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房仅一个月,即受孕么?”华阳郡公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幼年丧父,独自支撑家业,与一派天真们的族中兄弟自然脾性不合;次后成了锦衣卫,更是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他原先并不觉得有什么,未来天子么,注定的孤家寡人。孤独寂寞之事,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直到那一日,瑞安公托情,想把儿子补入锦衣卫。
头一日的下马威,瑞安公家的小子让他大开眼界。那一日的欣喜,至今记忆犹新——宗室里终于出现个能看的了!之后城外救人、雪中赈灾,以及平日里办事细致牢靠又积极,真是让做哥哥的他越看越喜爱。这时他方知,有个好兄弟,是怎样的感受。原来,并非自己不怕孤寂,而是从不知相互扶持的滋味,是无知者无畏。
他能清晰的察觉到杨景澄对他的讨好,哪怕杨景澄刻意的隐藏,对他而言还是太嫩了。但身为准太子的他,早已习惯。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在他身上下注。尤其是宗室子弟,面上的惧怕,多半是外露的臣服。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真意。他们相处并不久,杨景澄却把幼弟该有的撒泼打滚调皮捣蛋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诏狱里头扯他袖子劝他手下留情。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承认他的放任里全是算计,因为所有期盼他上位的人,无不妄想着他对敌人狠辣而对自己的臣僚纵容。果然,就在杨景澄在锦衣卫里横着走的时候,在严康安身为上峰却对一个千户溜须拍马的时候,原先摇摆不定的汤宏等人,悄无声息的拜入了他的门下,成为了他插在永和帝身边的尖利的钉子。正如安永郡王今日前来的目的一样,是示好,也是试探。他熟练的使用着杨景澄,安永郡王如他所料的那般满意而归。
至此,他终于有了与章太后分庭抗礼的资格。是的,章太后。圣上一直是傀儡,甚至能称一句挑梁小丑。多年来他所忌惮的、所惧怕的,乃如今隐藏在重重宫帷之后、轻易不直接出手的老太后。
但这一次,老太后出手了,而这一刀,正插在了他的命门。
因为,对朝臣而言,杨景澄真的比他更适合。文武双全、仁爱和善、重情重义、夫妻同德。一条一条,皆是宛如从儒生的幻梦里扒下来的品性。年轻、俊俏、聪慧,以及……羽翼未丰、易于控制。
华阳郡公微微抬头,望着被门框切割出来的湛蓝的天出了神。这是他第一次与章太后的正面交锋,也是第一次尝到了无处着力的滋味。太后甚至不需要多少动作,只消表现出对杨景澄的偏爱,汤宏之流岂能没有动摇?身在朝堂,谁不想左右逢源?没这么做,只是做不到而已。而如今,只要杨景澄上位,哪怕他们与章首辅依然尿不到一个壶里,至少避免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平稳的政权交替,是多少人心中的梦。
昨夜慈宁宫灯火彻夜未熄,章太后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太般,等了一夜的消息。今晨太医并民间的杏林高手们确诊,颜舜华怀孕,且胎儿平稳无异常。华阳郡公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根基在摇摇欲坠。之所以能维持着脆弱的均衡没有垮塌,正是因为杨景澄违逆了太后,选择了对他臣服。
华阳郡公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捋清楚思绪后,他招手唤来了心腹屠方,语气笃定的问道:“今晨宫中对瑞安公府的赏赐,慈宁宫是否比乾清宫重几分?”
宫中赏赐并非机密,此时已接近午时,以北镇抚司的能力,何止谁轻谁重的问题,连礼单都能直接拉出来。因此,屠方想也不想的道:“重了三成。”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郡公。”屠方忧心的道,“若瑞安公世子喜得麒儿……”
华阳郡公淡然道:“现只是个胎儿。”
“郡公。”屠方加重了语气,“他与长乐不一样。便是他并无二心,盖不住……众人拾柴火焰高。到了今日的地步,您但凡有半点犹豫,很可能……”死无葬生之地!
华阳郡公读懂了屠方的未尽之言,这是他早丧的父亲留给他的心腹,是自幼跟在身边的伴当,是他此生最为信任之人。二人的感情早已超脱了主仆,甚至于说比明面上的杨景澄更像血脉相连的兄弟。因此他不在意屠方对杨景澄产生的敌意,那小子对他的威胁确实太大了。
“郡公,我知道世子并非恶人。”屠方郑重的道,“然太后专挑个与您相厚之人,正是想置你于死地!”
“是。”华阳郡公认可了屠方的说法,“我不动他,他便是我身边的暗雷,随时可能爆起,把我炸个粉身碎骨;我若动他……”华阳郡公脸色阴郁,“唯一亲厚的兄弟都不肯放过,宗室必与我反目成仇!”
两面为难!
屠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道:“郡公,快刀斩乱麻吧!”
华阳郡公的脸上挂上了寒霜。
“我知道您与世子情谊深厚。可是……”
华阳郡公抬手打断了屠方的话,淡淡道:“破局点不在他身上。”
“郡公!”屠方急切的道,“您可知,万一他被捧上位,杀不杀您根本由不得他说了算!您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两个小公子着想啊!”
华阳郡公看向屠方:“依你说,我该如何?”
屠方噗通跪在地上,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呵……”华阳郡公轻笑,“你觉着,太后明知我执掌着锦衣卫,她会不派人暗中保护澄哥儿?”
匍匐在地的屠方浑身僵直。
“你以为,轻轻一拨,便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太后,能留个那么大的破绽给我?”华阳郡公面容平静的道,“你怎知道,那不是破绽,而是陷阱呢?”
“对澄哥儿下手,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只是个没实权的镇抚使,宗室子弟并不止他一个,纵然其余人不如他,寻个比长乐好的并不难。”华阳郡公一字一句的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么?”
华阳郡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了门口。门前宽阔的场院内,众军士行色匆匆。吴子英与张继臣案在高官们眼里已经水落石出,然世间许多事皆是瞒下不瞒上的。为了朝廷的体面,必然得逼着下头的人白忙活。他们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上头的风云已变换成了不认得的模样。
“我不能被太后牵着鼻子走。”看着没头苍蝇般的军士们,华阳郡公如是说。
“太后忽如其来的关怀,与丰厚的赏赐,无非是想让大家把目光聚集在澄哥儿身上。”华阳郡公嘲讽的道,“我没兴趣做她手里的牵线木偶。”
屠方抬起了头,却没起来,他忍不住问道:“我们该如何做?”
华阳郡公笑看屠方:“你呀,真是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屠方有些不服。
“澄哥儿比你可滑溜多了。”华阳郡公由衷的赞道,“光凭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若非我不愿将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中,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屠方一脸茫然:“您是说他自请外放……”
华阳郡公点头:“进可攻、退可守。古时的圣明之君便说,不历州牧、不入中枢。一个曾在地方上干过的年轻人,翌日登上宝座,恐怕比未曾离开过京城的我在民生上更甚三分。哪怕没有,众人亦相信他有。且,我明知他外放的结果,也不得不去帮他周旋。因为他留在京中,太后与章家必然动作不断,叫我处处掣肘。因此,安永郡王说的对,太后是绝不想他离京的。”
屠方不免问道:“太后果真想让他做太子?”
“这便是太后的高明之处了。”华阳郡公问,“他做太子有什么不好么?”
正是没什么不好,才是巨大的威胁!华阳一系从没把长乐放在眼里,因为众所周知,长乐只是个傀儡。
“所以我才说,破局之处不在他。”想通了一些事之后的华阳郡公悠闲的在堂中踱着步,待足足转了好几圈之后,方轻轻的道,“好似所有人,都忘了御座上的圣上了啊……”
屠方一凛!
“太后的赏赐,比圣上重三成?”华阳郡公再次确认。
“是。”
“联络陈方珠。”华阳郡公顿了顿,眸光中生出了无数复杂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他摁下心中的烦乱,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叫他想方设法暗示圣上,澄哥儿是章家的人……”
所有关窍瞬间打通,屠方眼睛一亮,欣喜的道:“属下遵命!”说毕,麻溜的从地上爬起,飞也似的安排去了。
华阳郡公闭上了眼,储位厮杀,可真是……六亲不认啊!
第174章 不去 瑞安公府 与众……
瑞安公府
与众人想象中的喜气洋洋不同,此时瑞安公府的大门闭的死紧,无数想溜须拍马赶热灶送礼的人家蹲在巷子里,无论是人还是礼,怎么都进不去。门房范守、吴中、龙海等人,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对着来客行礼道歉,嘴里叨念着:“这位爷,不是小的们不识抬举,也不是我们公爷世子不领会您的好意。只是我们大奶奶这胎才将将坐下,观音庵里的姑子说了,须得压一压,这不,正往乡里寻积年的老农妇,要认干娘哩。是以,您的好意我们府上心领了,着实对不住哈。”
这段话变着花样的说了无数遍,范守口渴的已经灌下了两大壶茶。抬眼看到巷子口不断有挑着礼品担子赶来的人,险些眼前一黑。龙海年轻些,顺手搀了一把,可他的嗓子也哑的不成样子,二人没有说话,往茶壶里捞了颗胖大海嚼了好几下吞了,又接着重复起了方才那段话。
因来客都叫阻在了外头,公府内显得极为安静。瑞安公的外书房内,梁安笑眯眯的坐在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嘴里的好话儿不间断的流淌。慈宁宫的兰贵送完礼寒暄了几句便走了,如今只剩自己,可不是拉关系的绝佳时候?可惜杨景澄昨夜一宿没睡,精神有些萎靡,不大愿意搭理人。
梁安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说了一车漂亮话之后,眼见着杨景澄的脸上浮起了些微的不耐烦,赶忙刹住话头,提出告辞。瑞安公父子两个自然得恭送这位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行在出门的路上,梁安抓紧最后的机会夸道:“不是老奴当着公爷的面客套,宗室里的爷们,老奴真真儿见的多了,没一个有咱们世子稳重的。旁的不论,闭门谢客着实漂亮。”说着压低声音道,“才老奴进来的时候,外头好些太后那头的人,世子爷可得仔细了。他们都是不安好心,要害咱们的。”
杨景澄勉强挤出个笑:“谢总管提点,我知道了。”
梁安心中甚为满意,他今日清晨出来颁赏,看到兰贵带的东西便暗道不好。他是跟永和帝的人,心自然向着自家主子,顺嘴在杨景澄跟前下了对家的黑话。这天下终究是老杨家的,章家算个屁!
一路客气的把梁安送出了大门,杨景澄浑身的疲倦再没掩饰,双肩一垮,整个人都颓废了几分。瑞安公心疼道:“你昨夜一宿没睡……”
“不相干。”杨景澄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习武之人,昨晚那不叫事儿。我担忧的是其它的。”
瑞安公皱眉道:“媳妇儿都怀孕了,你有甚好忧愁的?”
杨景澄噎了噎,好半日才道:“正是她怀孕了我才愁。”重重叹了口气,顺道拉着呆滞的瑞安公回到了外书房,打发走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接着道:“我既看不明白太后想作甚,也不清楚圣上有何打算。父亲近日最好别出门,省的遭人算计。横竖你往日也不爱出去,倒不打眼。”
瑞安公嘴里泛苦:“平时无事时好说,如今你有了喜信儿,各家各户哪能不请我去吃酒?便是我不出去,他们也得上门来!只要人多,一不留神全是坑啊!”
杨景澄最欣赏自己亲爹的就是这股明白劲儿,于是随口出了个主意:“我媳妇怀的快吧?”
瑞安公竖起大拇指:“争气!”
“你同族里说,我前日得了个偏方,让媳妇儿骑马接童子。”杨景澄十分糊弄的道,“你正好在家看着姨娘们骑马,没空出门。”
瑞安公瞪大了眼:“偏方是真的!?”他还以为是……
杨景澄也不瞒亲爹:“假的。”
瑞安公:“……”
“你每日在府里看着,我不信龙剑秋那事你一点怀疑都没有。”杨景澄垂下眼睑,“我不能说,你索性当不知道。女眷骑骑马通一通气血,或许果真有效也未可知。”
瑞安公哭丧着脸道:“儿啊,你到底卷进了什么事儿啊!早知道就不送你去锦衣卫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杨景澄苦笑,不去锦衣卫,那不又是上辈子的老路?凌晨惊闻颜舜华怀孕时,他只觉得天道不公。他打生下来起便没做过恶,何以老天总不肯放过他?不过,与梁安周旋了一阵后,他反倒想通了。重生之事本就透着玄妙,或老天正是想让他改变些什么,方把他扔了回来。
“说来,”瑞安公有些小心翼翼的道,“昨天夜里,你……在弄什么?”
杨景澄瞬间面无表情:“原本是想给你家夫人一个教训。”
瑞安公讪笑。
“父亲啊——”杨景澄拖着长音道,“我不在家,你就看着她磋磨我媳妇儿?”
瑞安公辩解:“我跟秋姨娘看书的不是,真不知道此事。”
杨景澄淡淡的道:“我们站了华阳哥哥,与章家已是不死不休了。你只想着避开,是没有用的。”
瑞安公没说话。
杨景澄低声道:“外头的事,父亲一向不爱管,做儿子的自然不好强求,因此许多事也未曾与你说。只一条,舜华人在家里,如今又怀着我的孩子,还请父亲多多照拂。此番虽是闹了场笑话,可若是我再晚些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瑞安公被儿子说的更加心虚,他最不爱掺和事儿,家里的婆媳矛盾虽听到了些许,但习惯性的装死。不想差点丢了孙儿,此事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