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崔一清已是一穷二白。
到了那境地,他也认了,没想过跟权臣门下的子弟争什么,因为自觉没法儿争、争不过,直到幺女的惨剧发生——
得不到的,往往就是一些朝三暮四的人最想要的。佟七老爷对崔家幺女一直没死心,加之她所在的寺庙可乘之机太多,便是有一日,已然遁入空门的女子仍是落入了他的魔爪……
当日,崔家幺女回到家中,哭诉种种,交给双亲一样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儿,便显得振作起来,称要回寺庙。而实情是,她在离家不出一里的地方投河自尽了……
这般的屈辱,这样的殇痛,已经打垮了崔家,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理由,不过是为至亲鸣冤,还至亲一个公道。
可事到临头方志,竟是走投无路。
是在去年,他遇到了一个叫筱鹤的年轻人。
筱鹤对他说,你们若真有心,就先换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活着,时机到了,若仍是不改初心,我会接你们到京城鸣冤。
[风月案]
小满和春柳是这世道下一些不幸的人的典型:自幼失怙,被沾亲带故的人卖到了风月之地。
姐妹两个都有着一副出众的样貌,结伴长大,成了所在之地齐名的姐妹花。
原本姐妹两个都以为,这一生也不过是步前人的旧路,拿不准的只是哪一条路罢了。
直到有一日,五城兵马司的薛指挥使前来,借着酒意,格外蛮横,当即就相中了小满,声称要带她回府为妾。
稍稍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出自风月场合的人进到官宦之家做妾,下场只有被主母整治得生不如死。而且最关键的是,薛指挥使不论是否酩酊大醉,他发妻堪比河东狮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知晓的。
老鸨、春柳一同上前求情,薛指挥使却又觉得春柳姿色也很合他心意,笑说一并带回家去为妾。
老鸨自是如何也难以答应的。在她的方面考虑,是面前这位大爷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银钱的事,一再提醒也没用。
话赶话的,薛指挥使就恼了,说老子给你们脸,你们不要,那就算了。
结果,一行人离开之后,一列官兵就冲进来,见人就杀。
当晚,那里成了人间地狱。
小满是侥幸活下来的,她身受五处刀伤,面上就有两处,将她原本美丽的容颜变得狰狞,其余三处刀伤,让她寿数难长。
她回头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命大:官兵奉命杀戮之后到门外复命的间隙,她恰好就醒了,也就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了所知的一道暗门之内。
侥幸逃过一劫之后,听到了官府对那场杀戮的定论:
五城兵马司官兵夜间缉拿三名匪盗,匪盗进入一个青楼,竟将一众人等杀戮殆尽,官兵赶到时已经晚了,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匪盗当场斩杀。
他们没错,而且,他们有功。
小满听了,一边笑,一边流下了泪。
就算老鸨和她们这种卖笑的人活着多余,伙计之流的人手又有什么错?他们都不过是生计所迫,讨一碗糊口的饭而已。
所求的那么少,那么简单,到头来,就被那一场无妄之灾夺去了性命……
小满咽不下这口气,想为所有枉死的人讨个公道,却也知晓事情往往不是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来来回回打听许久,得知了一个对她堪称又一重创的消息:
那位薛指挥使是吏部佟尚书至交之子。
本朝吏部尚书因着已经掌控官员的调动升迁,不能入阁,但这地位,怕也是仅次于首辅了。
——小满接触的官场中人不算少,脑子也还算是够用,听他们说的多了,便明白了一些官场中的不成文的规矩。
她就偏偏摊上了最不敢惹的其中一个人的亲友,若要鸣冤,往哪里去?
她这出身,怕是连告御状的资格也无。
虽然希望渺茫,可她也没放弃,一直暗暗地寻找门路。她最起码要让人知道,有些官员是何等的暴戾、嗜杀成性。
在她又一次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筱鹤的年轻人。
筱鹤对他说,你若真有心,就拿上我给你的银子,换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活着,时机到了,你若不改初心,我会接你到京城鸣冤。
——科考舞弊、欺男霸女、杀戮,这等罪名若是落实到头上,任谁也受不起,饶是根基深厚的佟家也受不起。
可也正是因为佟家根基深厚,这些案子才会一直没能浮出水面,一直有人上下求索无果,一直有人在暗地里忍辱偷生。
一定的界限内,有人只需一两句话,便能决定一些无辜的人的生死。
而这些真相一旦被披露的时候,便是一些人现出真面目的时候——
佟尚书闻讯后便告病回家,回家后见到佟夫人,便给了她狠狠地重重地一耳刮子,“宫宴当日你到底跟萧夫人说了些什么?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这要是闹起来?我还能不能活了?佟家还能不能立足于官场了?”
佟夫人当下是被打得晕头转向满心惶惑,听清他的言语后就急了,站直身形,冷笑道:“我跟萧夫人说什么?人家什么都容不得我说就甩手走人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怎么,还要我赌咒发誓不成?
“你说的事情是不是凭空闹出来的三桩案子?怎么好意思问我的?到顺天府告状、顺天府尹审案、递折子上去需要几天?啊?!”
“……”佟尚书被妻子问住了,立时哑火。
佟夫人理一理已染了霜雪的鬓角,愈发地理直气壮:“还说什么闹起来你能不能活?亏你有脸说!那些个不肖子孙、狐朋狗友不都是你惯出来的?!瞧瞧,现在都是个什么德行?给你闯出滔天大祸了,你高兴了吧?你那嫡长孙,可是我们的嫡长子的儿子!现在可怎么好?!”
他们的嫡长子,正是为了稳固家族清流的超然地位,才去官学做了山长。
佟尚书默然无语。
佟夫人的脾气却被那一巴掌打得特别旺盛:“凤举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啊?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只瞒着我们这些妇孺?这不就是科考舞弊么?这是多大的罪过,你们担得起么?!“
语声落地,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佟尚书满脸颓唐。
佟夫人则是先被自己的话惊到了,随后便觉得那很可能成真,再之后便确定了,末了只是少不得一阵心惊胆战。
待到夫妻两个回过神来,佟夫人如丧考妣,佟尚书则打起了精神,“我要出去一趟。”
“去见谁?哪位大罗神仙能帮我们走出困境?”佟夫人从处想,都乐观不起来。
“谁也不知道,总要去试一试。”佟尚书说。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佟尚书乘着一顶小轿离府,七拐八绕多时,最终去了长公主的府邸。
然而事实证明,佟尚书所作的工夫都是无用功:锦衣卫在杨锦澄、杨锦瑟、叶奕宁分头率领属下彻查之后,三桩案情很快水落石出,而要问罪的,只能是佟尚书及其朋党。
当日午后,长公主造访萧府,为的是与攸宁说说话。
攸宁以礼相待,将她请到了正房待客的小花厅。
寒暄之后,彼此只留了亲信在身边,长公主道:“济宁侯林陌如今享有盛誉,好些人说什么林侯骁悍无匹、谋算无双。”见攸宁瞧着自己,又自然而然地道,“是不是捧得太高了?”
攸宁对上她视线,漆黑如墨、灿若星辰的眸子凝住长公主,“怀疑首辅大人捧杀?”
长公主摇头,“我知道萧兰业惜才,从来是尽心竭力扶持栋梁之才,不拘文武。只说林陌,没他运筹帷幄、及时调度军需,一些战功怕是难以到手,林陌的事,有人不免奇怪,他明明不及钟离远与萧兰业,得到的称颂却要胜过他们。”
“……”攸宁不接话。
长公主继续道:“只怕他如今已当真,打心底以为自己能与前人比肩,不会认为自己也会有虎落平阳的时候。”停了停,澄清一般地道,“我倒不是关心庙堂上的事,只是你与济宁侯夫人相识,不免多想一些,想多提醒一句。”
攸宁轻轻一笑,“种树的人,只负责选好苗子,是不是长成歪脖树,不可强求。”
长公主则道:“真长歪了多可惜。”
“又不是钟离那般不可替代。”攸宁直言不讳,“文官有得意忘形的苗头,可以让他摔跟头坐冷板凳,沉淀心性,如果迷途知返,终可成材。
“武将不同,不论自身心智、运道,皆不可测,不可控。锐气这东西,有人越挫越勇,有人一挫就没,人也就废了。
“有军权的人,没法儿摔打。在沙场上让他吃亏,那是用将士的命开玩笑;在官场着意设绊子磨练,他说不定会带得将士对朝廷心生不满,一发昏来个哗变,何苦。
“最好的情形是我或钟离潜移默化带出来,但那又明显不可能。独当一面的名将,可遇不可求。”
长公主认真思忖着他的话,“所以,武将有不好的苗头,只能等他自己醒过神来。”
“对,跟习武一样,同样一套心法,谁能登峰造极,谁会走火入魔,全在自身。”
长公主深凝着攸宁,“你可知自身和夫君到底是何处境?”
“不敢殿下费心。”攸宁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我自认很明白。”
“的确。”长公主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该来的风波,终究会来。不论萧兰业为何娶你,你日后就是他的软肋,我或许不能刁难他,别人却不是我。”
攸宁就笑问:“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有很多么?”
“……”长公主哽了哽,没应声,端杯喝了一口茶。
攸宁道:“我拭目以待,看谁欲与我为敌,取我性命,刁难首辅。”
长公主不由动容,却是强自按捺下了。
沉了片刻,长公主凝住攸宁,问道:“如有一日,萧兰业为了妻子铤而走险,攸宁,你是否能坐视不理?”
“不知道。”攸宁说的是实话。有些话说了,就要做到,真不是逞强的事儿。
“……”长公主失笑,“世人总说今上心肠如铁,殊不知皇上怕是也要对你甘拜下风。”
攸宁从容笑道:“殿下谬赞了,臣妇再活多少年,也比不得皇上的杀伐果决。”
“我只担心你把萧兰业害死,真到那时候——”
攸宁从容一笑:“到时候再说。”
这一次的会晤,长公主无功而返。
越两日,皇帝连发三道旨意,针对的亦是三桩案情,着内阁问罪于佟尚书,拟出具体的惩戒章程。
内阁因此事陷入了空前的激烈的针锋相对的局面。
萧拓始终静观其变,不发一言。他是首辅,别说没必要说什么了,就是品阶低一些,他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同朝为官,同在京城,佟尚书及其党羽犯下的那些罪孽,他真的是闻所未闻。
第72章 素手掀起的动荡(3) 万更
萧拓敛目梳理着一些事。
杨明、佟凤举涉及的春闱, 是时阁老负责;
那些年一再包庇佟家罪行的顺天府尹,去年调任为福建布政使;
风月案中那个该死的薛指挥使,他前一阵以贪墨罪发落了, 至今还在诏狱里关着。
攸宁明明知道那个人还有更重的罪行, 却是不曾与他提过一字半句。别人是凡事留一手,她是凡事留好几手, 恐怕对谁都不会全部交底。
她倒是能忍。
不怪她无心为皇帝所用,为朝廷尽力。
这样乱糟糟的官场, 不知还有多少地方藏着这类肮脏可恨的事, 旁观者越是冷静清醒, 越会生出满心质疑。
几位阁员还在面红耳赤地争执着, 矛盾点在于,有人主张刑部审理, 有人主张三法司合力审理——时阁老信不过刑部尚书。
萧拓抬了眼睑,定定地凝视着时阁老。
时阁老察觉到他锋锐的视线,转头回望过来, 心头便是一惊,顾不上与谁争论了, 只是站在那里。
其余四人看到时阁老的异样, 也相继噤声。
萧拓问时阁老:“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时阁老因为心虚, 声调反倒更高, “泄露考题不关我的事, 哪个主考官会傻到做这种事?”
“来人!”萧拓忽然扬声。
在门外候着的两名锦衣卫应声而入。
萧拓用下巴点了点时阁老, “把他打进诏狱。佟尚书及其涉案官员亦如此处置。在外地的嫌犯从速缉拿进京!”
“是!”
“萧兰业, 你大胆!”时阁老急得要跳脚了,“皇上都没提及的事,你凭什么做主?凭什么把我打进诏狱!?我要见皇上!”
锦衣卫从来不需给任何人情面, 这时已走到时阁老面前,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架起他,快步出门。
到了门外,不知谁用了什么手段,时阁老的呼喝声戛然而止。
萧拓的视线在阁员面上逡巡着,“北镇抚司有了眉目之后,移交刑部审理,各位可有异议?”
阁员看着他沉冷的面色,心里直打鼓,齐声道:“没有,没有。”
沉了沉,谭阁老笑道:“本来么,已经是通了天的案子,自然少不得经过北镇抚司。”
别人也扯出笑容,出声附和。
萧拓起身,去了御书房一趟,将这事情告知皇帝。
皇帝说是该这样,只是,让那边的锦衣卫当心些,别三下两下把人弄死。
萧拓称是,说这就去那边交代下去。
到了北镇抚司,杨锦瑟、叶奕宁迎上来,俱是双眼放光的样子:刑讯朝廷大员的事情,多少年才出一次,这种运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杨锦瑟问道:“用哪种刑罚合适?”
萧拓道:“容我想想。”把人弄得外伤太多的话,等到了刑部大堂,人们会本能地怀疑屈打成招,而有心人一定会以此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