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想到今夜必须要面对的事情,攸宁真觉着能迟一些就迟一些,倒有些感谢老太爷。
萧拓闭目养神一阵,起身道:“我去看看。”又提及秋月,“方才的丫鬟是别人安插进来的。”
攸宁摇头,“这丫头不笨,也无妄念,不妨留着。”
“这是你的事儿,捎带着提一句而已。”
他走后没多会儿,樊氏房里的古妈妈来了。
老太爷的那个妾室,竟在这时遣人过来,可见一直命人盯着这边。攸宁吩咐秋月:“先唤筱霜、晚玉过来与你一同服侍着,随后再唤古妈妈进来。”
秋月应声而去。
不消多久,古妈妈进到寝室。
攸宁倚着床头,神色平静。
古妈妈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又言辞爽利地道:“奴婢是樊姨奶奶房里的管事。
“姨奶奶吩咐五夫人:明日下午认亲时,她要将亲朋好友引荐给您,到时断不能失了分寸、错了礼数,您若有不懂之处,明日上午可去她老人家面前请教。
“此外,您既然是再嫁,有些俗例便不需遵循,这会儿您也该去老太爷床前侍疾。”
攸宁只问:“你家姨奶奶吩咐我?”
“正是。”古妈妈扬起了下巴颏儿。这内宅的女眷,哪一个都压得住唐氏,哪一个的名声好过她百倍;樊姨奶奶则是两位老爷的生身母亲,多年来深得宠爱,由此才一直直接或间接地料理内宅,差的只是坐实平妻的名头罢了。
退一万步讲,饶是唐攸宁再刁钻,新婚燕尔期间,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图个和气的表象。
攸宁再次求证:“你没听错?”
“自然没有。”
攸宁浅笑盈盈,对筱霜递了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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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的厅堂,萧老太爷坐在三围罗汉床上,他是昨日傍晚回到家中的。
见萧拓进门来,老太爷神色淡泊,“有人无事生非,你没必要过来。”
萧拓一笑置之,上前行礼。十年前,父亲成为道教俗家弟子,渐渐的,全然是无欲无求不问世事的做派。
父子相对时话极少。可谈及的委实有限,爷俩儿坐家里打机锋也不像话。
可是他笃定,父亲那道骨仙风的样子只是表象,只要他愿意,顷刻就能把父亲打回脾气暴躁的原形。
老太爷道:“新人三朝回门后,我与元道长出门游历,归期不定。到时候,家中一切就全交给你了。”
类似的话,以往听过数次。萧拓称是,实在没什么感触,欠一欠身,道:“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不用。我这是心病,怎样的大夫都无法医治。”老太爷恼火道,“你娶了名动天下的毒妇进门,我还活着已属不易。”
萧拓闲闲落座,笑眉笑眼的,“人前人后说辞迥异,非遁入空门之人所举。”
老太爷瞧着他,目光很是不善,“我还不能私底下抱怨几句了?”
“不怕我哪天在酒桌上喝高了,与同僚抱怨您表里不一?”
“豁得出脸面,你只管那样做。”
笑意到了萧拓眼中,“您给了我这条命,可从没给过我脸面。禁军仍由我掌领,其中的锦衣卫除了皇城宫廷,没有他们不能进的地儿,没有他们不能听的窗跟儿。”
“你……”老太爷下意识地望向窗户,甚至横梁,但很快镇定下来,面露轻蔑,“你不敢,我还不知道你?若不贪恋权势,怎能位极人臣?若要留住权势,你就不能递给外人忤逆不孝的把柄。差遣手下窥探至亲,那是疯子才会做的。”
“快了。”
“什么?”
“快疯了。”萧拓眼角眉梢都是和煦的笑容,“您再用这种伎俩让我下不来台,我就真疯给您看。”
老太爷脊背不自觉地挺直、僵硬。知子莫若父,再不睦也一样。他深知,萧拓本该发火却和颜悦色的时候最可怕,不定出什么损招。
“有些弯弯绕,您这么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人已然不懂,没事,我讲给您听。”萧拓很耐心地道,“怎样的衙门,都少不了誓死效忠的,也会有背叛上峰的。如果有叛徒,利用一下又何妨;如果没有,找人充当又何妨。我需要顾虑的,只是要不要走那一步。您给句准话,到底要不要我帮您维持贤名?”
老太爷费了些时间才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瞳孔骤然一缩,喃喃道:“疯了,疯了,你已经疯了……”
萧拓仍是柔和地笑着,“或许。何时疯到明面儿上,您说了算。”
老太爷真的有些失去安全感了:他会不会早就利用死士或叛徒窥探他的言行了?
萧拓轻轻一笑,“既然不能父慈子孝,便互惠互利,我娶的是贤内助,还望您照拂几分,最起码别给她添乱添堵。可好?”
“出去,出去……”老太爷再也不想多看这逆子一眼。
“是。您早些安歇,明早我们过来请安。”萧拓恭恭敬敬地行礼,退出。
老太爷瞧着微晃的门帘,抚着心口,又一次环顾室内,怀疑有人在角落窥视。
萧拓折回到厅堂,恰逢筱霜、晚玉钳制着脸颊红肿、口鼻沁血的古妈妈进门。
他不动声色,顾自落座,唤人请老太爷过来。
片刻后,老太爷来到厅堂,神色恢复了惯有的平和淡泊,以眼神询问。
筱霜、晚玉放开古妈妈,齐齐行礼,随后自报家门,告诉老太爷,自己是五夫人的陪嫁丫鬟。
老太爷抬手示意免礼,刚要说话,古妈妈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哭诉道:“老太爷容禀,新夫人当真是好大的威势啊,奴婢只是过去替姨奶奶传话,也不知哪句话出了错,便被一通毒打,又被挟制到了这里。倒也好,您不妨给评评理,若是我们主仆的不是,奴婢愿意以死谢罪!”说完,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老太爷慢悠悠地品茶。
萧拓若无其事,懒懒地晃了晃颈子。
筱霜晚玉见状,垂首不语,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古妈妈就算磕死在这儿,也不关她们的事儿。
他们四个可以这样过一宿,古妈妈哪儿受得了:青石方砖上有了血迹,她快昏过去了。
她万般难堪地停下来,拼命挤出更多的眼泪,哽咽道:“奴婢若有不是之处,请老太爷从重惩戒。奴婢等候发落。”额头上的血缓缓淌落,也不敢擦拭。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是老太爷先说道:“老五,你怎么说?”
“她来请您撑腰的。”萧拓置身事外。
老太爷苦笑,随手点向筱霜,“你说。”
筱霜不卑不亢,娓娓道:“掌掴古妈妈的时候,她口口声声说什么樊姨奶奶是您宠爱了几十年的人,位同平妻,她要是受了委屈,老太爷就容不得。
“五夫人闻讯后,气古妈妈实在不成体统,又知晓她不宜计较这种事,便命奴婢两个把人带到福寿堂。
“老太爷若是得空过问,便烦请您酌情发落;若是不得空,便将人送回樊姨奶奶房里。”
老太爷略一思忖,问:“说掌掴的原由。”
“樊姨奶奶要吩咐五夫人一些事,这是古妈妈的原话。”筱霜把吩咐二字咬得咬得有点儿重,“五夫人不明白,不论是谁的妾室,不论地位如何尊贵,似乎也没有对她颐指气使的道理。”
老太爷瞥一眼古妈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古妈妈是樊氏的陪嫁丫鬟,主子风光了多少年,她便在府中得势多少年。之前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想自己到底错在何处,这会儿明白了,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樊姨奶奶打破惯例的年月太久了,以至于她身边的下人都忘了固有的规矩,现在有人跳出来计较,老太爷会作何选择?
一阵沉默之后,老太爷问萧拓:“原委清楚了,你怎么说?”
萧拓淡然强调:“人都是来找您的。”
又是一阵沉默。
对于古妈妈,这是老太爷顾念几十年情分,为樊姨奶奶和她息事宁人甚而以牙还牙的希望。
对于筱霜晚玉,想着就算不了了之也没什么,反正这不是五夫人犯迷糊的时候,继续找补的机会多的是。
可是,老太爷真的犯难:“我早已不理俗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你替我酌情发落吧,注意分寸。”
萧拓温然一笑,唤来候在廊间的向松,对着古妈妈扬了扬下巴,“处置了。”
向松称是,麻利地把古妈妈带出去。
老太爷的面容无法维持平静了,皱了皱眉,“处置了?且不说罪不至此,也不说我见不得杀伐之事,只说今日,大婚之日,刚进门的新人愿意见血光?”
萧拓避重就轻:“不早就磕得满脸血了?”
老太爷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缓:“我指的血光,关乎生死。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动不动闹出人命。”
“我的夫人,经得起这种事。便是经不起,还有我挡着。”萧拓说。
老太爷怒目而视,“往俗了说,这种事不吉利,新人进门当日,你就不能把事情办得圆满些?”
筱霜、晚玉的颈子梗了梗,有些无所适从:首辅大人要挨训了,她们不宜在场。
萧拓态度松散,“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就这么着吧。”
“混帐!”老太爷彻底怒了,却没失去理智,对筱霜、晚玉一挥手,“你们先回房,我与老五还有话说!”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行礼后悄然退下,刚出门,便听到老太爷接茬训儿子:
“这些年了,我变着法儿的向善祈福,你变着法儿的造孽!混帐东西,打量着你年岁不小我不敢让你跪祠堂了是不是?真反了你了……”老太爷不想修道成仙了,这会儿只是个被气炸了的爹。
筱霜晚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第30章 一波三折的婚夜(2) 二更
古妈妈被筱霜晚玉带去外院见老太爷之后, 攸宁示意秋月落座,和她闲聊:“老夫人与阁老不睦?”
“是呢。”秋月半坐到小杌子上,“私下里, 老夫人见到阁老, 从没个好脸色,母子两个不欢而散是常事。”
“因何而起?”
“不清楚。”秋月困惑地摇了摇头, 想到一些事,欲言又止。
“想到了什么?”攸宁和颜悦色地探究, “说闲话而已, 不用顾忌。”
“奴婢听已经容养的老人儿说过一些旧事。”秋月低声道, “老夫人对阁老极为严苛, 衣食住行、文武功课,就没有挑不出错的。阁老年少时深受其苦, 幸好,那时时家二位尊长还在,黎家顶门立户的人, 私下里是阁老的恩师,隔几日就给阁老出些题, 见一见, 点拨一番。”
时家, 皇帝母族。那个家族, 十年前险些覆灭, 当时身居皇后的皇帝没受牵连, 是她聪慧, 更是她背后的人手段非凡。而今时家当权之人,正是次辅时阁老。
攸宁阻止自己深想那些,又问:“还有什么?”
秋月声音更低:“其实, 那些年月里,老夫人也就在阁老面前威风的很,对别人全然两样,不知道多宽厚大度的样子。有的人说,老夫人这辈子的邪气全撒在阁老身上了,典型的窝里横。近十来年才改了做派的。”
攸宁想了想,忍俊不禁,之后意识到,“老夫人这种人,反倒棘手。”
秋月不明所以,“怎么说?还请夫人提点。”
这丫头所说的这些,到了旧主那里,够死好几回了,足见是真心实意地想在正房当差。攸宁也有意让她心神放松些,便耐心地解释:“依你之言,老夫人怕是有什么心结,还不轻,又是窝里横的做派,便最容易做墙头草,被有心人利用。她当真依着别人的法子对付我其实还好说,最怕的便是,与我相处和睦,却被人挑拨之下好心办坏事。她这种人,心思反倒过于单纯,毕竟,不理事的年月太久了。”
秋月立时会意,“那么,您可千万要防患于未然。”
“的确是。”攸宁琢磨片刻,“给你个差事,等下去见樊姨奶奶,把我的意思转述给她:我知道,她挑拨是非,害得老太爷与阁老在这种日子生出嫌隙,不外乎是为了老太爷去她房里。”
秋月讶然,直接结巴了:“不、不会吧?樊姨奶奶跟老夫人年岁相仿。”
攸宁笑道:“管她多大岁数做什么?落在我眼里,我就生出了这样的猜测。她若澄清,那我就猜想她要安排哪个丫鬟服侍老太爷,以图断了老太爷修道的路。这种事,从来是越描越黑,她比我更明白。妻妾之间,哪有全无芥蒂的,我们顺势给她挖个坑而已,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气她一下。”
秋月恍悟,笑出来,心说夫人可真够坏的,但那些猜测……倒也未必不可能,常年守活寡的人,说不定就有离谱的心思。
攸宁接上之前的话头:“樊姨奶奶想在认亲时挑拨是非,没关系,认亲时她不论何时出现,我一定会当众给她难堪,捎带着把今晚的事抖落出去。”顿了顿,又道,“记下我说的这些,复述给樊姨奶奶,回来之后,告诉赵妈妈。”
“夫人放心,奴婢全记下了。”秋月出门前,唤来两名陪嫁的二等丫鬟服侍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复命,在廊间见到了筱霜晚玉,匆匆聊了几句,得知古妈妈的下场,倒吸一口冷气。
首辅大人这是给夫人撑腰立威呢,但也忒狠了些。更何况,这可是新婚夜啊。
但是,夫人不是寻常女子,应该不会忌讳这些。
思忖间,秋月进到寝室,娓娓道:“樊姨奶奶听了奴婢复述的一番话,登时涨红了脸。但她没发作奴婢,反倒打赏了十两银子,让我替她向您解释、赔礼,只是一场误会,古妈妈不知轻重,说错了话。”说着取出银子,呈给攸宁,“这银子,奴婢拿着实在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