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他要是同意和离,我可以替他出面。
“他说不用,横竖也治不好,他没多少日子了,不妨让我用人证做保命符,就算离了顾家人单势孤,也会得到您的尽心照拂。”
顾泽喉间狠狠一哽,说不出话。唐攸宁一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此刻终于有了答案。怪不得她有恃无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的亲生儿子,宁可帮助亏欠的女子,也不肯再给他点滴父子情分,连抱怨指责也不肯说。
他如何让儿子对自己心凉失望到了这地步?
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念数转,险些让他苍老十岁。
良久,他才终于哑声问道:“那么,你到底作何打算?为他报仇雪恨,还是要我自此对你言听计从?”
“大人言重了,一切全在您。”攸宁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本就不该结缘,我为他报什么仇?若您赏脸,愿意听取我的建议,日后需要做的,也只是有良知的官员早就该做的事。”
“譬如——”
“如今没到说准话的时候。”攸宁从容起身,“我本意只是要您帮忙。当然,您也可以让我害得一文不名。”说着欠了欠身,“看起来,我似乎真能嫁入萧府,近日会很忙,过一段再请您喝茶。”
在她举步出门时,顾泽起身,“唐东家。”
攸宁转身望着他。
顾泽深施一礼,“唯请手下留情,给顾家留下现今这一席之地。夏家的人进京后,如何安置,到时还要请你费心指条路。”
“好说,您客气了。”攸宁又欠了欠身,转身出门。
回程中,攸宁透过小窗子望着街头繁华,盘算着一些事。顾泽的表现,愈发证明她没选错人,再加上徐少晖、林陌、恩师在士林的影响……手中牌面已算过得去。
如此,距钟离远回京的路,是否又近了一步。
家国大义、权衡大局,那是萧拓的事,她只想为救命恩人尽一份力,要那昔年悍将得到应有的公平、礼遇。
哪怕是强人所难。
若连在疆场挥洒热血的铁骨铮铮的人都不能善待,这样的朝廷要来何用?
当然,朝廷看起来一直善待萧拓,可那又怎么同?那厮是天生的大尾巴狼和狐狸精,何等局面都能保有自己该得的尊荣。
这心愿,他若能全力帮衬……嗯,要她做个乖乖的小媳妇儿都成,可那又是他不需要的。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笑了,有几分愉悦,亦有几分自嘲。
转过天来,是安床的日子,萧府从这日起,充斥着喜乐喧嚣。
萧拓半个月的假,也是从今日开始。当然了,也就是能终日留在家中,该批阅的公文仍是不可耽搁。
到了三月二十六的吉日,攸宁一大早起身沐浴装扮。
谭夫人、杨夫人和各家女眷早早赶来,各自成群地坐在一起说笑,把氛围渲染得热闹喜庆。
到了吉时,萧拓与八名傧相准时而至,傧相有文官亦有武官,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除了这边没有长辈随之做出的细微调整,其余一切遵照俗例。
攸宁罩着大红盖头,在鞭炮喜乐欢笑声中,等他来迎。
踏着傍晚的绮丽霞光,萧拓步调沉稳地走进室内,凝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新娘,从喜娘手中接过大红缎带,引着她出门。
下台阶时,他提醒:“当心。”语声低而柔和。
攸宁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低头敛目,透过盖头留出的有限的缝隙,小心地迈步。却不料,他又问:
“听到没?”
攸宁蹙眉,轻轻地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他又在想什么乱八七糟的?难不成担心她会找个人替嫁?
幼稚死了。
萧拓眼中则有了切实的喜悦,双眸愈发地灿若星辰。
他就是担心她出幺蛾子。
不担心才不合常理成么?她有什么好着恼的?
这没谱的小脾气,得治。
夜了。
新房内,攸宁端坐在千工床上,笑语喧哗隐隐入耳。
礼成已有小半个时辰,萧拓在喜宴间应酬宾客,这边清净下来,留在她近前的,只有一名喜娘、一名大丫鬟。
散席的时间没个准成,拖到后半夜也是有的。攸宁从袖中取出两个封红,赏了喜娘与丫鬟,“你们先去歇一歇。”略顿了顿,看向那名丫鬟,“唤我的陪嫁丫鬟过来。”
喜娘接了封红,说了一通吉祥话退了出去。
丫鬟秋月领赏道谢,却没听命行事,不卑不亢地道:“奴婢秋月,奉三夫人之命,过来服侍夫人。夫人有何吩咐?”
攸宁重复道:“唤我的陪嫁丫鬟过来。”
“她们刚到萧府,各处情形都不知晓,现下大抵正忙着逛这偌大的萧府。”秋月眼尾稍稍一挑,不卑不亢,“夫人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攸宁盈盈一笑,纤细素白的手指抚了抚裙摆,举止优雅轻缓地下地,走到妆台前落座。
“夫人,您……”秋月诧然,“新娘子双脚不能沾地,阁老回来会动怒的,少不得迁怒奴婢。”说话间,疾步走到攸宁身侧,要扶她回床上,“趁着没人瞧见,您赶紧……”
攸宁转头看住她。
秋月的手堪堪碰到大红吉服的衣袖,对上她凉凉的视线,动作便僵住了。
“起开。”攸宁目光自幽凉转为不屑,再到视草芥一般的漠然。
秋月下意识的被那种眼神刺伤了,手缩了回去,双脚也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醒过神来懊恼不已,却不好再上前。
攸宁转头,对镜摘下凤冠,再逐样取下首饰。
秋月偷眼打量着攸宁的一举一动,目光中尽是懊丧。
她名为过来做这边的大丫鬟,实则是三夫人的眼线。
樊姨奶奶和三夫人焦虑了一段日子,想到了应对之策:萧府是怎样的门第,如何能容着迟早会有辱门风的女子?嫁过来之后,齐心协力磋磨一阵子,打发了便是。
不是嫁妆格外丰厚么?那就寻些大的错处,让她净身离开。不知天高地厚,合该付出人财两空的代价。
她们第一步举措,便是安插眼线到正房。
秋月倒霉,摊上了这种差事。
樊姨奶奶和三夫人曾亲口许诺,这差事办得好,便将她指给外院有头有脸的管事。
太想当然了。
她们怎么就不想想,她很可能死在唐攸宁手里——天下皆知的蛇蝎美人,是能轻易被个丫鬟监视算计的?再说了,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谁不晓得?
她不想赔上性命,又不敢回绝,只好选择折中的法子:第一时间惹怒唐攸宁,服侍之初就被惩戒,降为二等丫鬟甚至粗使丫鬟都可以,那也比平白丢掉小命来得好。
哪成想,唐攸宁根本不吃这一套。
攸宁摘下红宝石耳坠,除下腕上的福禄寿三色镯子,手势轻柔地放在妆台上,又起身除下繁复的大红褙子,信手放在床上。
这些累赘,委实把她累得不轻。
身着红色衫裙,感觉松快许多。她折回到妆台前,侧身而坐,凝望着秋月,轻咳一声。
秋月回过神来,有些仓促地道:“夫人有何吩咐?”
“说说话。”攸宁语气柔和,“关于我的传闻,是不是听过不少?”
秋月略一迟疑,诚实地回答:“是。夫人早已是名动京城的人物。”名动京城的蛇蝎美人,这殊荣,也不知她作何感想。
“如你先前所言,我不守习俗下地,到了阁老面前,只说是你怂恿之故,他会信谁的说辞?”攸宁拿起妆台上的福禄寿三色镯子,手势透着漫不经心,“这镯子价值不菲,我把它摔碎,推到你头上,你猜阁老是信我,还是信你的辩白?”
“……?!”秋月惊愕之下,双眼瞪得老大,连嘴巴都张开来。她这才明白,唐攸宁想要自己的命,比自己想的更轻易。
她跪倒在地,“求夫人恕罪,饶了奴婢。奴婢这就回樊姨奶奶和三夫人面前领罚……”她声音越来越沮丧无力,深知回去之后,那二人会视她为败事有余、折损颜面的废物,轻则打一通板子,重则打发到庄子上,连重头熬起的机会也无。
攸宁睨着她,“回去的话,她们若是让你照常当差,也罢了;若你料定前程尽毁,我倒是能施与援手。”
秋月怕到了极点,头脑倒更为灵光,几息的工夫之后,连连磕头,“请夫人饶奴婢一条贱命,奴婢日后定会效犬马之劳!”
攸宁牵了牵唇,“言重了。”
秋月急切地道:“奴婢自知愚钝,自请降为粗使丫鬟。”
“照常当差,旁的你掂量着办。”攸宁转身端坐,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谢夫人的大恩大德。”秋月记起分内事,慌忙起身,将妆台上的首饰归置起来,一面轻巧麻利地忙碌,一面献出投名状,“这边的管事赵妈妈,也是樊姨奶奶和三夫人着意安排过来的。赵妈妈性子浮躁张狂,并没什么本事,字都不识得几个,只是颇会讨老夫人的欢心。”
攸宁颔首一笑。
秋月忙完手边的事,揣摩着请示:“夫人要不要净面净手?奴婢唤人打水过来。”
“好。”
秋月传话之后,又红着脸请示:“奴婢请您的陪嫁丫鬟过来吧?”
攸宁一笑,“不必了,你做事就很周到。”
秋月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几分。
二更天,萧拓踏着夜色回房。
攸宁已然歪在大迎枕上入睡。
萧拓听得秋月战战兢兢地通禀完,从袖中取出一摞封红,递给她,一摆手,“该打赏的打赏,余下的是你的。备水。退下。”
秋月称是而去。
萧拓走到千工床前,敛目打量。
她睡的很安稳。
真够心大的。
他是说过,她可以早些歇息,可那不是客气话么?
再怎么着,这也是他三十年来首次娶妻,且没二回的事儿。
他弯身道:“醒醒。”
攸宁只眉心动了动。
萧拓起了戏谑之心,拈起她一缕发丝,用发尾扫她的脸。
攸宁蹙眉不已,抬手抹了抹脸,随即清醒过来,男子俊美至极的容颜映入眼帘。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萧拓道:“你倒是心宽,也不怕我回来耍酒疯。”
他身上酒气浓烈,但眸色如常,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攸宁心安下来,歉然解释:“原是想小憩片刻,却不料睡沉了。”
“的确累人。”萧拓释怀,坐到床边,“也不知哪个混帐定的嫁娶章程。”
攸宁一笑。
萧拓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这样更好看。”她清丽柔美的容颜,描眉画鬓反倒多余。
攸宁问:“有事吩咐我?”
他叫醒她不是应该的么?花烛夜,他能吩咐她什么?萧拓心知她犯迷糊了,也就不计较,“你或许有些想法,说来听听。”
攸宁透着慵懒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实话实说:“没有。”
“……”她又把天儿聊死了。萧拓沉吟片刻,俊颜凑过去,二话不说地索吻,强势,炽烈,直到她气喘吁吁才作罢。
随即,气息不宁地笑凝着她,“醒了没?”
“……醒了。”攸宁柔柔地推他一下,“先……喝合卺酒、吃点儿东西、沐浴更衣?”
萧拓说好,却不肯放她离开臂弯,予以沉着克制地亲吻。
酒味让她熏熏然,亲吻让她昏昏然,不消多久,攸宁简直要怀疑自己偷喝过一壶陈年佳酿。
“萧拓……”呢喃着含混不清地唤着他,手不知怎么的,落到他耳畔,抚着他耳垂。
“攸宁,”他暂且饶了她,拉开一点距离,用那双漂亮又好战的星眸凝着她,“你是我的了。”
“……”攸宁想扶额,“自然是。的确是。”这不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么?怎么又说?
他就笑,很温柔很温柔的那种笑。修长手指挑起她下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始终是不确定的那一个。”
闲的你,多余。谁敢好端端地拿婚事跟你开玩笑?作死也不是这么个路数。攸宁腹诽着,面无表情地凝着他,随后则是抚了抚他无双的俊颜,把他当醉猫哄:“不用的。我不就在你眼前?”
“多久?”他拥紧她一些,“余生?”
这次是攸宁与他拉开距离,“你指的余生有多长?我……”
他点了点她的唇,又吻了吻她眼睑,迫使得她噤声,使得那小扇子一般的纤长浓密睫毛忽闪一下,又缓缓合拢。
“我或许是醉了,不用太当真。”他手掌抚着她小小的面孔,“但是,在我身边一日,就要善待自己一日,好么?”
攸宁点头,“好。”
萧拓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好个鬼。
敷衍他,真当他醉了。
攸宁当然也知道,他看得出自己是在敷衍,但没负担。
总不能让她照实说恕难从命。
就算她有抬杠的闲情,他也不见得有那份儿闲心。
这样的日子,他要一份全然的心安,她该让他如愿,哪怕是善意欺骗。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她正愁着如何解围,解围的就来了——
秋月走到屏风外,恭声通禀:“老太爷有些不舒坦,唤阁老过去侍疾。”
萧拓剑眉一蹙,“等会儿。”
秋月称是退回次间。
萧拓抹一把脸。
攸宁有些好笑。也不知谁给老太爷出的这招,起码对她来说是太幼稚了些。当然,正因为简单直接,才有着逼迫人当下表明态度的作用——这也就是这类招数层数不穷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