿柳的货色,那可就得疏远着些了。不为好色不好色,单是没眼力价儿一条,做太监的就得避着走,省的受了牵连。
“果真如此,那我可恼了。”永和帝此言一出,梁安心下大石落定,只消没触了圣上逆鳞,这马屁就得接着拍。手上稍稍加大了点劲道,梁安又适时开口:“哟,圣上恕奴才见识短。京中的公子哥儿除去打猎看姑娘,可还有旁的消遣不成?”
永和帝被捏的筋骨酥软,险些舒服的睡了过去,越发觉得梁安贴心,于是大方的道:“他呀,出了宫门去衙里转了一圈,又去了街上。想是在宫里做法事饿了,叫茶楼的伙计哄着上了楼。你猜怎么着?他过了会子,把媳妇儿接出来吃点心了。”
永和帝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先前总觉着那颜氏女门第低了些不般配,那会子着急,便没计较。如今看来,他们两口子倒和气的很。也不知甚时候有喜信儿呢?”
梁安眼珠子一转,道:“奴才前儿仿佛听见有人说,公爷先侧夫人娘家有人送了偏方,听说琐碎的很,却是极灵验的。圣上等着好信儿吧!”
“你也知道了那偏方?”永和帝有些惊讶的睁开了眼,“传的好快!”
梁安笑道:“如此匪夷所思的偏方,大家伙都当新闻传,可不是连奴才都听见了么?”
永和帝哂笑:“我看啊,还是乡间糊弄人的玩意儿。哪有大户人家的妇人骑马的?好在澄哥儿也只给了个旧宅子并几亩地,既是亲戚一场,献不献偏方的都该照应一二。”末了,他又忍不住点评了一句,“这孩子虽年轻,性儿却不错。比他那阎王似的哥哥讨喜多了。”
角落里两个不起眼的太监耳朵立刻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永和帝并没有察觉,自顾自的道:“放在北镇抚司衙门,有些可惜。”
噗通、噗通,梁安的心跳不自觉的猛跳了两下,又在一瞬间回神,接着陪笑道:“他是圣上的臣子,在哪当差都是为圣上分忧。”
“呵呵,你不懂。”尽管梁安跟随多年,永和帝却从没把个阉人放在眼里,懒得多做解释。只是略作思索之后,又改口道,“不过他性子过于仁弱,在诏狱里见见血,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不远处低眉顺目的太监顿时呼吸一窒!仁弱并非好词,昔日汉高祖刘邦正以此为借口,欲废太子而立庶子如意。可在这深宫之中,人人都言语谨慎,即使是皇帝,亦鲜有真随意之语。换言之,将“仁弱”一词扣在了个年轻宗室的头上,本就代表了不寻常!
不独这位名唤陈方珠的太监听出了异样,梁安亦是心头狂跳。他暗暗的瞥了眼永和帝鬓边的银发,心里大不敬的想着:圣上已老,而越老的皇帝就越……多疑、刚愎、患得患失。经验老道、正值壮年的华阳郡公与初出茅庐、年轻稚嫩的瑞安公世子,或许永和帝自己都没意识到心中的天平正在逐渐倾斜。
一股喜意从梁安心底缓缓升起,他毕竟只是个太监,再聪明伶俐,目光始终局限在深宫荣宠之内,从未考虑过天下苍生。因此,在他看来,温柔活泼的瑞安公世子比不苟言笑的华阳郡公好伺候多了,亦或者说,好糊弄多了。何况杨景澄年轻,对于老皇帝而言,“小儿子”可爱不言而喻。再则,杨景澄并非独子,过继起来也更加容易。
梁安越想越美,而陈方珠却冷汗层层,另一个留心消息的太监广福则眼神乱飘,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其余盯着鞋尖没有抬头的太监宫女们,又有几多心思,更无人知晓。可以说乾清宫一个屋檐下,若是扒开人心去瞧,不知得是怎样的五光十色。
永和帝手中的密折多如牛毛,杨景澄只是他关注的其一。几句闲话之后,他挥开梁安捏肩的手,拿起另一本折子继续往下看。无论朝廷大事,还是各家阴私,总归枯燥的多有趣的少。因此永和帝没再露出任何表情,沉默的扫完了如山般的密折。丢下最后一本,他长长的吁了口气,拖着疲倦的身体,在众太监宫女的伺候下,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却说杨景澄从茶楼归家,那如芒在背的视线总算消失。但,瑞安公府家仆数百,谁知道哪个看着灰不拉几的角色,就是上头的眼线呢?杨景澄被探子弄的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家中,丫头婆子的环绕下,更没了正经说话的兴致。看了眼颜舜华,呵,竟是混到了只能跟老婆聊心事的地步了。
颜舜华今日先进宫,她们女眷行动缓慢,将将到家换了衣裳,又被杨景澄请了出去,听了两耳朵朝廷大事,埋了一肚子见不得人的谋算,此刻累的两眼直冒泪花,任由着丫头们摆弄着,半点思考下江南的力气都无。不过杨景澄如今官职在身,想要脱身而去谈何容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