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做了几个拔针的姿势,又帮着颜舜华换好衣裳,故作忧心的问:“太医,没事儿了?”
包承善捋了捋胡须,叹道:“可惜世子不会烧山火的手法,不然那几针补的好,胎儿能更好些。”
杨景澄呼吸一窒,妈的!有诈!他是要颜舜华“流产”,包承善却说甚胎儿!这是把他往坑里活埋!颜舜华亦是面色苍白,颤声问道:“他不是华阳兄长的人么?”
“莫慌!”杨景澄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正想说些什么。哪知包承善再次开口:“不过,老朽年纪大了,手脚不比年轻时利索。夫人的脉象过浅,横竖已扎过保胎针,过了最要紧的时候。公爷和世子不妨再请宫里几位同僚一并参详参详,才算妥当。”
瑞安公哪听得这话?包承善话音未落,他已一叠声的喊:“来人,快拿我的帖子,再去请几个太医来!”
杨景澄心里暗自骂娘,他的确想借着此事,直接断了章家的念头,省的在他出京之事上平添事端。太医他并不怕,好赖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当朝官员还能有不惧他的?只消当场摁住了太医,圣上与太后那头瞒不瞒的住不打紧,姿态摆出来即可。哪里知道打着华阳郡公旗号来的包承善如此不按理出牌,当着瑞安公的面要求会诊!滑脉最易诊断,只消别人摸上脉,他该怎么下台?
设局脱身乃小事,哪怕事后被人翻出来,亦只是诸多斗争中不甚精彩的一幕,可当场被揪出来,那就要了亲命了。偏生此刻瑞安公坐在外头,不是他不能与亲爹交代自己的算计,问题是想孙子想疯了的瑞安公根本不可能听!
“世子,我们怎么办?”颜舜华快哭了,“我会露馅儿的!”
叶欣儿眼珠子转了转:“找个怀孕的仆妇冒充一下?隔着帘子诊脉,谁认得是谁?”
杨景澄糟心的道:“我们才圆房,算算日子,她最多一个月身孕。你上哪找个恰好一个月的?若是寻来的有两三个月……”余下的话都不敢说出口。他没圆房,颜舜华的孩子打哪来的?那不是找死么?
这厢杨景澄急的满头大汗,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借力打力的局,毁在了包承善身上。他暗自警醒,日后便是有信物的人,也决不可轻信!
那厢瑞安公的几个小厮拿着帖子在京城的大道上策马狂奔,太医院有在宫中留守值班的,他们自然敲不开宫门,因此皆是去那些不必轮值的太医家中找。也不管是不是带下科,甚骨科、伤寒科,乃至专看孩童的哑科,通通给刨了出来。心思细腻的来旺顺道把京里有名的几个大夫闹醒,一并带回了家。
如此动静,早惊动了宫内外关注此事的人。章首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同样睡不着的谭夫人道:“咱们二姑娘,是该好生管一管了。”
谭夫人脸色极为难看,他们消息略晚,此刻已然知道了女儿回家便冲儿媳妇撒性子之事。先前杨景澄嚷着说媳妇儿要流产,他们还当是内宅斗法,大不了明早挨顿训斥。可全城的大夫都被拖了出来,那事儿绝不会小!
“命人再摆两个烛台,”章首辅转了转手腕道,“我连夜写请罪折子。明日一早,你便递牌子进宫,与太后娘娘赔不是。”
谭夫人轻轻应了声,却是满腹的委屈。下半晌的酒宴上没看到杨景澄的人影,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她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要略略表示一下不满,不然家里的脸往哪搁?可她真的没想到女儿能闹的如此的落人口实!磋磨儿媳的法子多了,你别带脸上行不行!?
丫头们点起了烛台,章首辅把人都撵了个干净,自家磨好了墨,预备落笔的瞬间,倏地抬头看向老妻:“你说,我们扶持长乐,是不是有些过了?”
很多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章首辅与杨景澄一样,太多的算计憋在了心里,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拿出来与妻子略聊上几句。因为,夫妻同体,生死与共。
谭夫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太后,终究是杨家人。”
“是啊,她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章首辅没再多言,下笔如飞,字迹清晰的请罪折子须臾落成。
消息连夜肆掠,皇宫里的灯火亦亮了几分。事涉宗室子嗣,永和帝与章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各自坐在自己的地盘上,静静的等待着消息。
寅时初刻,大大小小的大夫呼啦啦的赶到了瑞安公府。在杨景澄阴鸷的脸色下,一个一个的轮流给颜舜华把脉。因意见不同,不时听见他们的争吵。章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东院,讪讪的站在脸色铁青的瑞安公身后,听着她难以理解的医书。
“当——当——当——当——”自鸣钟按时敲响,连续四下。申时末,天要亮了。众大夫终于吵出了个结果,由带下科圣手包承善宣布:“经我等辩证,夫人的胎儿确实保住了。次后的日子,安心静养即可。”
颜舜华!???
杨景澄!???
瑞安公瞬间狂喜!兴奋的一蹦三尺高:“我要有孙子了!来人!进宫报喜!!!”
第172章 报喜 通常而言,……
通常而言,宫门于每日戌时落锁,次日卯时开启。只有遇到极为紧急的情况,才会半夜打开宫门。是以,瑞安公自然无法在申正时分把消息递进宫内。但,寅正与卯时初,仅仅相差半个时辰而已。瑞安公兴头的命人拿自己的朝服过来,就在杨景澄的屋内换起了衣裳。很快,他从一品国公的朝服着身,来不及与儿子道声恭喜,撒丫往外奔去。
章夫人终于回过了神,她隔着屏风的缝隙,看了眼放松下来在杨景澄怀里睡过去的颜舜华。没有持续见红,没有先兆流产,面色是那样的红润平和。章夫人脚底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双手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宗室的媳妇们怀孕何等艰难,昨日下午时分,她压根没想过颜舜华有一丝怀孕的可能,不料,圆房将将一个月,颜舜华便真的有孕在身。想起昨日的罚跪,她心如擂鼓,一阵阵的后怕袭向了心头。不敢想颜舜华果真流产,她会遭受哪样的惩罚。哪怕她父亲为当朝首辅,哪怕她姑母为当朝太后。她恐怕都难逃被软禁的命运。
还好……还好……年轻的颜舜华什么事都没有。
去往皇宫的路上,布满了预备点卯的朝臣。瑞安公府的马车一路疾驰,马车顶上悬挂的灯笼不住的左右摇晃。前方骑马开道的小厮扯着嗓子大喊:“诸位让让!让一让!国公爷有急事要进宫,劳诸位大人让一让!”
马车轱辘辘的向前,并不想招惹宗室的朝臣们自觉朝道路两边散去。本来下官便得避让上峰,瑞安公的从一品,满朝也没几个比他品级高的。相熟的朝臣们交头接耳:“你们猜,出什么事儿了?”
另一人撇嘴:“宗室一年到头没几件正事儿,理他们呢。”
正讨论着,瑞安公府的马车骤然来了个急停,马匹唏律律的飞起前蹄,车内的瑞安公险些栽个跟头。前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公爷,您仔细些。”
瑞安公掀开帘子,另一个更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响起:“瑞安啊,一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呢?”
是梁王!瑞安公喜滋滋的跳下马车,以不合年龄的速度飞快的爬上了梁王的车驾,话未出口,先哈哈笑了几声,方一拍大腿道:“梁王爷爷,澄哥儿的媳妇怀孕了!就一个月!他们圆房就一个月!先前澄哥儿说他媳妇看着好生养,我还当他胡说,没想到那孩子真会相面啊!”
轰——!路上的朝臣炸开了,不少高官瞬间头皮发麻。永和帝中意杨景澄做太子已非绝密,六部九卿几乎都心中有数。与华阳郡公想比,他明面上不合适的理由只有两个。第一乃生母出身过于卑微,第二便是无子!可世道从来看父不看母,生母卑微之事并非不可容忍。倒是无子一条,乃皇家之死穴。华阳为何有资格做太子?长乐为何被章首辅推出来夺储?他们皆有二子!而今日,他们知道了,杨景澄娶了个能生的老婆!朝堂的局势将越发混乱!
礼部尚书朱明德朝着身边的下属齐成济一拱手:“恭喜!”
齐成济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脸上强挤出了一抹笑,应付着周围的同僚,心里却不住的哀嚎——跟华阳郡公直接对上了?老夫不想死啊!
梁王年岁大了,反应不如周遭的官员及时,好半日方捋清楚瑞安公的话,顿时一阵狂喜!他扣住了瑞安公的手腕,连声问道:“果真!?”
“怎么不真!?”瑞安公喜滋滋的道,“昨天夜里有些不好,澄哥儿急的连夜请大夫。太医院的包承善给扎了针,他却是个谨慎的人,不肯胡乱下医嘱,让我们再多请几个大夫。我连夜把全城的大夫都叫来了,您猜怎么着?”瑞安公又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啪的一声脆响,自己却丝毫不觉着疼,依旧眉飞色舞的道,“大家伙都说好!媳妇儿也好!我跟你们讲,以后找媳妇儿,就往齐家找!她们家的种可太他妈好了!”
瑞安公的大嗓门随风飘远,后头的齐成济:“……”
梁王也兴奋起来,先吩咐车夫:“快快,进宫!”又扭头对瑞安公道,“好!好!好!我早说澄哥儿是个有福的!他还没有侧夫人不是?齐家可还有未嫁的姑娘?”
齐成济心里暗骂:滚!老子的孙女不做小!除非杨景澄真的能当太子!
“嗤,”一声嗤笑传入了众人的耳中,前来上朝的三辅丁褚慢悠悠的道,“不定是男是女呐……”若换成旁人,按他的脾性,少不得说句才怀上谁知道能不能生下来。不过对着宗室,此话太犯忌讳,他并没孟浪的说出口。
但,他的话丝毫没浇灭众人心中的火焰,因为能怀第一个,便能怀第二个。先开花后结果又如何?只要媳妇儿能生,宗室的女儿一样的尊贵!暗中看好杨景澄的官员们心中喜意滋长,而华阳郡公门下与章首辅门下的面色便没那么好看了。
梁王与瑞安公说着话,马车却不停。尤其是梁王曾得圣上恩赏,宫门外无需下车,可长驱直入。很快,永和帝与章太后纷纷接到了喜报,皆是喜不自禁。昨夜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喜讯之后,便是大笔的赏赐。梁安与兰贵死命抢了颁赏的喜事,一前一后的往自家宫苑里的库房点数。而消息则插着翅膀,飞向了京中各个府邸。
“我就说澄哥儿的生子秘方有效!”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在家嚷道,“我一炮双响时便说了,他娶了妻,一准能怀上!”
安永郡王却不如儿子那般欣喜,他面无表情的带着长随出了门,直奔向北镇抚司衙门。华阳郡公依旧十年如一日的镇守在此,这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仿佛被堵上了耳朵,什么也没听见。整个北镇抚司一如既往的忙碌却又从容。
“安哥儿。”安永郡王唤着华阳郡公的小名,如今肯这般唤他的人着实不多了。
华阳郡公神色平静的道:“叔叔有何指教?”
“澄哥儿媳妇怀孕了。”安永郡王的语调很是严肃。
华阳郡公沉默了许久,想起那日安永郡王在宫里的密密规劝,深知虽然他并没向汤宏等人一般明明白白的拜在自己门下,但看重自己的心思与那些表白过的朝臣一般无二。因此,他思虑再三,终是说道:“昨日,澄哥儿亲口对我说,他想去江南。”
安永郡王怔了怔。
华阳郡公再次沉默了足有半盏茶功夫那么久,才缓缓开口:“叔叔肯来,侄儿万分感谢。”安永郡王今日之行,是在表态。而他,是宗室里最先表态之人。华阳郡公可以理解,换做是自己,这帮孩子里谁上位又有什么区别?宗室人丁稀薄,即使有个亲疏远近,亦不损荣华。毕竟,谁知道哪天哪位绝了嗣,须得求人过继呢?即使是九五至尊,不也得对宗室客气些么?所以,积极国事的梁王在观望;安享荣华的甾王在观望;圣上的堂兄江阳国公亦在观望。因此,安永郡王的出现,着实让他很意外。
“澄哥儿很好。”安永郡王道,“可他太年轻了。”
“年轻不要紧。”华阳郡公摇了摇头,“他性子过于绵软,又念旧情。只怕他翌日不肯对章家下狠手。”说着,他看向安永郡王,“非我残暴,只是章家已然成了毒瘤。”
安永郡王沉重的点了点头:“半数宗室娶妻章氏,他家权势太过了!”章家,必须死!
“而太后所看重的,正是他的优柔。”华阳郡公笑了笑,“叔叔不知道,在北镇抚司衙门里,他给我捣了多少乱。动辄求我罢用重刑,哪怕是吴子英被杀那夜偷着喝酒的狱卒,稍加刑讯,他便受不了,非闹着要我直接杀人,半点看不得旁人的哀嚎。”
安永郡王笑了起来:“是个好孩子。”仅仅是个好孩子,绝不是个好太子,安永郡王有自己的判断。他早已受够了永和帝的首鼠两端,他迫切的盼望着有个强势的主上。哪怕不那么讲道理也无所谓。至少,让他们战栗臣服的人,是自己家的帝王。
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这句话出自于《韩非子.亡征》,说的是国君若是行事迟疑无决断,即败亡之象。叔侄二人几乎同时想起了当初章太后绝地翻身的那一幕。千钧一发、背水一战,他们不知道那时的章太后是否害怕,只知道狭路相逢之时,勇者章太后大获全胜,从此执掌天下,权柄二十年未曾动摇。
“圣上素来信任叔叔。”华阳郡公诚挚的看向安永郡王,“不若由叔叔替澄哥儿谏言,如何?”
安永郡王沉吟片刻,问道:“何地何职?”
“宁江府,正三品卫指挥使。”华阳郡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安永郡王点了点头,他虽赋闲在家,极少参与朝政。但也知道江南富庶,乃天下官员除了京城外最向往的去处。而京官外放,惯例升两级。杨景澄的从四品已然不低,直接跳到正三品,期间调度腾挪殊为不易,想必华阳郡公也没少费心思。他心中越发满意,对外狠辣、对内柔情,在没有比他更好的皇帝了。
忽然,安永郡王又想起一事,忧心忡忡的道:“太后似在拉拢澄哥儿,你仔细她不肯放人!”
第173章 破局 商议完要事的安永郡王匆匆……
商议完要事的安永郡王匆匆离开,华阳郡公独自坐在大堂内,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在案几上,脑子却在飞快的运转。说实话,颜舜华怀孕让他猝不及防。在储位争夺中,哪怕是前朝,生育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何况一向缺儿子的本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