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隔壁一个略中等些的酒楼里,一个小娘子正侃侃而谈。
这……这不正是那康慈姑吗?
她今天穿着大红色绣海棠纹对襟交领窄袖衣,发髻则不似往常梳成双丫髻,而是梳成俏皮的龙蕊髻,两侧髻发各盘一绺上去,上面斜斜插一枝海棠花,侬丽相宜,衬得她粉面桃腮,还有些许俏皮。
此刻她左手旁坐着个老妇人,头戴冠子,系着黄头巾,还拎着一把青色的清凉伞,这是汴京城里媒婆的装束,那老妇人那边则坐着母子两人,正瞠目结舌。
还是那当母亲的不情不愿拿出两匹缎子,递与慈姑:“这两匹布与娘子压惊。”
看到这里,濮九鸾已经能明确对方是在相亲了。
汴京城中相亲,男方若是瞧中了女子便要给她插上发钗,若是没瞧中,便要给她两匹布匹,以示压惊,被称作“压惊缎”。
他沉吟起来:“这小娘子可当真……居然这么早便开始相看人家了么?”
果然慈姑看到布匹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濮九鸾不知心里是何感受,他快步走下二楼,往慈姑所在而去。
那边厢慈姑还不知道,只是笑眯眯起身便道:“既如此,那今日便到这里罢。”
谁知这时有人往她肩膀上拍上一拍:“康娘子,你为何在此处?”
“康娘子?”母子及媒婆迟疑起来,“今儿个不是与开脂粉店的岚娘子相看么?”
慈姑不提防有这么一出,登时结结巴巴起来,再起身一看,拍她肩膀的却是一位熟客,正殷勤相问:“康娘子,今儿怎的反而在此处?这两天又要做什么美食?”
慈姑忙站起来,那边厢母子两人也反应过来,那男子起身指着慈姑目瞪口呆:“你你你……”
慈姑暗暗叫苦,她刻意寻了南昌一个酒楼,想的便是离马行街夜市够远,碰不上熟人,谁知道都到了这里,居然还能遇到熟人。
媒婆则喊起来:“好你个小娘子,骗人家压惊钱!” 说着便要来将慈姑撕扯住。
慈姑忙闪身往后一躲,眼看对方又要过来,谁知有个男子忽得闪身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对方身着锦缎直裰,黑发简简单单只用一柄玉簪挽起,端的是相貌俊美,更透着几分眼熟。
那男子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居然有了奸夫!”
说着便气得拿起茶壶就要砸过来。
慈姑见状不好忙抱紧了布匹,转身就跑。
跑两步见那拔刀相助的男子还立在远处,便拉住他的衣袖,一同奔跑。
濮九鸾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小娘子一把扯住了衣袖,被拽着在汴京街上奔跑起来——
一旁围观的疾风一头雾水。自己家侯爷什么阵仗没见过?如今却要随着一个小娘子没头没脸在街上狂奔?
濮九鸾也迷迷糊糊。那小娘子站在汴京的五月烈阳下,理直气壮,恣意仗义,抓住他衣袖便带着他跑,他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就听从了她——
快到端午节,街边的酒食店舍、博易场户皆装扮一新,钉着艾人于门上,正店初卖煮酒喜迎端午,茶饭量酒博士热情招呼着过往客人,汴河里飞蓬船、航船、舫船来来回回,摇橹声不绝于耳;垂髫小儿提篮叫卖李子、金杏、林檎等水果,货商推着四轮双帮太平车行驶过街市。青布伞下,市井小贩一个个当街列床凳堆垛着水木瓜、冰雪、凉水荔枝膏等清热解暑之物,等待着客人。
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长街上却有个少女一袭红衣,吧嗒吧嗒边跑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怀里紧紧抱着两匹缎子布,一手拽着一个长相俊美的郎君,
身后还跟着一个胖乎乎的媒婆,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一个高个夫人。
端的是热闹非凡。
汴京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身在汴京,什么热闹没见过?自然安之若素卖自己的清凉茶,慢吞吞喝手里的荔枝凉水,只悠闲自在看着这一队奇怪的队伍。
直一路跑到汴河桥上,朱漆栏螲的桥上却正挤得水泄不通。
原来正有一队艺人在桥上卖艺,彩棚夹路,桥上放着瓦盆,游人如云,往瓦盆内里投掷铜钱,来关扑旁边堆着的衣物、首饰。投掷中了的一起喝彩,投掷没中的,便齐刷刷喝倒彩,热闹非凡。投掷中了的人也不走,用竹竿挑着战利品,得意洋洋站在桥边瞧别人试运气。
濮九鸾心里暗暗叫苦。这可如何使得?眼看那些追逐的人越来越近,他不由自主反身看向身边的小娘子
却见慈姑回眸一笑,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随我跳!”
说罢便松开他衣袖,纵身一跳,直跳到汴河一艘快要离岸的船上。
小娘子一笑,灿若艳阳,直叫那五月的烈日都逊了色,她一头乌发随之甩动,宛如一道黑瀑从河边滑落,她大声笑着,将掉落的头发塞回珠冠,本来端正别着的海棠花歪了也不以为意。
鲜活。
恣意。
濮九鸾的心里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人迹罕至的高山上,天然冰体蔓延了万年,它高高矗立,牢不可摧,可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是五月的风吹了进来。
他来不及反应,也忙跟着跳上了船帮。
艄公竹竿一点,船便离开了岸边。
那三人一齐跑到岸边,见慈姑两人上船而去,眼看着追不到了,急得七嘴八舌大声指骂起来。
慈姑放下布匹,叉腰冲他们扮起了鬼脸:“谢过压惊缎!”
对方气得在岸边顿脚,却毫无办法。
船只直往下游划去。
转眼便越过了适才那熙熙攘攘的桥梁,顺水而去。
眼看着汴河转了个弯,看不到那些人,慈姑才笑眯眯问他:“我叫康慈姑,你叫什么?”
濮九鸾结结巴巴:“我叫……叫我九郎便是。”丝毫没有往日里运筹帷幄的镇定。
慈姑并不以为意,大咧咧道:“瞧你一定家境优渥,所以才毫无戒心出手相帮。以后莫要这样贸然出手,万一我是个骗子呢?”
濮九鸾“嗯”了一声,心里莫名有些郁郁。
慈姑便说与原委:“我好友岚娘子孤身一人,没了父母,偏偏家中伯父总逼她出嫁,好吞并岚家资产,这母子俩便与伯父狼狈为奸,听闻岚娘子嫁妆丰厚,便想着娶了她好得一笔丰厚嫁妆。她不愿意去,却又不能违抗,我便自告奋勇扮做岚娘子来相看,故意狮子大张口。好叫那些人自己退而却步,谁知……”
“谁知道在南城居然还能遇到熟人!”慈姑郁闷,一拳砸到掌心,鼓起了嘴,一脸的不高兴。
濮九鸾问:“那……你不怕他们来找你报复么?”
慈姑这才得意笑起来:“我才不怕,他们又不认得我。再说了,我正好拿做报酬。”说罢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布匹,“这两匹布可是能换的许多钱呢”
又想想,将锦缎分他一半:“今日你仗义相助,还有你的功劳。”
濮九鸾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问:“你很缺钱么?从前还收我一两银子一碗面。”
“哦,一两银子!”慈姑忽得想起来,“你就是那个‘一两银’!”
原来还给他起了个这么难听的诨号,濮九鸾的脸都要黑了。
慈姑却不以为意,笑眯眯说:“那赔你两匹布。”
*
信义坊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廖老爷正与人相谈甚欢。
对方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气色很好,红中透白,此刻却隐约有些失落之意:“如今我们信义坊的厨子团行,越发没落起来。”
原来汴京城中流行建立团行,各行各业都会组织起团行,制定下行业规则,而后守望互助,行老则负责这上下大小事务。
说话之人正是汪家旁支的德高望重一位老太爷。
他曾经在御厨做过,后来年纪大了才得了恩典出了宫,之后便建立起南浔酒楼,是京中难得的好去处。
此刻廖老爷却摇摇头:“此话差矣,汪老,我今日在马行街夜市上发掘出一位做饭了得的新厨子。”
“哦?”汪老起了兴致,身子凑过来相问,“是何人?”
“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做饭做得甚好,那一手功夫没个七八年练不出来,难得的是她不卑不亢,是个有功底的。”廖老爷一脸赞赏。
“什么?小娘子?”汪老摇摇头,“女子做厨子,能有几个做得好的?”
第18章 鯚鱼假蛤蜊、椒盐鱼骨、虾油……
廖老爷捋捋胡子:“我先前也瞧不起那小娘子,可吃了几次她做的茶饭便觉不同,你若不信,自己去尝尝便是。”
汪老不可置否。话又转到行会之事:“成立团行本意是为着厨子们守望互助,可如今行会内那些大的店铺,越发欺凌弱小、排斥异己,长此以往,行会只怕危矣,我如今年岁大了,力不从心,当真要换个年轻人掌事。”
廖老爷也是个直肠子,便问道:“汪家绵延百年,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您随便挑选便能挑出来一二人选,为何如此发愁?”
汪老摇摇头,端起清茶喝一口:“不成,太浮躁。”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廖老爷便告辞。旁边的仆人低声道:“三老爷带了一位厨子来拜见。”
汪老一共四个儿子,悉心培养的是老大,奈何大儿子是个读书种子,居然考中了举人,家里自然也不再强求,这时候再回过神来去培养老二,结果老二居然出了意外,再看老三却已经定了型,只知道吃喝玩乐,却也没法子,汪老只好将心思放在孙子上头。
可如今老三要继承这一片家业,汪老自然不能不给他面子,便道:“让他进来罢。”
汪老三满面春风进了门,笑道:“爹爹,大喜事呀!”
“何等喜事?”汪老喝口茶,不咸不淡问。
汪老三得意洋洋道:“爹爹有所不知,我在樊楼指点了一位洗菜小工冯霖,如今他居然能自己开店,今日是特意来请我与您老人家去吃开张宴的!”
说罢,便露出身后的冯霖,冯霖满脸堆笑,腰几乎要弯到地上去:“见过师公。”
“什么师公?”汪老手中茶杯重重一掼,“我家徒子徒孙都是正儿八经上过谱的,焉能被你冒认?”
汪老三忙上前哄汪老:“爹爹,你莫生气,我这就带他下去。”
说罢便给冯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两人忙从汪老屋子里退出,冯霖一脸担忧:“师父,师公他老人家今夜还能去开张宴么?”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汪老三一脸自得。
“那便好那便好,有了师父师公的名头,我这店自然是蓬荜生辉!”冯霖巴结道。
他先前在樊楼洗菜时凑到汪老三跟前,见这人爱听奉承话,便逢迎拍马跟上了他,如今自己要开店,更是承诺事成后奉与汪老三一百两银票,为的就是能够请来汪老捧场。有他老人家这块活招牌,新店开业定然是稳了。
一边又心里暗暗鄙夷这汪老,家大业大有什么用?不给儿子一个子儿的零花,管得严严实实,这不就让汪老三为了钱什么下作事都干?堂堂行老之子,为了一百两银子就能与自己站台,哼!
到了下午新店开张。
冯霖得意洋洋打量周围,他定在了马行街夜市上开店,为的就是这边客流量大,若再能得汪老剪彩,这便是大大的扬名立万。是以不敢怠慢,忙叫身边的小弟亲自去接汪老。
果然汪老三有办法,也不知什么法子请来了汪老。
冯霖得意洋洋等着门口两头舞狮舞完,瞧着周围的百姓都被吸引,这才得意洋洋大声道:“诸位诸位,本店今日开张,请各位都来捧场!”他往后一抬手,“今日还请到了汪老与汪三老爷,蓬荜生辉!”
可是回头一看,适才还站在这里的汪老却不见了。
慈姑正与送她过来的船老大搭话:“谢谢您载我过来,想吃什么我来做些!”
船老大今日载了一位小娘子和一位好看得紧的郎君,小娘子到了马行街下船后便说要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他摸摸脑壳:“那便麻烦小娘子了,我这船舱里有些鱼、虾。”
慈姑笑道:“适才在船上听说您是京东路青州人,想吃老家的蛤蜊,今日便为您做一道鯚鱼假蛤蜊。”
船老大道了谢便将船系在岸边,自己跳上岸,坐在食铺里等待。
濮九鸾也不想走,坐在食铺里等慈姑上菜。
但见慈姑将鯚鱼收拾干净,而后片成一块,大小如同蛤蜊肉一般大小,而后在锅内放入葱姜蒜和豆酱,等爆香后再将鯚鱼丁放入锅中,不多时,鯚鱼丁便在大火的威力下蜷曲起来,活脱脱蛤蜊肉一般,再迅速投入切好的韭菜段,翻炒出锅。
再将那小小河虾去头,虾头炼了红油,与撕成小片的白菘叶一起爆炒。便是一道虾油白菘。
剩下的河虾则大火油爆,做一道油爆河虾。
再看鯚鱼剩下的鱼骨,便油炸了,撒一道花椒盐,好做一道椒盐鱼骨。
不多时,四个菜便齐齐整整上了桌。
船老大看着那道鯚鱼假蛤蜊惊讶不已:“这不正是俺老家的嘎啦吗?”
濮九鸾小声说与慈姑:“这是青州土话将蛤蜊说做嘎啦。”慈姑点点头,却觉得有些许奇怪,何时他俩人这般亲近了?
船老大夹一筷子鯚鱼假蛤蜊,“蛤蜊”上沾染着金黄的蒜末,色泽鲜亮,放进嘴里,鲜嫩多汁,鲜香十足。再加上其中的韭菜吸收了鯚鱼丁的鲜味,也让鯚鱼的味道更加厚重,一口一块,咬下去混着大海的湿润扑面而来,叫他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都不用褪壳,比吃真的嘎啦还要带劲!将将得好!”
“少见多怪,这不过是一道假菜,有何奇的?”一个声音忽得响起。却不知何时来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站在旁边,目光灼灼盯着这菜式。
原来汴京城中南来北往,当中便有许多沿海人士,如今货运不发达,便产生了一种菜式“假”,假螃蟹、假海鱼,将食材做成螃蟹、海鱼模样,好抚慰下思乡人士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