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贵暗道一声好险,自从去岁甘桥被敲了一顿板子之后,他们几个在水利上不敢有丝毫怠慢。就算克扣银钱,也只是从民夫手里抠点儿,半点不敢损了主家利益。此时见杨景澄大早的跑来瞧沟渠,不免有些后怕。还好还好,没犯糊涂,不然今日小命休矣!
杨景澄不通农事,对奴仆的人心却是把的极准。见柯贵几个神色变换,就猜着里头必有典故。因他暂没实地查过沟渠田土,不能胡乱开口。于是再次扬起笑脸,道:“这会子村里有生猪么?若有,杀两头猪,大家伙吃肉吧。”
时下乡间能吃肉的机会少,说来离年节已经有些时候了,众人自然馋猪肉。闻得杨景澄叫杀猪,一个个脸上洋溢起了喜色。唯有柯贵作为庄头,要代表大家伙客套两句:“世子太破费了,两头猪可不便宜哩。”
“唔,顺势把颜家也请了。”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你点一点人数,不够吃的话,再杀两头也使得。”
颜家那多人口,柯贵粗粗一算,心疼的脸都皱成了一团:“那……太多了吧?要不?咱只请近亲?”
“无妨,权当庆贺了。”杨景澄瞥了眼龙剑秋,想着他从此在乡间,少不得要扯个虎皮做大旗,便道,“好叫大家伙知道,我又升官了。如今已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从四品镇抚使。别说一个村,十个八个村也请得。”
马健:“……”得,看这架势,今晚他又得出门造谣了!再来几回,他改行去说书算了!
第146章 卖田 外头正说话,忽闻西屋里“……
外头正说话,忽闻西屋里“咚”的一声响,两下里霎时安静了下来。杨景澄心下一动,想想堂屋里差不多都是奴仆,不必太过在意,于是赶紧站起身来,掀帘子走进了西屋。
颜舜华坐在炕上,木着脸道:“我怎底不知你要请颜家人?”说起自家宗族,颜舜华肚子里全是攒着的脏话,如何忍得杨景澄朝颜氏宗族示好?她可没忘了她亲娘怎么死的!
杨景澄正色道:“你回来了,偏不请他们,倒叫人挑理。”不待颜舜华反驳,他接着道,“何况你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大家伙一起吃顿饭,龙剑秋的身份便砸瓷实了。如今朝堂混战,我是插不上手的,但华阳兄长本就艰难,我这边绝不能有半分破绽。”
颜舜华想起京中局势,深深吸了口气,咬着后槽牙道:“依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什么急呢?眼下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十年后甚光景你又知道么?”杨景澄安抚的道,“自古以来,与豪强做邻居的,能有几个善终?到时候颜家人还不是随你处置,谁还能替他们出头不成?”
就几句话的功夫,颜舜华的眼已经红了。乡间吃绝户并非稀罕事,当年她母女逃便也逃了。可颜家的无耻就在于,庄子夺了人害死了,还能为了最后区区二十五亩田,不惜打官司,也要把她从外祖手里抢回来,连田带人通通吃掉。
如此赶尽杀绝的手段,可谓是骇人听闻。在外祖家时,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期盼着老天索性降个灾,叫他们灭了满门。偏生,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
杨景澄伸手揉了揉颜舜华的脑袋,柔声道:“我会替你报仇的。”
颜舜华掏出帕子抹了把泪,嘶哑着嗓子问道:“龙剑秋打着你亲戚的旗号,颜家不敢拿他如何。倒是你方才提醒了我,我在颜家留了二十五亩地。说是我的嫁妆,却是颜家亲族佃了去,一年多少收成全凭他们说了算。横竖我如今不差那点子零钱,与其让他们磨牙,不如索性卖给龙剑秋结了。”
杨景澄哭笑不得:“你故意恶心颜家人啊。”
颜舜华冷笑:“不是顾及华阳兄长,我今日就要了他们的命!”
杨景澄没理颜舜华的气话,掰着指头算:“一头猪约三两银子,请他们吃席,还能真叫他吃个肚儿圆?便是我愿意,柯贵也不肯。最多给他们四头猪,也就是十二两银子。你想想啊,十二两银子,换将来四千亩地,这买卖划算!”
颜舜华:“……”
杨景澄轻笑:“我又不是甚善男信女,这会子有用的上他们的时候呢。今日请他们,不止为了龙剑秋——他没那么大脸。我主要考虑的还是烟草。此事原是我想赚点零花,奈何华阳兄长极为看重,我少不得用心办理。
清洁京城得数年之功,日后更是犯不着我亲力亲为。然他如今威势愈胜,讨好的人自然愈多。他交代下来的事我不好生办了,岂不让他失望?”
颜舜华惊讶道:“你想拉着颜家一起?”
“不然呢?我家猪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杨景澄道,“想让他们尽数跟着我种烟草是不可能的,农家以粮为本。但闲散土地能种一点是一点嘛。”
颜舜华不解:“那点子添头你要来作甚”
“嘿!”杨景澄贼兮兮的笑道,“你想啊,我们自家种,请的是正经把式。他们跟着种的,只好胡乱学。聪明勤快的来我们家多问两句,我们肯定不藏私;愚笨懒惰的必然逮哪种哪,甚施肥浇水全不讲究。如此一来,我不就能看到烟草在各种景况下的产量了么?
毕竟南边儿的把式未必熟京中的气候,今年我们很可能亏本的。拉上颜家人,叫他们把该踩的坑都踩了,明岁我们就顺了不是!你说十二两花的值不值?”
颜舜华:“……”她错了,她就不该以为锦衣卫能有好人……
此事算不得甚机密,夫妻二人只把声音压低,却没避着自家的仆从。吴妈妈听了杨景澄的计谋,颇觉得出气。又难免担忧的道:“他们不肯跟着种怎么办?”
石英个急性子也道:“他们跟着发财了怎么办?”
“肯不肯跟着种,得看马健今晚如何吹牛了。”杨景澄对马健那张嘴很有信心,又笑着解答石英的问题,“边边角角的能发甚财?再说了,他们离京里那般远,收下来晒干了只能卖给我们。地里晒的烟草不值钱,卖街上去才值钱呢。权当他们替我赚钱了。”
石英:“……”
杨景澄自嘲一笑:“朝堂上暂不是我能掺和的,只能弄些个小巧解解闷。”说毕,他捏了捏颜舜华的脸,又走到了外头。柯贵等人没得吩咐不敢走,依旧等在堂屋里。
杨景澄顺着刚才的话接着道:“时候不早,杀猪总要些功夫,你们去预备吧。现天气暖和了,若待会儿不下雨,索性在场院里摆个宴。颜家人口多,我们出四头猪,他们自有妇人帮忙生火做饭。叫他们自己忙吧。”
柯贵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四头猪要养好些时日呢。”他久居乡间,虽甚时候都不忘捞些好处,生活上却与京里的仆从全然不同。听得杨景澄的吩咐,自家杀两头,送出去四头,算来竟有足足六头!如此庞大的数目,不独他,连高华与甘桥都是一脸肉痛的模样。
杨景澄知道乡间朴素,笑了笑,并没有责怪,亦没有苦口婆心的分说,只催促他们去办事。柯贵劝不住主家,只得带着人去外头捉猪了。堂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杨景澄问龙剑秋:“你有多少钱?”
龙剑秋不知杨景澄问这个作甚,想了想,老老实实的答道:“原先吴家老太太给了我二百两,我没花完;去府上之前,汤阁老又给了我二百两。总计三百四十两多点儿吧。”
杨景澄挑眉:“吴家对你挺厚道嘛!你竟下得了手坑他们?”
龙剑秋面色一沉,道:“他们家不是厚道,是手中散漫。早年我常听父亲抱怨,兵部克扣太过,闹的祖父总管不住下头的兵丁,不知平白添了多少气。”
杨景澄毫不留情的嗤笑道:“你祖父那是恨吴子英没给他留足够多的肉,尽打发他汤汤水水了。别说的好像你家是个清官儿似的,果真是个清官,早没你了。花魁可贵得很呐——”
龙剑秋被噎了个半死,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亲娘活着的时候是极得宠的,是以常年花钱如流水。直到祖父被抄家问斩,他方体会到了些许市井百姓之艰辛。
好在他原先虽过的奢侈了些,人倒老实。家里出了事之后,汤阁老把他挪到了个不起眼的民宅里,他乖乖学着百姓家过日子,竟然好几个月都没叫街坊四邻起疑,也算本事。尤其是知道自家没了靠山后,过的相当节俭。分明是个大少爷的胚子,好几个月了才花了几十两,真不容易的。
因此,杨景澄没接着刺激他,而是直接道:“我媳妇儿有块地,挨着水渠,连在一起的二十五亩。上等好田,作价二百六十两,你要不要?”
龙剑秋这辈子头一回出京,哪知道甚田产不田产的,叫杨景澄一问,直接僵在了当场,唯有干笑。倒是龙大力常跑乡下,不由问道:“好端端的卖田作甚?二十五亩上田,一年少说有三四十两银子。虽说府上不大看的上,拿着赏丫头做零花不是挺好?”
杨景澄道:“颜家人奸的很,佃了田总不肯交租子。原也没什么,我喊一声儿他不交也得交。这不是呼喇巴冒出来个便宜表侄子,对外只说我送他二十几亩地,好叫他在庄上过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龙剑秋不满的道:“你分明是卖给我,居然说送我?”
“废话!你一个穷的上我家打秋风的远房表侄子,能掏得出二三百两买地?”杨景澄鄙视的道,“你骗鬼呢。”说着又略抬高声音冲里屋道,“胖丫,你家房子还要不要?不要二十两卖给这货。”
“二十两!”龙剑秋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乡间的屋舍不值钱,二十两你打劫啊!”
“现成的青砖瓦房,二十两便宜你了好吧!”杨景澄撇嘴道,“我媳妇儿未必肯卖给你呢。”
颜舜华在里间笑道:“我们家那院子比寻常乡间的精致些,二十两是贵了,十五六两总要的。你若愿意,十六两与你吧。横竖我不住了,屋子空久了容易坏,塌了怪可惜的。”
龙剑秋统共三百多两,连屋子带地就得近三百两。这几个月抠门习惯的他,竟是有些不舍得。犹豫了好半天,想着日后终究得独自过活,确实须得有个产业,方咬了咬牙,道:“好,我买了!”
“爽快!”杨景澄没甚诚意的赞了句,就算把龙剑秋安顿好了。至于田产过户、恐吓原先的佃农滚蛋之事,犯不着他操心,柯贵他们可不是吃素的。
说了会子话,外头的雨彻底停了。杨景澄再次走到西间门口掀起了帘子,朝里头问道:“胖丫,等放晴了,咱们去骑马不?”
正预备出去走走的龙剑秋险些叫门槛绊了个跟头,终于忍不住道:“妇道人家骑马不好吧?”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不是你给的生子偏方吗?”
龙剑秋张大了嘴,不是说好的么?那就是让你办不到的!
“有甚好惊讶的?”杨景澄笑眯眯的道,“偏方不管用,我能送你个院子还带二十五亩田?当我堂堂锦衣卫镇抚使是棒槌?”
龙剑秋:“……”他招谁惹谁了将来得跟个流氓混!?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147章 下套 乡间的人干惯了活,手脚很……
乡间的人干惯了活,手脚很是麻利。就在杨景澄吩咐之后的不多久,猪的惨叫声便此起彼伏的响彻了村庄。颜舜华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动静,恍惚间有种幼时过年的错觉。然而念及父母已然亡故多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着方才与杨景澄的交谈,颜舜华便觉的心里压着一团难以诉说的苦闷。她理解杨景澄有打算,然一想到因此得跟与她有杀母之仇的族人们虚与委蛇,难免生出怨怼,却又不知该去怨谁。
杨景澄并没同她说甚宽以待人的大道理,更没阻拦她报复,只是眼下不合适,让她延后动手。打重逢那日起,杨景澄待她着实和气,是以她也不想叫人家为难。唯有独自坐在屋中生起了闷气。
偏偏就在此时,凄厉的杀猪声中,夹杂了几缕喧哗。庄上的小院极浅,颜舜华侧耳听去,恰听见外头有好些妇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乡下不比京里,妇人们常年在田间地头干活,嗓门奇大。三五句话的功夫,颜舜华便听明白了,乃是颜氏宗族的妇人打着给她请安的旗号,与门口的小丫头争执了起来。
颜舜华登时气结,她没去寻族里的麻烦,族里竟敢蹬鼻子上脸,当她个国公世子夫人是个菩萨不成?
吴妈妈与颜舜华朝夕相对了好些年,见此情状便知她因心结未开,倔脾气又上来了。上回也是劝了好半日,方肯跟族人说话,今日只怕又得磨牙。于是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坐在了炕桌的对面,柔声道:“姑娘……”
哪知颜舜华一抬手:“不必劝了,我知道怎么做,我且换件衣裳。”又吩咐叶欣儿,“屋里只有个炕桌,我不想同她们一齐坐炕上,你带人去搬些桌椅板凳来待客。”
吴妈妈的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一时难掩错愕之情。颜舜华眼里闪过厉色,却是用极温婉的语调道:“妈妈放心。我知近日朝堂风波不断,世子在外不容易。我既帮不上忙,好歹别给他捣乱。”
若是颜舜华耍小性子,吴妈妈少不得念叨她几句妇道妇德。可颜舜华果然识大体了,她又觉得心酸。到底是嫁的太高了,饶是杨景澄素来细致体贴,亦难免委屈。
尤其是看到亲手养大的姑娘拿手拍着脸,硬把自己拍出副笑颜时,险些心痛的掉下泪来。怔怔的看着颜舜华换好了装,才调节好了情绪,起身走去院子外头迎接颜氏族人。
颜家人口不少,都赶来只怕屋里站都站不下,就叫有头有脸的几家人抢了先机。由颜氏宗族的宗妇颜宜春家的带队,一行十来个人,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颇有几分气派。
门外见了吴妈妈,想着她如今已在公府里当差,比上回客气了些,至少无人敢在她面前摆主子的款儿了。彼此厮见了一回,众妇人在吴妈妈的带领之下,鱼贯进入了杨家的正房。
早年龙氏怕暴露身份,极少与村里的妇人交际。因此,颜家众妇人还是头一回踏进杨家的宅子。在堂屋里打量了一圈,发现与族里的大户相差仿佛,登时觉得有些没趣儿。却不料,待丫头打起西间的帘子,看到端坐在炕上的颜舜华时,登时呆立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