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禀明皇帝之后,皇帝将石安传入宫里,当着内阁众人的面询问了所谓的父子两个一番,命宗人府给石安更名,入皇籍。
靖王当即跪地,恳请皇帝念在他们父子分离多年的情分上,册封石安为靖王世子,论年龄,石安是他的长子,正室膝下又无嫡子,他递请封折子的话,人选只有石安一个。
皇帝爽快应允,当即传旨。于是,这黎家后人摇身一变,成了靖王府的世子爷。
萧拓看了全程,只觉得故事编的并不完美,有漏洞。可那毕竟是黎家后人,他没可能戳穿,甚至于,如果谁指出来,他会帮忙圆谎。
那是他的恩师的后人,他于公于私都愿意看他有个很好的归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在日后有失偏颇。
他在意的那些人,已经不在了。这孩子在许太傅跟前长大,是黎家人,也早已不是黎家人。
接下来,靖王府选择在百官的休沐日举办宴请,庆贺世子回家。靖王亲自给萧拓写了请帖,笃定他会欣然应允。
以萧拓的眼力、城府,怎么可能猜不出世子的真实身份。要知道,当初萧拓可是为了黎家才谋逆弑君的,那该是怎样深厚的情分?
然而让他惊愕的是,萧拓回绝了,说当日没空,早已与护国寺方丈相约喝茶下棋。
皇帝、许太傅闻讯,亦难掩惊讶。
这时候,三个人好歹还能安慰自己,萧拓所说属实,护国寺方丈确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饶是首辅也不可轻易爽约。
宴请过后,靖王与靖王世子又分别亲自写请帖,两次请萧拓到王府小坐。
萧拓一次说不得空,一次索性笑微微地对王府管事道:“皇族中人,我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私下来往。不论世子是谁,我都会与他各走各路,互不相干。再有这类帖子送来,别怪我弹劾靖王父子二人有拉拢朝臣的嫌疑。”
靖王听了这一番话,如实复述给皇帝与许太傅。
皇帝与许太傅这才发现,他们以为是必然的事情,到了萧拓那里,另有别的算法。
黎家,萧拓已经放下了。
许太傅设身处地地斟酌一番,也就释然:萧拓为了黎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才助皇帝夺位;逼迫先帝写的罪己诏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为黎家昭雪;他因着恩师的惨死才明知不可为而为,手刃昏君;这些年来所辅佐的皇帝,不就是黎家后人么。
仁至义尽。
被隐瞒这么多年,要萧拓对一个养于别人之手的黎家后嗣心生怜惜、亲近,的确是不大可能。
心里再明白不过,许太傅却不会告知皇帝,所说的话都出于猜忌的角度,隐晦地挑拨皇帝与首辅。
皇帝有没有全信,许太傅不得而知,只看得出她的脸色越来越差。
许太傅这样做的用意在于,既然萧拓如何都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就不如激化他与皇帝的矛盾,再怎样,萧拓也不可能再一次谋逆。
如此,皇帝必然会给萧拓些苦头,譬如夺了他手中的兵权,把几个军营收回,另选人掌领。若如愿,萧拓就与历朝历代的首辅相同了,待得内患除尽,大可卸磨杀驴。
过了两日,许太傅委婉地提及这些,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蹙眉,神色更加冰冷,睨着他道:“你是不是疯了?先有你分权,再有他主动交出禁军,将士们恐怕早已在为他担忧鸣不平。他在军中的地位,是你想象不出的。”
许太傅一惊,随后就有些泄气:“既然如此,就不宜从速行事啊。反正臣现在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法子了。首辅稍有个闪失,兴许就引起兵变,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听了,眉宇竟舒展开来,幽幽一笑,“他是愈发无情,却也有了软肋,朕有法子,让他自己出岔子。”
第101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2) 更新
二月里, 朝廷的头等要事,自然是春闱。
种种相关事宜,萧拓早在年节之前就已安排妥当。而春闱在即, 许太傅却开始挑刺, 不是说主考官不对,就是说监考的章程不对。
其时同在御书房议事, 萧拓目光凉凉地望着他,“太傅可有更好的人选与章程?”
“人选还需再议, 章程亦然。”许太傅不理萧拓, 只看皇帝。无声的诠释着小人得志。
谭阁老瞧着他一把年纪却一副哈巴狗的德行, 不由怒从心起, 冷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太傅亲力亲为, 人选章程都由你定。可是只有一点,你是落榜两次才考取二甲前十,首辅则是昔年连中解元状元;你不在朝堂这些年, 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首辅则是率兵征战、坐镇朝堂, 担得起治国平天下。尤其你现在刚回来, 就对选拔人才的这等大事指手画脚, 合适么?自认能服众么?”
话说的已然很重了, 许太傅一张老脸险些涨得通红, 偏生功绩方面他确实只有被萧拓踩地上□□的份儿, 一时间接不上话。
其余阁员很替他尴尬, 默默地低下了头。
“谭阁老稍安勿躁,”皇帝打圆场,“为朝廷选拔人才, 任谁都是十分看重,我们不妨……”她说到这儿,瞥了萧拓一眼,心神便是一震。
他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意态甚而是闲散的,目光却是冷酷暴躁。
似曾相识。不,是曾经有过。
这样的目光,他助她夺位时是常见的,但那时承受这目光的都是别人。
在此刻,他正这样毫不掩饰地睨着她。
顷刻之间已心念数转,皇帝压下心头的不安,立刻转了话锋,“我们不妨和和气气的,太傅终究也是出于好心。首辅拟定的章程,当时朕与内阁都是同意的,定然出不了岔子。”她原本想说,我们不妨听太傅细说原委,看看能否折中行事。
她是想抓住任何机会膈应萧拓,让他心浮气躁,却不成想,他直接就不能忍耐了。
想来也是,无论到何时都得承认,关乎社稷的大事,萧拓从来尽心竭力、行事缜密,这种事情上质疑他,简直是侮辱他。
但他那态度……足以让任何帝王心惊胆战、寝食难安。
事情就这样草草翻篇儿了。
萧拓选的主考官是内阁一致认可的原大学士,执掌翰林院,自是才华横溢,出题能够不落俗套,看文章亦没有自己的偏好——有些人就喜欢花团锦簇卖弄技巧的,有些人就喜欢行文犀利难掩锋芒的——他能保有一份清醒理智,透过表象选才。
至于防止作弊、监考事项,萧拓不敢说万无一失,只敢说已尽全力。他的初衷很简单:尽量给予考生一份公允。
万幸,这一次他运气不错,科考顺利举行,亦顺利结束。
在这同时,萧拓带着内阁众人进行了层层反推,确认绝不会出现舞弊的情形。
要是有,就是原大学士在萧拓的严防死守之下泄露考题,求一个晚节不保、士林唾弃的下场——可是,大学士又没疯没傻。
京城人都在翘首以盼新科状元出现的时候,萧拓收到了两张图。
那是辽王府地上地下的布阵机关暗道图。
手下言明绝对无误。
萧拓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反复观摩之后,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侍立在侧的景竹,道:“可以动了。”
景竹心头狂喜,出门时脚步如在云端。
前些年总有人不断派各路人手行刺暗杀萧拓,其中就有辽王府里的死士或雇的江湖绝顶高手。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事。
一日,萧拓假寐时忽地坐起来,问:“怎么总是别人暗杀我?”
彼时景竹就说您招人恨呗,说完才意识到似乎会错了意。
萧拓眸子闪烁着迫人的光华,陷入沉思。
早在五年前,萧拓就安排了眼线暗桩及护卫中的精锐赶赴辽东。不同于负责探听消息的,这些人的任务只有一件事:杀辽王。他们或是打入辽王府,或是在辽王府外蛰伏等待。
五年啊。
终于到了这一日,那边的人有了十足的把握。也就是说,刺杀之后亦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杀一个人而已,哪里需要萧拓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呢?常理上是这样的,但是关乎帝王权臣藩王,便是另外一回事。
萧拓杀昏君,是会引发朝堂前所未有的动荡,可那时的前提是民不聊生、忠臣枉死,已然乱到不能再乱了。
萧拓杀辽王,要先有十足的把握,再有良机:辽王便是死了,辽东也不会陷入混乱,他们愿意臣服于朝廷,而不是有人取代辽王发生叛乱——这就是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相反,辽王不会有萧拓的顾忌,他巴不得朝廷陷入恐慌动荡,那样他才能趁虚而入。他从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不二人选。
就为了这么个货,萧拓从不曾与之对阵两军阵前,耗费的心血却不比任何一桩大事少一分:总要谋算辽东那边的情形,不断想法子让辽王没有十足的底气兴兵造反。
在以前,总的来说就是持续分裂辽东各方势力,辽王摩拳擦掌时,便有人掉链子:要么是最出色的将领,要么是最出色的谋士,要么就是军需难以筹措,实在没别的问题了,也会出点儿异象——在任何高人眼中都是逆天而为的那种。
不为此,辽王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封地,最不济也能一再扩张地盘儿。
而到了这一年,辽王三个儿子争世子,其实是一个导致辽王势力分裂成三足鼎立的□□。当然了,这得归功于在辽王跟前说话很有分量的两个官员,他们已被游说之人全然打动或震慑住,完全听命于萧拓。
家里家外一团糟,辽王早已焦头烂额。
他便是死了,活着的人在三方割据的情形之下,相互都会忌惮,绝不敢轻举妄动:一方出头,立时遭到另外两方联手夹击,只有死路一条。
辽王一直从心里有造反的底气,是因为他是先帝的手足,他认定女帝掌权是逆天而为,他夺回江山是情理之中。
很多官员也是这样认为的。
萧拓理解。如果当初不是他谋逆弑君,站在别人固有的观念立场,也总会对皇帝心存疑虑与不认同——差事是不管好坏的办着,担心甚而盼望女帝出大岔子的心一直不曾放下。
再一个,说到底,铲除外患是需得不遗余力,平定内患则不亚于手足相残——在辽东的不少官员幕僚,是相应的不少朝臣的旧识;在辽东军中的人,必然有诸多旧识在朝廷各方军中。
如非忍无可忍,到了沙场之上,谁能对同胞毫不犹豫地予以致命一击?
太残忍了。
萧拓明白,他相信辽王也明白,不然也不会一被劝阻就搁置造反之举。辽王需要绝对的运气,不到万不得已就不敢赌。萧拓好战而能容忍辽王数年,是因为不忍与同胞将士兵戎相见。
是的,萧拓好战,因为从来保有着战事是为止战的初心。
他最喜欢的局面,便是不费一兵一卒而能阻止一场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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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鹤跟攸宁说话时,听出她对靖王世子身世的怀疑,又整合了得到的各路消息,心里就有数了。是因此,这一阵一直盯着靖王世子那边的动静。这样做,一来是想探寻那边会不会打定主意纠缠萧拓,二来则是出于一种隐隐的直觉,感觉应该能有所收获。
事实果然如此。
这日,筱鹤来找攸宁,递上一份口供。
攸宁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筱鹤道:“靖王世子身边有个自幼照顾他的奶娘,近来跟着进了靖王府。应该有不少人怀疑这件事,话里话外的探究,父子两个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其中就包括这名奶娘。”
攸宁扬眉,“靖王世子也有意灭口?确定?”
“确定。”筱鹤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咱们的人听窗跟儿的本事一向不弱。”
攸宁笑开来,心里则在叹息,小小年纪,心肠竟是如此狠辣,这是受了皇帝的影响,还是天性如此?
陪伴在侧十几年的奶娘,那可是拼死保下他性命又为他流离他乡的人,难道还不敢确信奶娘的忠心?难道就没别的法子留下她?换了她,就会寻找奶娘的软肋,不拿捏,反而给她长远的益处,让她愈发忠心。
居然下狠心除掉救他、照顾他的人,是笃定他能按照皇帝的打算承袭帝位么?在他看来,是不是为了帝位牺牲人命是理所当然?
筱鹤继续道:“也是这奶娘命不该绝。靖王担心在府里动手闹出动静,仆妇们会传闲话,就把奶娘诓骗到了府外一个荒废的庄子上。我们的人眼瞧着要出人命了,只好一锅端,救下奶娘,抓了那几个王府侍卫。
“奶娘心寒至极,伤心得险些发疯,过了一半日才平静下来,主动说要告状。
“我们的人劝她别急,等等再说,问起话来自然是十分顺遂。”
攸宁则问道:“有没有是障眼法的可能?”
“不会。”筱鹤道,“那几个侍卫迟迟不回去复命,靖王和靖王世子已经毛了,先后派了几波人去寻,靖王更是当日就急匆匆进宫去了。”
“这就好。”攸宁掸了掸那份口供,眸光幽深。
靖王一定会把这件事告知皇帝。
因着长公主的例子在先,皇帝怕是想也不想,就能确定是她做的好事。
但闻讯后一直没动静,不曾问她,不是不在意,该是动手之日已不远的缘故。
那么,她也该做好最后的准备了。
攸宁唤来如今负责为三夫人安胎的大夫,交代了一番。
于是,没两日,大夫给三夫人诊脉之后,说虽然没什么不妥,但有湿邪积郁之兆,不如搬到近山的宅院居住一段时日,疏散心绪。
三夫人有点儿懵。她都这么没心没肺了,怎么还会有这种脉象?但是……她的确会经常担心这担心那的,比如月份大了胎位不好,比如孩子生下来之后长得不好看、不够聪明……等等。
她虽然对大夫信服无比,却不想因着怀胎大动干戈——她和三老爷手里并没有符合条件的别院,难道要从别人手里借么?那就未免小题大做,辜负了婆婆妯娌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爱护之情。当下她只是笑着,让大夫开个缓解的方子。
大夫说不宜开方子,先用药膳温补着为好。
三夫人不免惴惴的,可是思量再三,到底是跟谁都没说。她想,自己多找些乐子,少胡思乱想也就是了。反正就是不想仗着有喜闹出什么动静。
转过天来,攸宁让那位大夫给自己把了把脉,随后去见老夫人,说了三夫人的事,末了道:“阁老在城外有个别院,近山,景致很好,您看,是不是让三哥陪着三嫂过去住一阵?——阁老本是给您备着的,近来让我派人悉心打理,原想着再暖和些一起去散心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