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有一天,汪行老带着一个小娘子到了店中。
“管他什么人,还能将老儿赶出去不成?”钱万富一手一把南瓜子,嗑得皮飞起。
李大头皱紧眉头,他如今只担心新东家将自己扫地出门,“老娘的药钱还赊欠着哩,也不知道那小娘子会不会照样开工钱?”
钱万富啧啧称奇:“唉!可惜汪行老不管我们了,胡乱寻了个小娘子来顶缸。不过左右她也别想冲着我吆五喝六。”
“若有什么事,我自然与你共进退!”李大头义气的点点头,“不能叫新东家欺侮我们!”
谁知新东家康娘子倒是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店中。
她先将店中厨子们召集起来。厨子们站得歪歪斜斜多有不服,她却只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怯,朗声道:“店中没有账房先生,便由我来清点账册。”
说罢便当着诸人面清点财物:“店中如今有桌椅若干、大小灶具若干、现银五十余两。”
小丁心里嘀咕,就听得她说:“这五十两银子,算上我店里一共五人,先一人分十两银子。”
此话一出,屋里原本吊儿郎当站着的些厨子们登时站直了身子,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文秀鼓起勇气,结结巴巴不可置信:“东……东家,这不可……”小丁知道自己师父最是善心,不然也不会违抗天性当众说话。
“有何不可?我要执掌这脚店,便要大家齐心协力。”新东家康娘子笑道,“李大头,听说你老娘卧病在床,我那十两便一并与了你!”看来这位新东家已经知道店中诸人的底细。
李大头闻言抬起头,先是哆哆嗦嗦,而后结结巴巴起来:“这……”却难以推辞,他老娘还在床上等着药哩,他原本一月才赚一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顶他不吃不喝干近两年呢!
一咬牙,昨天那说好了要与钱万富共进退的话便只好往旁边放放。歉意地冲钱万富使了个眼色:“那……那我便接着了,谢过东家!”
这一声“东家”叫得又甜又脆,已然倒戈。
慈姑扫视着这些厨子们。没有后路,说起来可怜,可换个角度,不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钱万富悄悄撇撇嘴,斜着眼打量着康娘子:“东家,您这行事也太鲁莽了些,虽然您年纪轻,可这店里上下,总归要听我们这些老人的才好。”明明白白要给她个下马威。
康娘子却不答,她吸吸鼻子:“锅里炖着菜?”
走到灶间,掀开正在炖煮的砂锅,瞧了一眼,眉眼轻扫:“谁煮的鹅肫掌汤齑?”
钱万富一脸倨傲:“正是我所做。”这本就是他刻意所为,想杀杀这个小娘子的威风。看着她上钩,自然扬起头要显摆一番。哼!他老钱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定然不会像李大头一般轻易被人收买。
“就这?”慈姑冷笑一声。
“甚?”钱万富瞪大了眼睛,而后撸起衣袖,头一昂,一脸要拼命的态势,“东家,我钱万富还没案板高便拿起了菜刀,这道菜是我毕生绝活,您这般说可当真伤人太甚!”这道鹅肫掌汤齑是他的拿手本事,自然戳中了心窝。
“怎么算伤人太甚?”慈姑拿起一根筷子,随意戳了戳砂锅中的食材,“鹅肫煮老了,鹅掌又太柴,连骨头都未除,再看里头葱姜蒜齑皆已炖煮太久,失了那最仙灵水活的滋味,这煲菜不吃也知无趣。”
钱万富先是一脸愤恨,可随着慈姑说话,他脸上却一脸惊诧,而后自己凑过去打量那砂锅里食材。
随后唇瓣阖阖:“这不可能!”可是脸色却迅速灰败下来。
慈姑看他已然认输,便自己从案下清水中取出还未用完的鹅掌,随后从自己贴身带着的竹篮里取出一份卷布摊开,那卷布里裹满大大小小刀具。
文师父眼前一亮,凑过前去细细打量。
小丁想起从前师父讲过好厨子最重要一把刀。再看文师父欣赏的眼神,便知师父也已经偏向了新东家。
只见那康娘子先取出一柄大刀一挥,斩断爪甲,而后换一把长剪刀,熟练剪除掌底老茧,而后顺着每一根骨头走向剪出个大致的纹路,再加白酒、姜片一起入锅炖煮。
这间隙又拿出鹅肫,踢除黄色筋膜切片,再放入浸泡了姜蒜末的料酒中腌渍了起来。
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单这几下便已经让四位厨子们纷纷折服,即便是倨傲的钱师傅,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而后慈姑拿出小碗,从自己随身带的竹篮里掏出一小包调料,见小丁眼睛瞪得溜圆,便小声说与他:“这是由白果、丁香、草寇等物配制成的卤料,我看店中原有卤料不好,便先用我的。”说罢,还瞧了钱师傅一眼。
钱师傅已经垂着头,一脸丧气模样。卤料好不好,做厨子的一眼便能瞧出来,他这鹅肫掌汤齑单是卤料便已然输了。可是这能怪他吗?前头那位汪三爷把持着店里尽捣乱,请的账房只知道中饱私囊,采购的食材调料尽数是处理来的下脚货,做起菜来着实不够。
康娘子自己却不慌不忙,起了油锅,下了葱、姜末、蒜片,又将卤料投进去爆炒起来。最后再倒入高汤,只待煮沸。
这当口鹅掌也炖得半烂,康娘子拿出鹅掌放凉一会,便又拿出一柄食指高的小刀,顺着适才剪出的□□踢起了肉。
不多时,那鹅掌便顺顺当当拖了皮,可外头仍旧瞧着是个完整的鹅掌形状。
康娘子便将鹅掌投入卤锅中,又盖上了锅盖,放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炖煮去。
她炖到正午时便揭开锅盖投入鹅肫与泡好的粉丝,炖不过一刻便要熄火,而后投入切好的小葱末、炒蒜泥、姜齑,便再盖上盖子,直到上桌时才揭开盖子——
砂锅内的汤汁看似还在沸腾,细看却已然浓稠,用筷子一搅动,便发出“啫啫”的声音,叫人忍不住咽起了口水,搅拌间那些汤汁黏在了菜品上,再无余汁,镬气十足。
细细的粉丝上沾染着金黄色的蒜末、姜齑、嫩绿的小葱末,里头裹挟着炖成金黄色的鹅掌、暗粉色的鹅肫。
康娘子叫小丁取来几个碗分给大家。
小丁偷瞄一眼钱师傅灰败着脸,不敢给他,还是李大头接过去递给了钱师傅。
钱师傅此时已经知道胜败已定,可是身为大厨的骄傲,却仍旧叫他不得不茫然地吃上一口——
鹅掌肥厚紧密,卤香味道被锁在了肥厚的肉皮下方,一咬开汁水四迸。
鹅肫紧韧,咔嚓咔嚓十分耐嚼,
唇齿间充满了卤肉的醇厚香浓。
再吸溜一口粉丝,粉丝已然吸饱肉汁,滑进嘴中。
更让人叫绝的是那些蒜末、姜齑、小葱末,本是配角,却在这道煲中奇异地起了主角作用,金黄蒜末香浓,姜齑微辣,小葱末清新爽口。
钱厨子不可置信地感受着口腔中传来的冲击。
文厨子细细咀嚼,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品味口中的味道。
小丁早瞪大眼睛又要去盛一碗,却被李大头抢了先,他得意洋洋舀了一大勺,挥舞着筷子往嘴里喂粉丝,吸溜吸溜吃得那叫一个香。
慈姑这才慢条斯理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抱臂斜斜依靠在柜台前:“店里的事,听老人的,也不见得对吧?”
第21章 玫瑰腐乳猪蹄
等他们吃完,慈姑环视一眼众人:“诸位当初选择了做厨子,是因着什么?
小丁先开口:“为着糊口。”
“为着给我娘治病。”李大头道。
“为着……”文秀师傅红着脸,“因着菜比人安静。”
“当然是因着喜欢……”钱万富还想嘟哝下去,却忽得想起了他第一次进灶间时内心的悸动。
“是了,有些人天生便喜欢做菜。种种食材各有各的美味,也各有各的缺陷。”慈姑满含热情看过灶间的大小食材,“鹅掌太厚,鹅肫偏腥,竹笋苦涩,虾子发咸,唯有在真心喜欢做菜的人手里,才会焕发生机。”
鹅掌太厚正好炖得肥烂,鹅肫加料酒祛除腥味,竹笋焯水,虾子少盐,喜欢做菜的人将这些食材一一耐心料理,才能给食客带来惊艳。
“厨子要做的,便是帮每一种食材扬长避短,叫世人欣赏到它们缺陷之下的美味。这是厨子的使命,也是食材的幸运。”慈姑轻轻拂过自己那一排刀具,“而我们这家店也是一样,如今落在我手里,我便要帮每一个人扬长避短,叫世人见到你们藏在缺陷下的技艺,叫他们折服,也叫你们扬眉吐气。诸位觉得——如何?”
慈姑所说直戳他们内心。谁想一生寂寂无名呢?谁不想扬名立万?便是一个厨子也能实现自己价值所在,诸人都来吃他所做美食,不亦快哉?
小丁先举起手来:“好!东家说得是!”他还年轻,自然一腔热血。
便是文秀、钱万富、李大头几个也深受触动。李大头猛点头,文秀不说话,眼睛却放出奇异的光彩,钱万富嘴唇微微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哩,能在这行当里混迹这么久,怎会一丝热爱都没有?
看诸人表情,慈姑便知此法得当,她拍拍手:“店铺败落些有何不好?如今败落了,才能显出我们起死回生的本事!诸位都有同僚,叫他们眼睁睁看着我们力挽狂澜,叫那些离开脚店的人后悔,叫那些嘲笑过你们的同行失望,叫那些贬低过你们的人后悔!诸位跟我一起,定能重振旗鼓!”
一番话说得每个人热血沸腾,这家脚店日益衰落,许多离开脚店的同行可不是在走时洋洋得意嘲笑过自己?日子过不下去,邻居不是笑话过自己?往日里受过的气、承接的委屈,此刻都化作内心的火焰,蓬勃而出:“重振旗鼓!重振旗鼓!”
一声声响亮的口号在破落的脚店里回荡。人还是那些人,脸上却都多了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光彩,眼睛晶亮发光。
不过——这僻静的店能用作什么呢?
小丁灵机一动:“当官的商议密事。”
惹得大笑。
“小丁说得也不错,僻静之处或是文人书生谈天说地,或是官员议论密事。不过我们如今既无官场上的人脉,又不认识什么学子,一时半会开不起来。”慈姑笑吟吟道。
“那可怎生是好?”李大头先莽撞问。
慈姑双眼微微眯起,满脸的志满意得,“我打算开一个独一无二的娘子脚店。”
“什么?我钱万富第一个不同意!”钱万富一听便跳将了出来,“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为女子下厨?岂不是贻笑大方?”
“怎么?”慈姑头歪歪一轴,斜睨着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厨艺都不及女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哄堂大笑。
钱万富悻悻然垂下头。李大头在旁打圆场:“满城的脚店正店,谁没接待过女客?钱大哥勿燥,且听康师父说下去。”
听听,这不过半天的功夫,已经尊称上“康师父”了。钱万富撇撇嘴,但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便安静了下来。
慈姑继续筹划:“城中正店、脚店众多,虽然也不避让娘子们,可有些身份地位的娘子们自然要包个包间,饶是如此也难免遇到不相熟的男客扫兴,是以有许多人家女儿不甚出门。”
大宋女子避讳要小许多,女子上街多戴着帏帽,不过要在外面喝酒宴饮还是少数,大多人还是叫一桌席面回自己家。
可自己家哪有外头酒楼新鲜有趣?慈姑便想做这些人的生意。
权贵人家的妇人们有舞榭歌台,穷人家女儿无心宴饮,慈姑要瞄准的便是占据汴京大多数的——中等市民人家。
定下了策略,慈姑便开始策划这脚店内的翻修改造。
首先要求安全。
慈姑从万胜门官巷花市上寻了个果木商人,从他手里买了几株藤萝几株木香,又叫几位厨子们架起了竹竿搭做棚顶。
如此一来,车马只要停泊在店门,下车的娘子们将被密密实实的藤萝架所遮挡,外头压根瞧不见热闹。
一路走进店内,一层分设许多桌椅,每桌之间以珠帘相隔,妙就妙在那珠帘上间穿着各色干花,望之雅致,闻之幽香,这却是岚娘子的主意:“我家胭脂店里凡是花瓣碾碎的香粉便卖得快些,想必小娘子们喜欢这些。”
二层则分设包间,不同包间里以不同风格装饰,有竹林清幽的,有兰花吐艳的,有梅花绽放的,不一而具。
灶间则被设在了一层西边,另开一门直通街外,这是为了方便厨子们采购,也是为了叫他们不接触到脚店内部。灶间只留了一个窗口用作传菜,到时候自然有专门的娘子将做好的菜肴端至各处。
事情繁杂,好在如今琬珠郡主早产后,长帝姬不放心女儿,便将她的饮食交由太医院的医正们接手照顾,郡主如今心结已消,能吃得下别人做的饭菜,慈姑便能安心来处理店中事宜。饶是如此,她与哥哥、岚娘子三人镇日里仍旧忙得脚不沾地。
向晚,镇北侯府,濮宝轩正在厅中急得团团转。
疾风一脸为难:“侯爷今夜又不在家。”
“可我有急事。”濮宝轩顾不上喝茶,鼻尖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凑过去围着疾风撒娇,“好疾风!好兄弟!”
疾风犹豫几瞬,濮宝轩虽然骄纵些,可也是侯爷最疼爱的侄子,更何况濮家二房素来与侯爷交好,再者,侯爷不过是去吃饭,倒也不是不能说……
“我爹爹都拿出白绫追着我要勒死我哩!快救救命!只怕过了今夜十一叔要寻我说话便只能来我坟前烧纸了!”濮宝轩苦着脸求饶。
二房老爷素来教子甚严,上次这位小少爷便是抗婚离家出走,还是侯爷寻来的,想到这里,疾风便说了出来:“侯爷,这会子应当在马行街夜市一处康家食铺吃晚饭哩。”
濮宝轩纵马便到马行街夜市上,跟人打听两句别人便知道那家食铺,还热心指点他如何走。
他不多时便到了康家食铺,便见灯火下有个小厨娘身着青布衣裳,却未当垆盛饭,而是坐在凳上,侧身与人说着话。
那与她说话的人,身着常服,一脸的春风霁月,可不正是濮宝轩朝思暮想的十一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