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夜风宜人,水边的凉亭里着实舒爽。华阳郡公单手执壶,姿态随意的给杨景澄的杯子里倒上酒:“媳妇儿查出有孕,便这般高兴?”
杨景澄从进门开始就挂在脸上的和煦的笑容倏地消失,眼皮耷拉了下来,能看见深深的折痕。细长而略带着弯曲的睫毛直接把平日里明亮的眼眸盖住,并在鼻梁上打出了一片模糊的阴影。他号称来寻华阳郡公喝酒,却没伸手去端酒杯,更没碰自己买来的卤菜,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
华阳郡公没再说话,夜风吹拂下,细细的品着杯中的酒。他不嗜酒,近来更是事物繁忙,不敢贪杯,因此下人预备的是带着些微酸甜的青梅酒。借着点酒香,品尝着那若有若无的青梅滋味。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池子里的荷叶舒展,随风摇曳。偶或有条鲤鱼跃出水面,带起一串儿水珠,又哗啦一声落入了水里。仲夏将至,细碎的虫鸣声,隐藏在层层的树叶间,听不真切。
一盏盏的灯笼亮起,除却屋舍凉亭里的照明,池塘边或路边亦布满了羊角灯。暖黄的光打在碧绿的叶子上,是有别于白日阳光下的通透的美。
美景、美食、美酒,原该是沉醉舒畅的,但此时此刻,却不知不觉变的沉重,仿佛空气里凝滞了厚重的水汽,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嗒。”精致的瓷杯落在石桌上,发出了轻微且清越的脆响。华阳郡公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说吧,什么事?又在哪受了委屈?”
杨景澄垂下眼睑:“我今日去寻表哥楼英了。”
华阳郡公不疾不徐的问:“然后呢?”
“榕王想纳他妹子,我让他这几日便把妹子嫁了。”杨景澄低落的道,“还有,让他即刻预备离京。”
华阳郡公有些意外,谭夫人寿宴上的林林总总他自然一清二楚,却不料杨景澄的反应竟如此迅捷,不仅当日提前离开,公然落了章家的颜面,今日还火速斩断了新生的牵扯。加上昨天夜里的一番做作,手段也未免太过激了。作为章家的死对头,华阳郡公自然觉得杨景澄上道,然而作为兄长,不免为他担忧。事缓则圆,许多时候说的不止是好办事,更重要的是好做人。杨景澄根基未稳,被章首辅惦记上,终究会有麻烦的。
“其实昨夜,我并不知道媳妇儿怀孕了。”杨景澄很是无奈的苦笑,“我没想到她居然使出罚跪儿媳这等小门小户的手段。一时气恼,有心给她个教训,顺道借此彻底撇开章家——他们家的闺女害我媳妇儿流产,从此便是不死不休了。谁知道……”
“你太急切了。”华阳郡公点评道。
“我不急切,待榕王纳了我表妹,再放我表妹多回娘家几趟。”杨景澄眸色渐渐转冷,“到那时,可就是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言说的华阳郡公简直头痛欲裂。他得知章太后亦看重杨景澄后,便有心将此事透露给永和帝知道。许多年来,永和帝肯容忍他,全因长乐摆明车马依靠着章家。两害相权取其轻,再怎么着这也是老杨家的江山,败给了他到底不必愧对列祖列宗,是以咬牙压着长乐,方形成了之前均衡局面。而眼下他手中的势力,暂不能撼动永和帝的威望,他依旧得接着谨小慎微、接着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因此,他必须得让永和帝怀疑杨景澄。只有永和帝真心实意的认为杨景澄与长乐乃一丘之貉,他才不需要与永和帝赤身肉搏,才不会让章家坐收渔利。
谁成想,这实心眼的孩子,只差不在脑门上刻上“我与章家不共戴天”的字样了。永和帝又不傻,这还能信他与长乐无二!?偏偏杨景澄之所以跟章家摆明车马的不对付,正是为了支持他!
华阳郡公心里五味杂陈。
杨景澄终于动了筷子,他夹起块猪耳朵,在嘴里咬的嘎吱嘎吱响。
“章家那处,你休闹的太僵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华阳郡公终于艰难的开了口,只是面上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太后对你的关切并非全是假意。”
“噗!咳咳咳!”杨景澄刚喝进去的半口酒,直接喷了出来!他震惊的看着华阳郡公,他哥哥今日叫人换了吗?
华阳郡公好笑的道:“我若只会硬碰硬,坟头草只怕比你都高了。”
杨景澄无言以对。
“你总是要好过长乐的。”华阳郡公敛了笑,认真的道,“如若太后与圣上容不下我……”余下的话不必说尽,想必杨景澄能听得懂。
杨景澄怔怔的看着华阳郡公,好半晌才道:“为何你总是……如此的悲观?”
“从古至今的储位争夺,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赢家?”华阳郡公语调从容,好似看淡了生死,无所谓前程。
“妇人想在夫家立足,尚且知道须得多生几个儿子,方有保障。”华阳郡公轻笑,“我们杨家的天下,只有我一个准太子,像话么?”
“原先,你没入两宫的眼。我也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谁把你抬了起来,细细想来,亦是好事。我若有个万一,有你在,天下依旧是杨家的天下。因此,你与章家,不妨虚与委蛇。”
华阳郡公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杨景澄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反驳。他与章家明面上确实没什么深仇大恨,刚出仕半年而已,想得罪人都没处得罪去。便是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几次三番的挤兑章家一系的官员,也仅仅只是口角之争,搁朝堂上屁都不算。何况他因不爱用重刑,哪怕在吴子英被杀的次日,耿德兴出言不逊,他也只是打一顿了事。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了,非得当他受章家之托照拂那货不可——在诏狱里只敲了一顿板子且没落下残疾,怎么看怎么像章家塞在诏狱里的奸细啊!因此,要缓和关系,并非难事。
可是,杨景澄不愿意。他无法忘记前世憋屈而死的恨,更没忘记他生母之仇!此时肯说服自己放过章夫人,只因外务纷乱,无暇他顾而已。不然昨夜他不会那么大反应。都已经在北镇抚司混了半年的人了,果真没有更阴损更不招人眼的手段么?太多了。但那一瞬间,他真的就想让章夫人去死,像他前世那样,在巍峨的权势面前,眼睁睁的、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奔赴黄泉!
杨景澄脸上的恨意一闪而逝,却没逃过华阳郡公锐利的眼。早在瑞安公托情想送儿子入锦衣卫时,华阳郡公便把人查了个清楚明白。因此,杨景澄与章家到底在何处结的死仇,他心里大致有数。然而,让杨景澄继续与章家杠下去,恐怕他将命不久矣。
毕竟,比章太后更恨他入骨的,是御座上的帝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华阳郡公淡然的道,“凡事外露,不该是高官所为。”
杨景澄没答话。
“行事柔和些,你自家少得罪人不提,亦是让我后继有人、心中不慌。”华阳郡公看着杨景澄的眼睛,缓缓道,“只当是让我安心,如何?”
华阳郡公的眸光深邃,光看他平日暴虐的行事,绝不会想到他盯着人看时,竟能无端端的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柔和,叫人不忍拒绝。
杨景澄呆了好半晌,不知不觉的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第177章 仅此 如纱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
如纱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慈宁宫内一片静谧安详。章太后斜靠在罗汉床上,半梦半醒。她的脚边跪坐的医女,正专心致志的替她按摩着。暖热酸麻的滋味顺着踝骨一路往上,缓解着原本的胀痛。此乃去岁踹开顺皇贵太妃时留下的旧伤,虽说医治的及时,到底年纪大了,终是留下了后遗症,以至于隔三差五的须医女来按上一按,方能好受些。
微微侧了侧身,正欲小睡片刻的章太后忽然直起了身子。众宫女诧异之际,就听轻而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路小跑进来的兰贵看着已端正坐好的章太后,再瞧了眼来不及退下、狼狈爬起往旁边站去的医女,便知自己打搅了章太后的小憩,心不由的紧了一瞬,随即忍不住暗赞——老太后一把年纪了,依旧如此的耳聪目明,着实让人羡慕。
章太后语调舒缓的问:“我听你脚步急切,何事?”
兰贵躬身道:“奴才回太后的话,丁年贵求见。”
章太后的眼神眯了眯,丁年贵是她放出去跟着杨景澄的人,似这等探子,非要紧事轻易不直接露面,这是打探到了什么!?略沉吟了片刻,章太后果断道:“让他进来,记住别露了本来的模样,叫宫里的锦衣卫看见。”
“是。”兰贵应声而去。
须臾,候在宫外一家不起眼的茶摊上的丁年贵看见了个眼熟的太监,冲着他打了个更熟悉的手势。他立刻起身结账,不动声色的一路跟着那太监进了个无人的小巷。七拐八扭之后,停在了一座院门前。再次转身确认后头没有尾巴,方按节奏的敲响了院门。
院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丁年贵迅速的闪身而入。一晃眼的功夫,院门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是两个太监打扮的人。衣裳半新不旧,臊眉耷眼的,一看便是不大得宠,出来跑腿干活的内官监的太监。两个太监每人提了个盒子,直往宫内走去。
皇城内外这等太监数不胜数,核对腰牌无误,半点没引起人注意。直到进入了慈宁宫,兰贵迎了出来,方对其中一人低声笑道:“丁档头,有些日子不见了,近来安好?”档头,乃东厂之中负责侦缉之小头目的称呼,官职为役长,通常率领十几个番役行事。这些人虽归太监管,却并非太监,而是由锦衣卫抽调来的精锐。不过既然锦衣卫里有蒋兴利与华阳郡公分庭抗礼,这东厂里头,自然也是派系林立。诸多查案办事的番子,谁也不知道后头到底站的是哪尊大佛。
兰贵并非司礼监之人,便算不得丁年贵的上峰。丁年贵只颔首行礼,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道:“我有要事报与太后娘娘,烦请总管通报。”
兰贵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娘娘已等了有些时候了,丁档头快着些吧。”
说着,二人前后脚进了慈宁宫的东暖阁,章太后正端坐在炕边。丁年贵行礼毕,章太后一挥手,周围的宫女太监悄没声息的低头退至了外间,只留下兰贵,站在了章太后身旁。
丁年贵毕竟是个男人,行走宫中十分不便,于是毫不废话,直接道:“回禀娘娘,小的们至今已跟了瑞安公世子有近两月之久。他为人谨慎机敏,又有功夫在身,小的们不敢靠的太近,是以只能得些粗糙的消息。然而,半个月前,出了桩怪事。”
章太后道:“禀来。”
“是,”丁年贵恭敬的道,“半个月前,世子从家中溜出了门外,小的们跟丢了,不知去了何处。待小的们寻见他时已是黄昏,他却没回家,而是去了华阳郡公府。”
虽然杨景澄跑去华阳郡公府并不稀奇,但章太后没打断丁年贵的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郡公府里全是锦衣卫的人,小的们不便进去。于是就在外头的树上等着。”丁年贵继续道,“正是这夜,从来不苟言笑的华阳郡公好似变了个人,在世子出府的时候,亲自送世子上了马车,且脸上是带着笑模样的。”
章太后挑了挑眉,她自是不信华阳任何时候都摆着那副棺材脸,但如此外露,的确不是他的性格。
“最奇的在后头。”丁年贵觑了觑章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过了没二日,咱们家的大爷屋里的张姨娘生日,世子竟送了份小礼……”
章太后眸中精光闪过,丁年贵嘴里的“咱们家的大爷”指的乃章府的长子章骏驰,而杨景澄与这个舅舅一向没有来往,呼喇巴的给张姨娘送礼……可是有甚含义?
“小的们仔细查访,又辗转联系上了公府里的秀英姑娘。秀英姑娘说,近来府上有喜事,因怕太张扬对小公子不好,一直憋着乐,见谁有事他都送礼。不独咱们首辅府上,但凡沾亲带故有喜事的,皆随了份子,说是大家伙一同沾沾喜气。”
兰贵皱起了眉头,既如此,杨景澄往章府送礼,又有甚好上报的?还巴巴儿的亲自前来,这是生怕华阳郡公察觉不到他们的鬼鬼祟祟?
“哦?”章太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他送给他小舅母什么东西了?”
丁年贵道:“回娘娘的话,小礼,两块湖绿色的料子。”
章太后轻笑:“倒也合适贴心。”
兰贵一头雾水,不由问道:“娘娘,料子……有什么说法么?”
章太后没回答,而是看向丁年贵:“你又为何觉得澄哥儿送个礼,是值得进宫禀报的大事呢?”
丁年贵深吸一口气:“回禀娘娘,小的们查案多年,自诩看人有几分准头。世子看着温柔和气,骨子里却是极倔强的,不然也练不好一身功夫了。而此前,公夫人与世子才闹出了些许不愉快,世子掉头往章府送礼,哪怕送的寻常,且众亲友皆有,小的依旧觉得不寻常。”
章太后点了点头,她的耳目遍布京城,杨景澄的品性一清二楚,因为高兴便给张姨娘送礼?她暗自嗤笑一声,这么许多年来,她都不曾收到块特特送来的料子,张姨娘?那是谁?
“而且,小的总觉着,与华阳郡公那日的笑有关。”丁年贵非常认真的道,“郡公此人,民间有个诨号叫做铁面阎王。纵然他们兄弟比旁人都亲厚些,可从年纪上来说,他为长,世子为幼;从品级上来说,他为尊,世子为卑。亲自送出家门,往日亦不曾有过。俗话说的好,物反常即为妖。这两件事一对,小的们细细商议了一回,皆觉得要紧,须得即刻报给娘娘知道才妥当。”
章太后赞许的道:“你做的好。还有没有旁的蛛丝马迹?说来我听听。”
丁年贵仔细想了想,道:“世子的表妹,近日许了门亲。”
章太后愣了愣,杨景澄表妹颇多,但皆在章家,打小不曾见过几面的。因此能特特提起来的只有楼兰。先前谭夫人提议拿榕王试探一下杨景澄与楼英,她是知道的。不想即将离京的楼英竟不愿妹子进王府,她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他竟嫌弃王府的侧室不成?”
丁年贵答不出来。
忽然,章太后眉头微皱:“你方才说,澄哥儿去华阳郡公府之前,你们跟丢了?”
“呃,是。”
“有意思了。”章太后嘴角微勾,“他一个人能溜去何处呢?他身为北镇抚使,果真有甚密事要办,不拘吩咐哪个跑趟腿便是,什么人,值得他悄悄的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