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却道:“而今朝纲败坏、贪腐成风!原该监察百官的御史一个赛一个的欲壑难填,遑论其它?”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奏章呈上,“臣近日彻查张吴二人贪腐时,亦没落下对左都御史耿德兴的查访!据察,耿德兴假托妻弟之名义,大肆搜刮田产;又驱使奴才来往江南贩卖丝绸布匹,其家船只穿梭运河无人敢拦,更别提税收!并借此威势,收取商户钱财,为其庇佑以逃朝廷赋税。以臣之见,如此贪官,该斩!”
章首辅皱了皱眉,不过耿德兴落入诏狱那日,章太后便想以命换命,弄死吴子英与张继臣,是以此时华阳郡公借题发挥,又赶上永和帝在气头上,遂他亦没求情,省的激的永和帝乱来。
然而永和帝早已怒火中烧,不差这一星半点了。只见他眼神扫过堂上众官,恨声道:“吴子英贪腐有近三十万之巨,往日朕受其蒙蔽,方重用于他。今日张继臣被杀,想必与吴子英牵扯颇深,华阳郡公不妨再查一查张家,是否亦是巨贪!”
话音将落,太后系的官员皆会心一笑。谁不知道这二位是巨贪?看来圣上也眼馋张继臣的家产了。却不想永和帝话锋一转:“从工部到兵部,从礼部到御史台,一个两个的贪腐成风,成何体统!?看来我往日过于顾念旧情,致使某些人生出了狗胆。”说着冰寒的眼神扫向章首辅,“再无节制,只怕他们就敢造反弑君了!”
此言极重,朝臣们纷纷跪下请罪。
永和帝眼里闪过一抹厉色:“华阳郡公!”
“臣在。”
“你麾下诏狱频频出事,原该治你个御下不严之罪!念你年纪尚轻,便许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永和帝冷笑道,“吏治腐败至此,朕要你好生查访天下百官,但有贪赃枉法、嚣张跋扈的……杀无赦!”
华阳郡公朗声道:“臣遵旨!”
殿中文臣齐齐惊呆了!圣上在对锦衣卫疯狂放权!难道圣上已经想立太子了么?兹事体大!低垂着头的姿势都没拦住众人乱飞的眼神,太后党出手太过,致使长乐出局了?
章首辅心中暗道不好,张继臣之死,彻底激怒了圣上,这会子他真的不管不顾了!原本永和帝亲自率领的三个尚书,就只剩下个不怎么能说的上话的礼部尚书朱明德。偏礼部最有话语权的主管科举的张继臣又被杀。眼下朝堂上,唯有次辅汤宏勉强抵抗,却也是溃败之势。永和帝再不反击,还能算甚帝王?
章首辅嘴里犯苦,他一介文臣,篡权容易,造反却万万不能。九边几个勋贵将领与他交好,看的是他拿来做幌子的长乐。果真要兵谏,人家何必让他倒手一回?直接找到宗室不更好?凭什么他们提着脑袋造反,还要听你文臣的摆布?
是以,永和帝果真发起飙来,他们是真的难以招架!尤其眼下帝党几乎已是光脚的了,索性闹将起来,甭管哪一派,但凡贪污的要紧官员皆剁个一干二净。到时候,百姓拍手称快,等着上位的摇旗呐喊,永和帝内库充盈,何乐而不为?
华阳郡公早想肃清风气,见众人沉默,率先道:“禀圣上。整顿朝纲牵连颇广,未免有人不服,臣愿从锦衣卫衙门自查!”顿了顿,他接着道,“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严康安放任诏狱军纪败坏,深夜饮酒误事,导致诏狱凶杀案频发,实乃尸位素餐、昏聩无用!臣请圣上降旨,将其革职廷杖,以儆效尤!”
槽!素来温文尔雅的谭吉玉心中忍不住骂娘!严康安不独是华阳郡公的嫡系,更是内侄女婿。万没料到他竟当机立断下这般狠手,此后在座高官岂不是人人自危?他想的没错,不独太后党,连帝党的几个官员都明显的呼吸一窒。
华阳郡公不同永和帝,他自家素来不好美色钱财,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往日处处受制,全因永和帝的猜忌。今日太后系彻底激怒永和帝,不知到时候在场诸位,还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一时间整个大殿之中,太监都跟着颤抖了。
“呵,”永和帝轻笑出声,“到底是你的手下,你心软了。”说着意味深长的道,“但对旁人,你可千万别怕物议沸腾,以至于心慈手软、拖拖拉拉,办不好差!”
华阳郡公微笑道:“臣早已名声尽毁,还有何惧?再则,既是圣上有旨,成便原先是文坛清流,也不惧遗臭万年!”
“好!”永和帝抚掌大笑,“这方是我杨家男儿的魄力!”
众朝臣:“……”
永和帝看着微微颤抖的朝臣们,心中好生出了口恶气,大手一挥:“既如此,你且去忙吧!另,指挥使革职,你速择个靠得住的报上来。而今正是用人之际,休要因空缺耽误了事。”
华阳郡公听见了“靠得住”三个字,心念一动,试探着道:“彻查贪官,须得自身清正又忠心耿耿还得会办事的,如今这样的人可不大好找。”
不大好找,不是没有。永和帝闻弦知雅意,十分配合的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华阳郡公故作踟蹰:“有,只是太年轻了些,怕人不服。”
章首辅和康承裕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听永和帝温和的道:“无妨,自古英雄出少年。甘罗十二能为相,你总不会推举个比甘罗还年纪小的吧?”
华阳郡公微笑:“那倒也成亲了。”
永和帝来了兴趣,笑眯眯的问:“你别卖关子了,直告诉我吧。”
华阳郡公道:“正是圣上的侄儿,瑞安公世子杨景澄。”
杨景澄生的昂藏七尺、英俊潇洒,永和帝素来喜爱他。此前又听闻他的偏方叫杨兴云一炮双响,登时抚掌赞道:“那是个好孩子,就他了!”又笑道,“你今日可是,既大义灭亲,又内举不避亲,这才是臣子本分,好!好!好!”
永和帝连叫的三声好,愣是把吏部尚书彭佐卿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六部九卿是作甚的?朝堂上圣上金口玉言赏谁当官便当官,那都是戏言。正经时候,圣上被朝臣驳回的多了去了。
然而锦衣卫到底不同其它衙门,那处可谓是圣上私产,说难听点与宫中的太监相差无二,他要提拔自家侄子升官,吏部真没甚话说。何况永和帝刚放权,惹了锦衣卫,他们反手给你治个罪,找谁说理去!
于是这么一桩入仕不到半年便连跳三级的故事,就在一片赞誉声中成了定局。这厢没散朝,那厢梁安已经朝小太监使眼色,在众人没注意时,有个小太监消没声息的溜出了乾清宫大殿,拔腿飞奔的朝杨景澄报喜去了!
正在诏狱里与众长官围着张继臣尸体讨论的杨景澄,忽闻一个尖利的声音由外传来:“喜报!世子爷!喜报啊!”
能在此处被叫世子的,唯有杨景澄。众人目光不免看向他,心里寻思着如此动静莫不是他媳妇怀孕了?就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方才圣上在殿上亲口提拔您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啦!”
杨景澄:“!?”
第142章 缘故 世上的事儿多是几家欢喜几……
世上的事儿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顾坚秉等人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朝杨景澄道喜,而上一任北镇抚使严康安却脸色煞白。
杨景澄升官,自然是他被革职。他在锦衣卫衙门多年,捞的不少,年纪也大了,时常精力不济,单单只革职倒也无妨。然诏狱里接连出事,依华阳郡公的性子,岂能区区革职了事?想起前日被活活折磨致死的狱卒们,他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险些一个跟斗就要栽倒在地。
好在站在他旁边的褚俊楠托了一把,又忙问来报信的小太监:“圣上可有说对严指挥使的处置?”
小太监压根不认得严康安,再则官场上素来人走茶凉,便是认得也不想搭理他。只是怀文耀穿着官服,看着是个正四品的模样,小太监方恭敬的道:“回大人的话,乃是华阳郡公谏言,说是前头的指挥使尸位素餐,叫革职打板子哩。不过没说打多少下。”又满脸讨好的道,“都是圣上的臣子,不拘在衙里还是宫里,包管雷声大雨点小,上半个月棒疮药便好,大人放心吧。”
见小太监上道,褚俊楠随手丢出了块五两的银子,杨景澄更是直接抓了一小把银锞子赏了他。杨景澄家制的银锞子造型大气精美,因着手工费,比寻常的银块值钱,只把小太监喜的眉开眼笑,心道自己没白跑这一遭。
赏完了小太监,杨景澄方有空来看严康安,温言道:“诏狱里污糟的很,要不我扶老大人出去歇一歇?”
严康安还没太缓过神,颤巍巍的道:“岂敢岂敢。”
“这有什么?”杨景澄道,“吏部的调令未出,你便依旧是我上官。咱们该查的都查了,全挤在里头倒妨碍下头人干活。依我说,不如我们先回衙里吧?”
众人自然说好,严康安处也不必杨景澄来搀扶,自有长随伺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往外走,路上各种恭喜声不断,杨景澄只得打叠起精神回应着各位长官——便是他升任了指挥使,也不过从四品,年纪又轻,实不好在几位正四品从三品的官员们跟前拿大。同时也没忘记照应严康安,众人纷纷在心里称赞,倒是个不骄不躁的,怪道儿郡公喜欢他。
蒋兴利撇了撇嘴,暗骂华阳郡公任人唯亲,亦不算甚好鸟。哪知就在此时,他忽觉衣袖一沉,抬头见到他自己布在狱卒中的暗子,正忙忙的做着杀鸡抹脖子的动作,显然有急事。偏此刻大家伙都往外走,他不好单独留下。再则之前余锋有命,所有狱卒三人成组,不许单独行动。是以他们俩压根没法子避人耳目的交谈。蒋兴利心中一突,难道此人知道昨夜真相?
于是,他故意装作脚下一晃,只听他痛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前头正聊的欢畅的众人齐齐回头,就见蒋兴利一面揉着脚一面喊哎呦。太后党的怀文耀连忙赶上前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可是扭着脚了?”
蒋兴利恼道:“可不是,昨夜洒扫是谁当值的?地上有小石子都看不见,眼瞎了么!?”又故意怒斥自家探子,“愣着作甚!还不来搀本官!”
探子趁势上前,低头哈腰的陪了半日笑,与怀文耀二人合力,把蒋兴利搀了起来。帝党众人也假惺惺的来问些要不要请大夫的话。蒋兴利沉着脸,由探子与怀文耀搀着他往外走。帝党众人也不理他,接着说说笑笑。杨景澄却目光闪了闪,蒋兴利似乎有些做作了。余光瞥了眼蒋兴利身边的两位,那个狱卒……会是昨夜的凶手么?
一行人走到外头,杨景澄以预备谢恩折子为由,一溜烟的跑回二所的院子去了。众高官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哄堂大笑。顾坚秉道:“还是面皮薄。”连严康安都勉强笑道:“年轻人真有活力。”
然而,进了二所的杨景澄却压根没写甚折子,他火速招来周泽冰,低声将蒋兴利的异常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末了补充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认得他们那院里的人么?方不方便探听消息?”
周泽冰为难道:“有道是有两个,但难以入内厅呀。”
蒋兴利有脚伤,甭管是真的假的,他必然落在了众人的后头。因此杨景澄能抢时间布置一二。可蒋兴利再慢也有限,时间相当的紧急,竟是一时半会的寻不出混进他屋子的法子。
忽然,杨景澄灵机一动,立刻拽下了自己的腰带,紧接着脱了鲜亮的飞鱼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衣柜里拿了件灰扑扑的常服裹在了身上,拉着周泽冰往外跑。
周泽冰急急问道:“千户,你做甚?”
杨景澄一面跑,一面整理着衣服道:“你帮我打掩护,我爬他房梁上去!”
“什么!?”周泽冰道,“青天白日里,再打掩护也容易叫人看见!蒋兴利又不是傻的!”
“看见就看见了,我不认他能奈我何?”杨景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抓我么?人证呢?物证呢?待我听了璧角,他们发现了才可乐呢,吓不死他们!”
北镇抚司衙门分左中右三路,华阳郡公自是居于一进的正中。他左侧的屋子属于蒋兴利,右侧的则归顾坚秉。若大摇大摆的往蒋兴利的屋子前后去,难免叫人发现。
但杨景澄与旁人不同,他直接冲进华阳郡公的正屋,里头的属官没有一个敢拦他的。他拐进西间,朝众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靠夹道的窗子轻轻的卸了下来。然后带着周泽冰,轻而易举的翻了出去。
房舍之间有个夹道,极容易被人忽略过去。夹道内果然没人!不过这会儿杨景澄不好拆窗了,华阳郡公的人肯替他守密,蒋兴利的人可跟他不是一条心。好在夹道十分狭窄,他双手一撑,往上窜了好大一截。手脚交替用力,不一会儿整个人挂在了蒋兴利的屋顶上,再冲周泽冰轻喊:“帮我放风!”
周泽冰:“……”
说毕,杨景澄警觉的看了看周遭,趁人不注意,把屋檐下通风的圆窗给踹出了条缝隙,又用力一扯,圆窗脱落,他整个人一翻,迅速的滑进了阁楼里。
要说杨景澄能如此顺利,也是从未有人胆敢跑来北镇抚司行窃之故,为了修缮方便,这些门啊窗啊皆是样子货。不然寻常人家阁楼上透气的窗户钉的牢牢的,他够呛能一脚踹开。
环视了一圈,确认阁楼上没人,杨景澄又把圆窗虚虚的装了回去。侧耳听了听动静,底下有几个人在说着今日的新闻,想是蒋兴利的心腹属官。统共三间房,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正中间,为了好偷听,索性从靴子里抽出了把匕首,轻柔的撬着木头,让隔板露出缝隙来叫他听的更清楚。将将从地下透出光线,蒋兴利便一瘸一拐的走进了门。
“大人!”充作狱卒的探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昨夜我情急之下,把张继臣杀了!”
杨景澄:“!!!”
“什么!?你杀的!?”蒋兴利一下子惊的忘记装瘸子,猛的跺脚道,“谁指使你的?你杀他作甚?”
探子急切的道:“就昨夜,我们原本是二人一同巡逻的,我搭档闹肚子,跑了趟茅房,我站在原地等他。哪知偏偏是张继臣那处。那厮被吴子英被杀之事吓破了胆,这几日一直神神叨叨的,见他冲我说话,我也没当回事。
哪知他说着说着,忽的一拍大腿,说想起了发哥的声音!甚前日他听了发哥同人嘀咕,说他在京郊大觉寺左近的牛尾山脚置办了个隐蔽的宅子正好藏人,是以发哥一准在那处,现派人去抓他,包管人赃俱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