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何曾知道战法与兵器改良?赤焰军则不同。他们不单有了正规军的雏形,更知晓掳掠铁匠,为他们打造兵器。兵器更非乱七八糟的锄头菜刀,据各路探子打探,如今赤焰军人手配备竹制□□。比常见的□□更长,不过是截竹子,加个铁质枪头,便是战场上杀人的好物。
有些来不及配枪头的,便削尖了竹子那头。不必懂甚杀伐之道,兵器皆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半丈来长的竹竿,端在手里直往前冲去,各地千户所百户所被打的抱头鼠窜。
又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赤焰军皆由活不下去的农民、加少量的土匪组成。其骁勇狠厉,岂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兵油子们可比?城墙高耸坚固的还好些,那些年久失修的城池,三两下就落入了赤焰军手中。
彼时打仗,似岳武穆那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高人几乎不可见。这厢赤焰军烧杀掳掠,那厢正规军也不肯放下油水。两军交战之地,百姓死伤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每日都在上演。整个徽州境内,宛如人间炼狱。
也合该章士阁倒霉,旁的地界儿便是有起义军,多是无组织的流民。流民别看人多,当真冲击县城,百户所的炮弹轰下去,吓也把他们吓走了。唯独徽州府内,生出了赤焰军这等妖孽。好在他们不曾有几个落地秀才,给弄出个纲领口号。不然赶上寸劲儿,一路北上,直接掀翻了大晋朝都不算稀罕事儿——当年晋朝的老祖,不正是因此建朝的么?
至此时,朝廷也急了。军事上有句话叫“守江必守淮”,如今赤焰军还在长江以南闹腾,暂不足以动摇根本。可倘或他们跃了江,霸占了淮河流域,平乱的仗可就有的打了。永和帝当即勒令应天都指挥使司调兵遣将,协助徽州府荡平祸乱。
都指挥使蔡仪气了个倒仰,暗骂章士阁扫把星,他没来之时,徽州屁事没有,待他做了知府,来了大洪水不算、起义军更是遍地开花。蔡仪好容易做到了正二品的高官,没嘚瑟几日,全叫章士阁那王八蛋埋进了沟里。不得已,赶紧一面问京中要钱要粮,一面调兵遣将,欲亲自往徽州平乱。
就在蔡仪手忙脚乱做准备时,浩浩荡荡的赤焰军已然横扫徽州,直杀到了徽州府城下。密密麻麻的起义军把徽州府围了个严严实实,章士阁与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站在箭楼里,看的双脚发颤。他们一世都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口,且一个个举着兵器嘶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章家的随从们再没了往日的跋扈,挤在章士阁身后抖成了一团。带着章首辅万千叮嘱而来的王守良脸色亦十分的难看。章首辅的确预测到流民将冲击徽州府,却不想来的如此快、如此凶猛。
章泰和揪着章士阁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大爷,咱们该怎么办?”
章士阁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视线挪到了王守良身上,眼里满是期盼。
王守良苦笑一声,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于是他走到箭楼前,鼓足气力,对着下方高声大喊:“赤焰军的兄弟们!徽州早已一穷二白,无粮可抢,无人可杀!”
“宁江富庶繁华,还住着皇帝老儿的养子,你们朝那处去吧!”
第286章 围城 此言一出,箭楼上顿时陷入……
此言一出,箭楼上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王英芳的冷汗犹如暴雨倾盆般下落,他甚至不敢想,宁江府上下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指挥同知赵良策亦脸色煞白,王守良嘴里说的养子,该不会是瑞安公世子杨景澄吧?想到此处,他浑身一个激灵,两条腿好似面条般的软了下去,直直跌落在地。
与章士阁相比,赵良策身为卫指挥同知,在军事上颇有见识。他不必见过杨景澄,只上回与宁江卫打过交道,便知宁江卫与徽州卫的差距何止天壤?赤焰军再有气势,归根到底只是野路子。赶上懒散惯了的徽州卫,或能叫嚣几句,一旦遭遇正规军,对方又有守城的优势,高下立判。
要知道所谓的起义军,皆是只能打顺风仗的。但凡有了挫折,人心一散,便不攻自破了。
城墙底下依旧喊打喊杀,赵良策的心跳却仿佛雷鸣。另一个指挥同知秦嘉美看了他一眼,心底亦生出了浓郁的不安。旁人不知,他与王英芳却知晓,徽州卫与赤焰军的联络人正是赵良策。而赵良策是否还忠于朝廷,是否在赤焰军中另有身份,谁也不清楚。
然而,若是赤焰军吃了败仗,有要紧人物被俘虏,与徽州卫的勾当自然暴露在了人前。到那时,朝廷岂能只追究赵良策一人?
“皇帝老儿的养子,抢了徽州几十万斤粮,你们寻他去啊!围着徽州府作甚?徽州没粮了!没粮了!”王守良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大喊,众人都不曾想,他区区一介家奴,竟有如此好的嗓门。中气十足的话语声传数里,硬是在赤焰军的喧嚣中杀出了条血路,传进了几个要紧人物的耳朵。
赤焰军的大当家震天雷广超愣了愣,不自觉的朝箭楼上瞥了一眼,但没如王守良的意,掉头往宁江府去。似他这等能拉上成千上万人的头目,未必有甚着眼天下的大局观,基本的人心却是了如指掌。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方才的喊话里含着阴谋。他又不傻,都到了徽州卫了,岂能走空?
装作没听见箭楼上的声响,继续高举旗帜,指挥着流民冲击徽州府的城墙。王英芳手忙脚乱的命将兵用火炮轰击,可徽州卫的火炮乃老旧的款式,轰下去雷声大雨点小,搁寻常倒能镇住没见识的流民,然眼下流民有了组织,后头更是有压阵的将领,竟是毫无效果。
“杀!杀!杀!抢粮抢钱抢女人!兄弟们冲啊!冲啊!”赤焰军各级头目嘶吼着,引诱着麾下不要命似的往前。护城河很快被木石填出了条道,眼看着赤焰军就要扛着巨木,顺着这道路冲击城门了。
“轰隆!轰隆!轰隆!”城墙下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紧接着尖利的惨叫刺进了众人的耳膜。震天雷广超定睛一看,竟不知徽州卫用了何等手段,硬生生的把他们造的道路炸了个粉碎。扛着巨木的弟兄们被溅起的石头打的吐血不止,失去平衡的巨木也毫不留情的砸下,一时间整队人都没了生机。
箭楼上的王英芳脚底一个踉跄,狼狈的靠在墙上,方稳住了身体,嘴里喃喃的道:“用震天雷对付震天雷,算物尽其用了。”
原来震天雷是卫所常用的火器,外壳为生铁,内装□□,并留置□□。点燃后,火势烧入铁壳内,因铁壳严密,□□燃烧后,能产生巨大的威力。休说赤焰军临时搭建的石头路,炸的多了,便是城墙都可撼动。正因威力骇人,才叫广超当做了诨名。
赤焰军毕竟不是正规军,又扩充太快,军规军纪宛如笑话。叫震天雷炸了一阵,几个小头目便有些畏缩了。广超曾读过几本杂记,早知攻城个把两个月都不稀罕,来之前便与麾下分说了个明白。此刻见众人有了退缩之意,赶忙鸣金收兵,就在不远处安营扎寨,预备跟徽州卫打持久战。
章士阁脸色铁青,看来赤焰军是没打算轻易放过徽州府了。他扭头看向王英芳,沉声问:“蔡指挥使的救援何时能到?”
王英芳嘴里犯苦,他哪知道都指挥使司那头有何打算?如今徽州被围,蔡仪来之前守住了还好,倘或守不住,必得担失土之责,他九条命都不够给朝廷砍的!
别看今日勉强算旗开得胜,用震天雷吓住了赤焰军。可徽州卫早穷的勾结赤焰军骗章士阁的粮草了,库里的震天雷还剩几个,他再清楚不过。那点子库存,只怕明日都未必撑的过!王英芳贼溜溜的眼神一下一下的看着赵良策,寻思着要不今晚他们哥仨悄悄儿的带着家眷投奔赤焰军算了!
此刻赵良策也是急的冒火,仗没打两个时辰,他嘴里已经生了三四个燎泡。王英芳是怕蔡仪没来,赤焰军进来了。他这位赤焰军的三当家,则是怕蔡仪来了,赤焰军还没打进来。就凭赤焰军那点道行,叫蔡仪与徽州卫两面夹击,必败无疑。偏此时叫围城,各级官员都极为戒备,他竟不好去同广超商议对策,只在箭楼上干着急。
就在众官僚各怀鬼胎之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围城之际,城中的百姓空前团结,家家户户凑了些吃食,充作军粮,送至了城墙。城墙上不止有卫所官兵,还有紧急征调来的青壮。送饭的队伍带来了些许热闹,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墙上,稍微有了点生机。
然,生机与混乱从不分家。不知为何,王守良先前大喊的那些话,迅速在人群中散播开来。黑灯瞎火的,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道:“那王守良想祸水东引,可上回宁江卫救过我的命,我觉着,该去宁江府报个信才对得起良心。”
有人嗤笑道:“要去你去,外头全是流民,你怕是走不到宁江府,就叫人炖了吃肉了。”
那人却坚持道:“姓章的恩将仇报,我很看不惯。你们谁去替我跟上头求个情,开侧门叫我溜出去。”
他此言并非异想天开,赤焰军统共几万人,攻城的时候自然有主攻、有佯攻。徽州城有几个小门,外头几乎没守什么人。他开了门,趁着夜色游过护城河,是能出去的。只是他身旁的几个人听了个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这年头竟有如此的愣头青。
不过,知恩图报到底是世人所推崇的。周围的人一面嘴里骂他糊涂油蒙了心,一面又不免有些敬佩。可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墙头上既有兵丁又有民夫的,光凭声音,竟无人认出他到底是何人。
众人欲问他名姓,他却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城墙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以为都以为自己撞了鬼。今夜注定了难眠,如此诡异的故事,混着众人心底的煎熬,在城墙上口口相传。最令人惊奇的是,三个时辰后,此事居然没完。最先同那人讲话的几人,听到别处传来了他果真溜出城门,往宁江府报信的后续,更觉震惊。
惶恐中的一夜过去,徽州府迎来了阳光,也再次进入了惊心动魄的防守战。□□库存眼见着减少,王英芳等人心底越发焦急。章泰和再也忍不住,在章士阁耳边道:“大爷,咱们……撤吧!”
章士阁眼神微动,瞥了眼城下的景况,心里飞快的找寻着抽身而去的借口。他的宅邸有密道,只消把知情人皆带进去,再带足吃食与水,赤焰军决计寻不到他。他不信赤焰军敢盘桓徽州府,大抵抢了钱财粮食女人便要跑的,以免真的对上都指挥使司的将兵。那他至多躲个十天半月的,即可全身而退。
至于徽州府的百姓是否会因此遭受劫难,章士阁压根就没考虑。王守良也算看着章士阁长大的,这位小爷眼珠子一转,他便知道在想什么。失望与鄙夷同时涌上心头,瞬间明悟了章首辅交代他的密事。章家子孙众多,此般没担当的孬种,不留也罢。
清了清嗓子,王守良朗声道:“流寇围城,百姓定然惶惶不安。大爷为本地父母,不若去城中安抚一番,顺带看看后勤琐事,为守城将士聊解后顾之忧。”
原本紧张的一直发抖的王英芳差点气笑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真当旁人寻不着你章士阁的藏身之所?甚地道密道的又不是新鲜事,再隐秘,掘地三尺也挖的出来!救援已在路上,你身旁那多侍卫,真到了将要破城时再跑不行么?非得节骨眼上杀自家士气!?
赵良策轻轻撞了撞王英芳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故作诚恳的道:“王管家说的有理,我们武将不敢擅离,劳知府大人往城内走动走动,我们也放心些。”
徽州卫几个军官纷纷应和,劝说章士阁远离城墙。章士阁还当军官们畏惧他祖父,怕他出事,故意找个台阶让他下。于是从善如流的朝军官们拱拱手,带着自己的管家小厮侍卫与幕僚走下了城墙,往自家宅邸疾步而去。
看着章士阁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赵良策方低声对王英芳道:“大人莫慌,横竖我可护诸位性命无忧。他跑了更好,省的碍我们的事。”
王英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是跟赤焰军不清不楚,终是想接着做官老爷的,这回若守不住城墙,哪怕保住了性命,从此颠沛流离的人生又有甚滋味?然此刻由不得他选,只得无奈的等着命运的抉择。
城中尚未彻底混乱,章士阁从容的带着粮食清水乃至马桶,躲进了地道。而昨夜摸黑去报信的人则顺利的冲出包围。一天一夜的奔波,报信人终于抵达了宁江府。
夕阳西下,暮鼓声声。宁江府城门缓缓关闭,百姓不疾不徐的往家中走。一盏盏昏黄的油灯亮起,街道中飘满了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屋子内传出的欢声笑语,才从战场上跑出来的报信人不由一阵恍惚,宁江与徽州,真的比邻而居么?
第287章 告状 报信人有个很随便的名字,……
报信人有个很随便的名字,叫张三。杨景澄看着张三布满风霜的憨厚脸庞,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违和之感。随侍在旁的许平安与张发财更是皱起了眉头,这个张三,他们没见过。
上回去徽州救援,除了把章士阁主仆三人从地道里捞出来之外,救下的唯有徽州卫所,与城中百姓无干。许平安与张发财跟随杨景澄之前,在东厂干的就是跟踪破案的勾当。不久前打过照面的人,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且张三这个名字,普通是普通,想忘记也难。那么这个张三,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杨景澄觑了觑许平安的神情,心里升起了警惕。原想问一问张三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人家有备而来,自然能说的滴水不漏,不必浪费口舌了。
杨景澄等人的反应,与张三预想的亦不同。张三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义愤填膺的表情险些凝固。不想,杨景澄倏地轻笑一声:“章知府乃我嫡亲的表兄,你不曾听过疏不间亲的道理么?”
张三苦笑:“回大人的话,小的自是懂的。只是大人曾派人救过卫所一命,小的虽不是卫所的人,却是依附卫所长大,如今还干着替卫所做鞋的营生。倘或卫所叫人连锅端了,小的也没了活路。因此在小的心里,大人宛如再生父母。如今听了不利于大人的信儿,无论如何都得来知会一声。”
杨景澄含笑听着,心道果然身份毫无破绽。
张三又接着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大人不信,大可使人出去打听打听。当日那管家,是站在城墙上大嚷的。他声音奇大,不独我们徽州卫与百姓们听的一清二楚,连下头的赤焰军怕是也听的明明白白。小的来之前,城里早已传开。徽州城里的百姓们,人人都知道大人与知府乃嫡亲的表兄弟。大家伙都在说呢,没见过这般坑表弟的表兄,好生不要脸。”
杨景澄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特特来报信。马健,来带张小哥去歇个脚,另取二十两银钱作为答谢。”
张三立刻眼神放光,二十两,对老百姓而言可不是小数目!
杨景澄挑眉,连喜形于色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么?但他没说什么,直到马健前来,把张三带出了院子,嘴角才浮出了一丝嘲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