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纪桐无言以对。
杨景澄又颓然的道:“大哥哥都不肯见我……他都不信我了……”
李纪桐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话若是他儿子说的,他恐怕一个巴掌就呼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跟个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欠打呢!?
然而,这话是个宗室小宝贝说出来的,李纪桐当即没了脾气。比起他的大小舅子们,杨景澄已经很听话很懂事很乖巧了。娇气点儿算事儿吗!?人家本来就该是众长辈哄着娇着的凤凰蛋好不好!
想着想着,李纪桐的屁股已是歪了。心里暗想:此事赖郡公!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儿,你也不懂?明摆着是章家人弄鬼,你还真同弟弟生分了啊?不过李纪桐混迹官场多年,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表现在脸上。只是沉着的道:“郡公近日忙乱,恐暂时顾不上这等小事。”
“小事?”杨景澄不满李纪桐的说法。
“有人想浑水摸鱼罢了。”李纪桐笑道,“真当是甚大事不成?圣上又没直接下旨。恕我直言,到你跟前的,还是凑热闹的多。或者说,是有枣没枣打三竿。正儿八经对你效忠的有几人?可别提蒋兴利,他是谁的人你我心里清楚的很,他跑来投诚你信么?”
杨景澄没说话。
“你出仕时日不长,大抵不惯朝堂上伪君子们的行事。”李纪桐安抚道,“你也休急,郡公总有忙完的一日。到时候你们二人说说话,事儿便过去了。说句到家的,凭外人如何挑拨,只要你们兄弟接着好,所谓阴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杨景澄腹诽了一句,姑父您老可真能讲废话!面上却依旧一副孩子气:“大哥哥不理我。”
李纪桐噎了噎,这孩子怎么就跟这事儿过不去了呢?可别真生出甚怨怼之心才好。若是被章首辅那头拢过去了,他们可得哭死了。
所以说,朝中混的,的确个个是伪君子。李纪桐自然是华阳郡公门下,可他投向华阳郡公是为了站队,更直白的说是为了从龙之功。既如此,自家派系里是一个皇子稳当呢?还是两个皇子更稳当呢?答案不言而喻。
因此,他站华阳,但决计不希望杨景澄倒戈。否则稳坐钓鱼台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同时拥有长乐和杨景澄的章首辅了。那能忍?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个和善的笑脸,温言劝道:“郡公连日事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他平时待你是出了名的和气,我等着看他给你赔不是。哈哈!”
杨景澄:“……”老子装一装,你真把老子当孩童了!四姑父啊四姑父,你可真好骗!
李纪桐舌灿莲花的说了两大车的话,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的面色缓和了过来,暗暗松了口气。婚礼本就在黄昏,说了会子话,天色便暗了下来。虽婚宴不在宵禁之列,然回去太迟了总归不好。二人估量着那边散席的时辰,各自告辞回家。
然而,李纪桐到家打了个转儿,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又溜出了家门。宵禁正是归他的五城兵马司统管,何处布防、何时巡逻皆一清二楚。各巷道口的栅栏,更不敢拦他这位顶头上官。不多时,他轻轻巧巧的走到了华阳郡公府,敲响了西角门。
青衣的仆从将他迎接入内,径直引到了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次辅汤宏、四辅潘志芳、五辅于延绪皆赫然在列!李纪桐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往日华阳郡公不曾这般张扬,如今看来,他将要图穷匕见,彰显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了。
端坐在上首的华阳郡公看向李纪桐,淡淡的道:“不必多礼,夜半赶来,有何急事?”
李纪桐恭敬的道:“回郡公的话,倒无甚急事,只是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道:“替澄哥儿做说客来了?”
李纪桐:“……”要不怎么说杨景澄比华阳郡公合适呢?那位虽是北镇抚使,实则是个空架子。眼前这位,方是北镇抚司的主宰,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
其眼线爪牙遍布天下,他深刻的怀疑,今日黄昏时他与杨景澄交谈了什么,这位爷恐怕都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赶上此般主家,做臣下的着实有些……胆战心惊。相比之下,二十来岁单纯可爱会撒娇的杨景澄,简直怎么看怎么顺眼。
次辅汤宏笑道:“怎么?杨镇抚有事相求?”
李纪桐有些无奈的道:“瞒不过郡公与诸位老大人。我们小世子听说京里的烟草又涨了,看着眼热,看上了南来北往的烟草生意。因烟草多在江南种植,故想谋个南边儿的缺,好去做生意。”
在座都是老狐狸,皆闻弦知雅意。杨景澄堂堂瑞安公世子,坐拥良田万顷、店铺无数,看得上烟草那点子蝇头小利?便是果真掉进了钱眼子里,世上还有比锦衣卫更来钱的生意?明摆着是杨景澄不想掺和夺储,避出京城的意思。
然而世上总少不得满心阴谋之人,四辅潘志芳呵呵笑道:“杨镇抚倒是个妙人。躲几年清净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李纪桐眉头微皱,潘志芳莫不是暗指杨景澄试图隔岸观火,待到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二人争的你死我活之际,再回来捡便宜?要说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杨景澄那性子,恐不是这块料吧?
华阳郡公没理会几位高官的眉眼官司,只问:“澄哥儿想谋江南何缺?”
李纪桐笑道:“他没说。”
“哦?”华阳郡公道,“没看上缺儿,先来讨人情?”
“或许……世子等着郡公做主呢?”李纪桐意有所指的道。
“是么?”华阳郡公轻笑,“我看他是恼了。”
李纪桐满脸佩服:“郡公真乃神机妙算也!那小子同我闹了一下午的脾气,我足足喝了四盅茶才勉强把他摁住。瞧着口服心不服的模样,看来得郡公拨冗,亲自出马才好。”
潘志芳素来不喜宗室子弟,有些不悦的道:“杨镇抚位列高官,岂能如此意气用事?”
老好人汤宏捋须笑道:“潘阁老严重了,若是你我也有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亦免不得有些孩子气的,何况世子呢?”
杨景澄下江南确实乃退让之意,华阳郡公此前故作疏离,想看的正是杨景澄审时度势的能力。他们兄弟二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章首辅一系欲壑难填,在他们手里哪怕做到了圣上,也未必有他麾下的宗室恣意。然此话不能由他来讲,更不能由旁人去劝,强行讲道理,反倒容易生龃龉。唯有杨景澄自己悟出门道,方算全了首尾。
否则,大家皆为宗室,凭什么你为君我为臣?一旦有了嫌隙,将来少不得君臣相疑,那便可惜了彼此的少年情谊了。
眼下杨景澄既能想明白,华阳郡公不由的暗暗松了口气。常言道天子孤家寡人,若能有个好兄弟和睦到老,亦是桩幸事。近日到底冷落了他,明朝寻个空儿,给他赔个不是吧。
夜里的烛花噼啪爆开,蜡烛的火光倏地膨胀,仅仅一瞬,光芒便黯淡了下去。杨景澄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那截废掉的棉线,蜡烛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轻微摇曳的照耀着方寸之间的天地。
丢下手中的剪刀,杨景澄伸手关上通风的窗。只听啪的一声,窗框严丝合缝的扣在墙上,清凉的夏风戛然而止。他蓦得笑出了声来,对着颜舜华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胖丫,我今日……可算摸到浑水里的鱼了。”
第166章 围追 手里正拿着根发簪的颜舜华……
手里正拿着根发簪的颜舜华呆了呆,一时没明白杨景澄在说什么。杨景澄见她的模样,轻笑:“上回说的,下江南的事。”
近日京中流言,让颜舜华颇为心惊胆战。听得杨景澄的解释,更茫然了。要知道杨景澄眼下的情况着实尴尬,一大帮子人里里外外的表忠心,光看今日楼英婚礼的规模,即可窥见一二。
面对如此多的示好,杨景澄不能接受,也不能拒绝的太难看以免伤了和气。尤其是蒋兴利之流,老于官场,根基深厚,以杨景澄的地位,得罪一个两个不要紧,得罪五六个、七八个试试?只怕人家联合一个黑手,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这厢是来投机倒把的,那厢还得顾忌庞然大物般的华阳郡公。尤其是蒋兴利为了取信于杨景澄,把华阳郡公近年来暗地里联络的官员抖了个干干净净,只把杨景澄这对年轻的夫妻从头到脚的吓了个够呛。
原以为华阳郡公性格刚愎、做事不留余地,得罪的人如过江之鲫,宛如个千年罗刹,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谁成想他竟生了两副面孔,表面冷漠孤僻,实则党羽一箩筐。杨景澄拍着胸脯直喊后怕,幸好一开始便是诚心实意的抱大腿的,从没生过二心。
然而,问题就在于此。他现被不知哪几股势力架在了火上,偏动弹不得。既不能真以为自己万众拥戴,更不能白眉赤眼的去表忠心。
皇位之争何等的尖锐,动辄你死我活,换做他是华阳郡公,也得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漏网一人,因为稍有疏忽,即是灭门之祸。因此,身份敏感的他表忠心只能起反效果。那么,他是如何应对,方脱困的呢?
颜舜华睁着好奇的眼,眨巴了两下:“半月前未曾出事的时候,你为着个镇抚使的官职,已是一筹莫展。现又添了嗣子的故事,你竟想出法子来了?”
在自家老婆面前,杨景澄略带得意的道:“正是两件事撞在了一起,给了我机会。”说着,他借着关另一扇窗的功夫,快速的扫了眼外头,确保墙根底下没蹲着听壁脚的,方挨着颜舜华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能当嗣子时抛开北镇抚司南下逍遥乃不识好歹;可能当嗣子时,辞去官职自我流放,那便是忠心可昭日月了。”
颜舜华摇了摇头:“不是我泼你冷水。实则眼下乃三足鼎立的局面,你退去江南,固然为示弱,焉知旁人不疑你扮猪吃老虎?如果,”颜舜华加重了语气,“我说如果,圣上下定了决心,你认为汤阁老等人,能死忠于华阳兄长么?你不是长乐,不是章家党羽,并没那么不好接受,不是么?”
“所以,我朝承泽侯耍小孩子脾气了。”杨景澄面带嘲讽的道,“多亏了诸位宗室前辈几十年混吃等死的功力,让世人不自觉的看轻我们。只消孩子气一些,他们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过是个宗室里惯坏了的小崽子,何必防备?
横竖我在锦衣卫里,又无甚丰功伟绩。算来算去,令人印象深刻的,无非是去岁年前撒钱比武,再有就是动辄心软求情,没个男子汉的刚性。总归没脱了纨绔的习性,在诸位眼中,照例是根废柴。我可真是……多谢圣上发疯发的早,迟上二年,我装傻狍子可就装不像了。”
颜舜华:“……”最后一句可真够大逆不道的。但,永和帝一通乱拳,也是打的她相当的不舒服。朝堂上经过去岁的折腾,好容易安生了几个月,又叫他几句话闹了个鸡飞狗跳,他嫌日子太好过了咋地?近半月的各方试探,弄的她对永和帝再没了敬畏,只到底畏惧皇权,有些话没骂出口罢了。
杨景澄放松腰背,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垫子上,望着天花板道:“总之,我估摸着承泽侯今明两日就得帮我去华阳哥哥那处传话。再熬一熬,咱们赶紧跑路吧,京城真是没法儿呆了。”
颜舜华忧心忡忡的道:“朝堂并非华阳兄长能左右,你如今官职在身,想要调去江南,外祖不点头,只怕难成。”
杨景澄道:“外祖为何不点头?”
颜舜华道:“你走了,长乐郡公岂能独自阻挡华阳兄长的势头?一旦大势已成,长乐再无翻身余地。那他不白忙活了吗?”
杨景澄阴恻恻的一笑:“那你觉得,我与长乐,谁跟外祖更亲呢?”
颜舜华怔住。
“我、华阳哥哥、长乐郡公,三足鼎立。”杨景澄平静的道,“可对章首辅而言,我与长乐谁胜出,他都不算输。放我出京有什么不好?待到华阳哥哥骨断筋折之时,迎我回京,稳稳当当拿住从龙之功,我登基后能耐他何?
便是我与他理念不合,逼的他告老……不恰好让权倾一时的他全身而退么?自古权臣能善终者极少,我真能把亲弟弟的整个外家全剁了不成?”
颜舜华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是……怎样都不吃亏。”
“几十年的首辅,你当说笑的么?”杨景澄面色凝重,“我甚至疑心,圣上呼喇巴的夸我,是他的布局。”
颜舜华不由问:“这如何布局来?”
“华阳哥哥暗自发展党羽之事,蒋兴利能对我全盘托出,那章首辅的人,为何不能对圣上有所暗示呢?”杨景澄再次压低了声音,“待圣上察觉长乐已然无法压制华阳哥哥时,他会怎么做?抬举杨兴云之流不成气候,我却是身强体壮,至少宗室无人不服的。”
“可你无子。”颜舜华道。
“我年轻。再说圣上不也无子,耽误他登基了么?”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朝堂这潭水,着实太混了!”
“所以你笃定我们能出京?”颜舜华想起今日的婚宴,十分不安的问。
“七八分把握总有。待我见了华阳哥哥再说。”
杨景澄没见着华阳,先见着了章首辅。四月初九日,杨景澄外祖母谭夫人寿宴。这是嫡亲的外祖母,杨景澄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赴宴。午时往衙里告了假,提前去往章府。不想半道儿上撞见了章首辅的车队,杨景澄只得下马行礼。
章首辅须发皆白,年轻时又生的极好,几十年朝堂行走,举手投足皆有法度,颇有仙人之姿。不等杨景澄行完晚辈礼,他已快步下车搀住,爽朗笑道:“世子客气了。你可是去我家吃酒?若是,同我一并坐车岂不便宜?”
手臂被托住的杨景澄只觉后背冒起一股凉气,横行朝野的章首辅,甚时与宗室子弟讲客气了?连永和帝与他数次对峙,都未必总能占上风,他算老几?
奢华的马车四角皆放了冰,甫一入内,便感受到了一阵清凉。京城的初夏并不炎热,但官员们的大衣裳皆是里外两三层,多少有些燥意。此刻挨着冰盆,着实舒爽。轻纱的软帘落下,章首辅极为和气的问道:“你将将升官,底下的人可服气么?”
若非杨景澄不曾失忆,必得当眼前的是个慈眉善目心疼外孙的好外祖父了。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章首辅越是和气,他便越要打叠起精神应对。奈何杨景澄到底出仕不久,他那点城府在老狐狸面前根本不够看的。章首辅一搭眼即知他在想什么,乐呵呵的道:“你不必对我严防死守。你细想想,你我果真有甚过不去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