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多年的顾老太太本就极懂人心,颜舜华的聪慧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往日老太太是叫丈夫关家里,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方显得笨拙。但凡丈夫提点她几句,她便能迅速领会。譬如今次颜舜华的去留,齐成济便一直在叨念,章首辅下如此狠手,莫不是已经得到了杨景澄的确切消息?不然,他非跟个死人过不去,难道是闲出屁来了么?
可这番话,齐成济敢对老婆说,却不敢宣扬出去。轻烟尚且知道放□□,让人无法确定杨景澄的生死,老于官场的齐成济岂能不知厉害?最后,夫妻商量了半宿,方决定按颜舜华的计划走。因为,颜舜华若被“赶”出了齐家,更能证明章首辅的心黑手狠,多少为杨景澄赚点同情。
然而,如此一来,之前高调接颜舜华的人情,也就消耗一空了。再有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齐家的见死不救。甚挣不挣同情的,仅仅是将来面上不闹翻的托词罢了。
顾老太太深深的叹了口气,孩子们读书读腐了啊!想着这会子都没有个死活要护着自家人的“耿直”书生跳出来,跟长辈死磕,顾老太太便觉得疲倦到了骨子里。最后一点子争强好胜之心消散的无影无踪。挥了挥手,命人带魏燕如去见颜舜华,一个人闷不啃声的回屋去了。
第318章 定罪 齐家宅院不深,魏燕如很快见……
齐家宅院不深,魏燕如很快见到了正在忙碌的颜舜华并她的仆妇们。
颜舜华见魏燕如进来,对着她深深一福:“大恩不言谢。嫂嫂且看日后。”
魏燕如连忙侧身避过,爽朗笑道:“你跟我外道了不是?再同外人似的与我讲话,我可恼了。”
颜舜华眼里有泪光闪过,她抿了抿嘴,嗯了一声,又继续指挥着下人打包。齐家原就是临时避难之所,又是夏日了,她们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收拾倒也顺利。只是那一包袱金银细软,还是叫颜舜华留在了齐家。
人多虽然开支大,可小宅子地处市井,贵重物品放多了少不得被人觊觎,不如索性寄存在齐家。外祖总看不上她这点子银钱。实在齐家眼皮子浅到这般地步,亲戚不做也罢。
颜舜华与叶欣儿皆是能干人,不到两刻钟,行礼收拾的齐齐整整,吴妈妈等奴仆也排了个横平竖直的,只等马车进来接人。
妯娌两个先踏上了齐家预备好的马车,等后头的吴妈妈和丫头们上了租来的大车,车队缓缓驶离了齐府,直往颜舜华的陪嫁小宅而去。
马车摇晃,魏燕如忽然问:“齐家如此凉薄,你恨么?”
颜舜华笑了笑:“各人自扫门前雪,人之常情也。嫂嫂愿伸出援手,实乃高风亮节。”
魏燕如哂笑:“你倒想的开。只那宅子实在小了点,咱们还是想个法子的好。”
颜舜华顿了顿,垂下眼:“我实话与你说,我寻你帮手,为的正是你们家不起眼,又有靖南伯夹在里头,不容易被牵连。旁的人……”
近来喧嚣尘上的弹劾,魏燕如在内宅都听见了,她轻轻拍着颜舜华的手安慰道:“公道自在人心,世子必能平安的。”
颜舜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犯忌讳的话,我不便与你多说。只有一条,如若我们夫妻出了事,劳你辛苦一趟,把我们家姐儿带欣儿一并送去安永郡王府。就……把姐儿送给云大哥哥做女儿吧。我们宗室人家,女儿也精贵,不嫌人口多的。”
魏燕如皱眉道:“何至于此?”
颜舜华垂下了头,她已经从朝廷的风暴中,嗅到了章首辅与长乐欲致杨景澄于死地的信息。章太后若能及时康复,那杨景澄回京还有一战之力。若章太后从此……杨景澄孤身一人,靠什么跟章首辅斗?靠那昏聩无能的永和帝么!?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帮杨景澄拿到了华阳郡公的遗产,可惜,棋差一着,让章首辅先下了杀手。自己,到底还是太嫩了!
压抑许久的颜舜华,情绪十分的低落。当日瑞安公的丧仪上,踩着钢丝的唱作俱佳,如今看来宛如笑谈。自己带着女儿和丫头们颠沛流离。若非齐家不愿做绝,把嫁妆宅子一收,她们娘几个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明明夫家有那般强大的宗族,却好似没有。就如当年颜氏明明是榆花村一霸,她却只能狼狈逃生。如今夫家长辈不敢投奔,真正的娘家更不敢沾惹。一大群女眷,美人如云,放去乡下,便是放去了狼窝里的羊。也唯有京中,各种势力胶着,她们女眷的斗转腾挪,才有那么一丝保障。否则,只怕今晚夜里,人贩子就得上门踩点了。
这世道,女人失去了庇佑,便如水中浮萍,是生是死,全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比颜舜华更无助的,是轻烟一行人。杨景澄的罪名,已然被罗列了十七八条。轻烟听的一阵后怕,她装孕妇的策略无疑是极为成功的,否则光在路上,恐怕已被人打劫了。哪怕刘常春亲自压船,也无法抵御某些高官权贵,酷爱玩弄更权贵之人的内宠的欲望。
一路提心吊胆,睡觉时,眼都不敢合严实。直到熬到海津,按原计划,轻烟“流产”,船上哭声震天。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旁人的监视下,只得战战兢兢的进京。好容易有惊无险的停船靠岸,轻烟等瘦马又不由自主的害怕了起来。无论青黛如何描述颜舜华的大气与和气,她们都本能的恐惧正妻的存在。尤其夫主生死不明,似她们这等瘦马奴婢,提脚便卖方是人之常情。
聪慧伶俐又如何?在主母跟前,还不比一条狗值钱。
不想,刚一落地,便听青黛一声惊喜的喊:“姨娘!”
轻烟顺势望去,只见一眉目如画、娟秀大方的女子含笑在前。青黛、秋巧与石英兴奋的扑了过去,四个人顿时抱在了一起。寒水在轻烟耳边低声道:“那是……叶姨娘?”
轻烟点了点头:“世子只得一个姨娘。”
寒水轻叹,日子长了,她已知轻烟仅是个幌子,不由可惜。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偏不是自家的,说着便有无比的心酸。
那头正说笑,瘦马们与白沙等小厮,不知不觉的挤在了一处,好像刚被抓出笼子的雏鸟,下意识的彼此靠的更紧些,以抵御外界的危险与风寒。
叶欣儿安抚了青黛几句,又缓缓的走到了轻烟跟前。轻烟心里虽有些慌,面上倒很是绷的住。彼此又打量了几眼,叶欣儿笑道:“轻烟姑娘?”
“嗯。”轻烟恭敬的对叶欣儿福身一礼,“奴见过姨娘。”身边的寒水等人,也忙不迭的见礼。一众人厮见过,叶欣儿方道:“此处离城内尚有一段距离,家里实在没帮手,今日借的是靖南伯家的车夫,以免路上叫人骚扰。既不是自家人,咱们少给旁人添麻烦,先回家再说吧。”
轻烟低声道:“忽然回京,给大奶奶与姨娘添乱了。”
叶欣儿携着轻烟的手,极和气的道:“看你说的,你们既进了这家门,从宁江归来,回家是应有之意,哪里能说添乱呢?”说着她又对不远不近跟着他们走的刘常春笑了笑,“一路上,多谢刘大官人了。”
刘常春不敢跟杨景澄家的女眷胡乱说笑,摆了摆手,躲的更远了几步。
不一时,女眷们上了马车,急急往京中赶去。他们这一行人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对轻烟半道上流产之事,从永和帝到宗室,皆齐齐扼腕。倒是章首辅笑着点评道:“是个伶俐的姑娘。”
轻烟怀孕太巧,流产也太巧。差不多的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装的。可宗室子嗣何其精贵?谁都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是假的。万一她真的怀孕,你去惊扰了她,她又流产了,永和帝收拾不了旁人,摁死几个不长眼的给他侄孙子报仇,那可真是死也白死。正因有此忌惮,轻烟等不要紧的女眷方能平安到京。
“瑞安公世子,于收买人心上是很有一套的。”这是章首辅第二次如此评价杨景澄了,“旁的不提,光轻烟姑娘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力价儿,搁到后宫里,可做我们娘娘的左膀右臂了。”
随侍在旁的管家王守业不禁问道:“娘娘……还不见大安么?”
章首辅沉默了一小会儿,摇了摇头。
王守良常年混迹于阴谋中,心思更为阴暗,忍不住提醒道:“太爷,娘娘怕不是装病吧?”
王守业道:“装病有甚好处?”
王守良语塞,他说不出理由,却直觉如此。事实上章首辅也颇觉得近来朝堂上,总有针对他的阴谋在酝酿,却始终抓不到线头。良久,章首辅甩开纷乱的思绪,对王守良问道:“瑞安公世子有消息了么?”
王守良摇了摇头:“他可真的太能躲了。”
章首辅笑了笑:“无妨,听到京中风雨,他总是要冒头的。路上辽阔,我们寻不见他。进京的路却左不过那几条,盯死了,总能找到他的踪迹的。”
王守良为难的道:“他要化了妆,也未必好找。”
“他能怎么装?无非是装病人、装女人、装一家子、装商贩等伎俩。我直接从锦衣卫与东厂调人,他们皆见过瑞安公世子并许平安等人。凭他哪般妆容,只消入了熟人的眼,再没有找不出来的。”章首辅冷笑一声,“锦衣卫玩烂的招式,还真以为能躲的过天罗地网!?”
王守良一凛,连忙问:“找到了,要动手么?”
章首辅刚想点头,又倏地顿住。那股莫名的不安再一次浮上心头,无声的劝阻着他不要贸然行动。如若章太后知道,恐怕不得不佩服自家兄长的敏锐了。因为,在章首辅不知道的地方,有几队不起眼的人马,悄悄的踏上了官道,朝各自的目的地飞驰而去了。
杨景澄为了隐藏行迹,走的十分缓慢。而继万众瞩目的“孕妇”轻烟抵京之后,另一群人也化整为零的混进了京城。
六月二十九日,扛不住“群情激奋”的永和帝,终于颁下了近来第二道他极不情愿的圣旨:“斥原瑞安国公世子张扬跋扈、目无法纪,贪赃枉法、屠戮官员。责令革其世子爵位,着锦衣卫缉拿归案!”
圣令一出,满京默然。
就在宫门抄贴出去的第二天,又有一件奇事震动京城。
章首辅之次子章俊骋于城外花楼遇刺!四肢尽数被砍,身体悬于花楼屋檐下,血流足有两刻钟方止!
章首辅的心猛的漏跳了几拍,这……难道就是不安的源头!?他的眼神不自觉的望了望锦衣卫的方向,如此激烈狠厉的手段,褚俊楠,是你么?
第319章 载舟 章首辅猜测的没错,刺杀章……
章首辅猜测的没错,刺杀章骏驰的正是褚俊楠一行。此前他们从京城一路狂奔至宁江,只为护卫杨景澄,却不幸迟了一步。人生地不熟的,亦难查明真相与杨景澄的下落。为了不惊动章首辅,褚俊楠果断的带着人就地化妆隐藏。
次后终于听到杨景澄失踪的消息,因无法确定其安危,于是依旧隐匿行踪,藏到了暗处,悄悄的回京。横竖华阳郡公亡故,锦衣卫落入了蒋兴利手中,他们这帮心腹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与其回衙门里被磋磨,不如先见机行事。
哪知将将走到半路,便听到章首辅攻讦杨景澄之事!褚俊楠与周泽冰等人当即怒不可遏。华阳郡公已死,杨景澄是他们翻身的唯一希望。哪怕杨景澄做不了储君,只消他安安稳稳的继任了瑞安国公的爵位,庇佑百来号人亦非难事。大不了求杨景澄同族里长辈撒个娇儿,把他们扔去南镇抚司混日子,总归性命无忧。
可杨景澄一旦被定罪,他们百多号人,当真就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然而,人倒霉的时候,世事往往要朝着最怕的方向发展。六月二十九日,杨景澄定罪,革爵夺职不算,缉拿他的竟是锦衣卫衙门!这是压根不打算走刑部的流程,想借锦衣卫的手,直接虐杀杨景澄!
这比砍头更让人难以接受!令人绝望的是,章太后病倒后,无能的永和帝完全无法抵御章首辅的威逼利诱。哪怕安永郡王当日大闹了乾清宫,甚至堵在东宫门口,把崭新的太子猛揍了一顿,依旧没能让朝廷收回成命。杨景澄居然就如此的,被定为了铁案。
实在过于荒谬了!
杨景澄被通缉,断绝了褚俊楠等人最后的生路。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锦衣卫的将兵,怎么着也与兔子沾不上边。擅于侦缉刑讯暗杀的他们,说是豹子还差不多。他们暂时对朝廷无可奈何,众人议定之下,便先朝章家下起了手。
第一个撞见的,正是出门喝花酒的章骏驰。也合该他倒霉,去的新开的花楼,恰在褚俊楠等人的临时落脚点的附近。见着了他的身影,顺手就给杀了。紧接着,章家大大小小的男丁们,就倒了血霉。
章家枝繁叶茂,并非人人都有深宅大院住。多的是寻常如百姓的族人,每日要出门做工,方能养的活一家老小。便是家境富裕些的,亦要出门出城办事访友。
褚俊楠哪管那么多?章家作为华阳郡公的最大死对头,章家丁口的情况他们早了然于胸。也不刻意杀哪支哪户,一百多人三三两两结对散在京城各处,逮着了谁便是谁。短短几日的功夫,章家男丁被杀者多达十数人,章氏族人顿时陷入了极端的恐慌。
十数名门望族子弟被杀,任何时候都是惊天大案。锦衣卫与五城兵马指挥司倾巢出动。但,很快坊间又流出了新的传奇,道是杀章家的义士,乃宁江府被杨景澄救助过的百姓,不忿章家陷害忠良,故而杀来京城报复的。
先前章太后与章首辅,为了给杨景澄造势,确有宣扬过他在宁江府赈灾拨种子的美名。时下百姓被当官的欺压的不轻,人人心里都盼着有个青天大老爷来拯救他们于水火。哪怕听个话本子,讲青天的都爱多听几回。因此,尽管宁江相去甚远,京城百姓大多数竟是信了!
荀子早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心里向着青天,便是褚俊楠等人偶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京里百姓见着了也当没见着。有人打问,只管摇头。甚至,流言还引动了金汁党。
他们犹记得那年雪灾,在南城奔波的俊秀少年郎。那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有公子哥儿来救灾;也是许多年来,第一个肯公然在大街上,对着卑微的金汁党叫舅舅的权贵子弟。在金汁党看来,杨景澄既是龙大力的外甥,就是他们的自己人!彼时帮派最重义气,如今大外甥被奸人陷害,他们做不了什么,帮着褚俊楠通风报信打掩护却是极容易的。
在京城盘桓几百年,改朝换代都没能奈何的金汁党,可就比寻常百姓厉害多了。褚俊楠与他们勾搭上,如虎添翼!整个七月里,满京的新闻只有一个——今日章家谁被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