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权势真就不是他贪恋的。
她想起了前不久才看过的那篇制艺。
还是少年郎的萧拓,在初步入人生得意光景时,亦无一丝浮躁张狂。
那时的他,定是真正的皎皎明月、风中修竹。
如今不是,如今他要为了内忧外患常年殚精竭虑,平乱或震慑期间,不乏权衡轻重老辣狠绝的一面。
不管如何,他自然是最出色的男子之一。
他其实应该有个对他倾心的女子相伴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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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杨锦瑟和叶奕宁在路边摊吃凉面。
面条是现擀的,十分劲道,茄子肉丁卤,再配上一些黄瓜丝、嫩豆芽、酱肉片,不知多好吃。
杨锦瑟很快就唏哩呼噜地吃完一大碗,见叶奕宁也快吃完了,唤老板又要了两碗。
老板和善的笑容更深。这么能吃的女孩子,倒是不多见。
杨锦瑟道:“这一阵净跟你吃小摊做的东西了,别说,都特别可口。你怎么会熟悉这些?我问过了,有一些是这两年才开始长期摆摊儿的。”
叶奕宁解释道:“我不是在兰园住着么?攸宁的管事周全、刘福和一些小厮对这些如数家珍,我想吃什么,跟他们打听就行了。”
杨锦瑟释然。
叶奕宁微笑道:“小时候,我跟攸宁最喜欢溜出书院,到城里闲逛,吃小摊小饭馆。主要也是那时候穷。攸宁到夏天最喜欢吃面,炸酱面、打卤面、热汤面这些,我也是。家里做的或许一样好吃,但我总觉得差了点儿意思。”
杨锦瑟点头,“明白。就像是我喜欢一家铺子做的油饼豆腐脑,让人买回家里吃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到了铺子里坐着吃,才能心满意足。”
“就是这么回事。”叶奕宁当即问道,“哪家早点铺子?明儿一早带我去。”
“成。”
老板端来两大碗面。
两个人结束说笑,埋头大快朵颐。
吃完付了账,两个人去了刑部,跟进佟尚书、时阁老等人的案子进展。
忙忙叨叨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入夜,两人和一帮同僚官差一起用过晚饭,各自策马回住处。
叶奕宁回了内宅的正房,匆匆洗漱后,倒在床上,特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能回来安安稳稳睡一觉,在近日是很奢侈的事。
是攸宁执意要她住在正房,更是交代下人对她要如同对待自己。
室内的陈设都维持着攸宁在这儿时的样子,不是叶奕宁谨慎,是觉得已足够舒适,改动了反倒会生出不适。
攸宁长期停留之处,空气里都会浮着兰香,清幽,似有若无。
这与人若即若离的香气,常会让叶奕宁与它捉迷藏,会沉凝了心神,花不短的时间一次次捕捉,之后便会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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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林太夫人的生活内容很单一:给宋宛竹立规矩,寻找适合林陌的闺秀。
整治宋宛竹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不过几日,宋宛竹就从娇弱的小白花变成了打蔫儿的狗尾巴草。
找下一任儿媳妇却是难上加难,即便她一再降低对门第的要求,肯议婚的也不过小猫三两只。
相看之后,总把她惹得一肚子火气:把林陌当谁了?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敢给他说项?
她却是忘记了一点:容色倾城的叶奕宁在跟前几年之久,看惯了那张美丽至极的容颜和优雅从容的做派,寻常姿色哪里还入得了眼?
林陌对母亲的行径有耳闻,由着她忙活了几日,才轻飘飘地给了她一个说法:“别说如今是这个情形,就算我正意气风发,也没有再娶的打算。您只管忙您的,要是享用劳什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我,那我悔婚的理由会让林家再一次贻笑大方。”
林太夫人被气得在床上躺了一整日,爬起来之后,火气又全照着宋宛竹招呼了过去。
她的日子,好像是已经没了盼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
总不能让她亲自出面去找叶奕宁,求她回心转意吧?
这一日,是林陌的生辰。
她亲自下厨做了长寿面和几道菜,等到很晚也不见他回来。派人去外院问过,才知他仍在衙门忙碌,下衙后要协理五城兵马司夜间巡城。
林太夫人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饭菜,就命人撤下,歪在床上唉声叹气。
林陌没说假话。
随着佟尚书、时阁老等人移送刑部,五城兵马司除了武安侯,总指挥使和三个指挥使同时被锦衣卫拿下,扔进了诏狱。
萧拓指派了四个人补缺,都是从军营中选□□的,短时间内没办法摸清楚行事的章程,便让上十二卫的首领轮班帮衬一把,尤其晚间——巡城也没个章法的话,怕是又要出什么乱子。
上十二卫久在皇城,深谙巡视防范的技巧,稍微用心指点五城兵马司几句,就不需愁什么了。
当然,萧拓也亲力亲为,白日晚间都会挤出时间来,点拨新上任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
毫无意外的,林陌与武安侯碰了面。
武安侯显得很是尴尬。
林陌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更多的,是看到对方就想起了宋宛竹,想起了那一连串的糟心事,心绪真是糟糕得不行。
相□□一点头,也就分头各司其职。
夜深了,有人来与林陌交接差事。
林陌策马回府的路上,经过一个挂着“面、卤菜、酒”幌子的摊位,略一犹豫,身形落地,将骏马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在摊位的一张陈旧油腻的桌前落座,要了一碗热汤面、两样卤菜、半斤烧刀子。
吃面的时候,心念转动,回到了成婚那年的这一日。
一大早,奕宁就起身,去了小厨房里忙碌多时,在他坐到餐桌前时,亲手端给他长寿面。
她给他做的面,很好吃。
她那时候的笑容,甜美纯粹。就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女子情态。
而他呢?
那一日的他,或者说成婚到休妻当日的他是怎么样的?
时不时就会想到温柔乖顺的宋宛竹,时不时便会陷入对第一段情缘求而不得的不甘、苦涩。
他是真的以为,是门第之别让他们失去所有可能、所有希冀,却是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不过是宋宛竹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论才智,一百个宋宛竹也抵不过一个叶奕宁,真面目被揭露之后,很多时候显得愚蠢可笑。
可是,他就为了那样一个女子,休了结发之妻。
成婚到离别之前,他对奕宁只存了担当、负责任的心思。
既然娶了她,他便会与她相敬如宾,与诸多小夫妻一样度日;
她希望他出人头地,那亦是他的抱负,为此,他们有过一段真正夫妻同心的岁月。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渐渐发现奕宁似是无处不在:有些人际关系是她为他引见,周围有些得力的人手,恰是她安排的眼线。
这绝不是寻常女子可做到的。
他于是生出强烈的好奇,哪怕答应过她不问,也不得不反悔,开始有意无意地探究。
任他如何,她绝口不提身世、过往。
这让他生出了很多有的没的猜忌。
隔阂便是这样来的。
当然不能怪她,他既然答应过,便该守诺,他没做到,还心生怨怼。
她对他情意,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要不然,也不会在当日要她做出纳妾或休妻的选择。
他以为她会屈就,而她却是决然离开,不留一丝余地。
分离的这段日子,尤其近来的每日每夜,他只要闲下来,脑海里所思所想全是她。
亏欠、悔恨太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面和卤菜他没动几口,倒是把半斤烧刀子喝完了。
心情太低落,他有了些酒意。
付账上马之后,不知不觉地,就驱使着坐骑到了什刹海的兰园。
不论如何,他要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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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奕宁被丫鬟唤醒时,立刻坐起身来,披衣下地:“锦衣卫有人找我?”这是常事,她这差事可没有日夜可分。
丫鬟却告诉她:“不是不是,是林侯爷来了,在府门外,要见您,说要跟您说几句话。”
“……”叶奕宁没好气地躺回到床上,想说让他滚,转念又一想,干嘛要避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余情未了所以没法子冷静地面对他呢。于是,她又坐起来,“让他到垂花门外等着。”
夜风阵阵,上弦月清辉悠悠洒落,映照着花树婆娑。
叶奕宁走到垂花门,站在石阶上,望着负手敛目沉思的男子,刻意清了清喉咙,“侯爷要与我说什么?”
林陌抬眼看向她,目光温和而复杂。
叶奕宁望向他身后,“居然是自己来的?怎么也不带个美娇娘?我也正闷得慌呢。”
林陌苦笑,“只是我要见你。”
叶奕宁嗯了一声,冷淡地道:“说正事。”
“没正事。”林陌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夜色中的她,“今日是我生辰,想起了一些旧事——与你相关的旧事,实在克制不住,便过来了。也没想别的,是不是扰了你的好梦?”
“嗯。大半夜的来串门的,我遇见的太少。”叶奕宁望着他,“原来今日是林侯生辰,我还真忘了,要不然,午间就送我和杨大人吃着很合口的打卤面给林侯了。”
她真的忘了,白日里全副心神要用在办差上,随时提防挨萧拓的训,哪里还敢顾及别的。
她近来过的始终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真好,真的帮她缓解了心里的痛苦。
看着他,她的恨意一如下堂当日,但是,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
为他发昏的日子很长,可是过去了。
过去了。
永远的。
再不会重现。
“我……”林陌艰涩地道,“早就想跟你说了,抱歉。以前的一切,对不起。”
叶奕宁星子般的眸子眯了眯,“我想说没事,可那太虚伪了,我已不需要跟你说场面话。”
“那么,”林陌深深地凝视着她,“要怎样,你才能原谅?”
叶奕宁唇角缓缓上扬,一瞬不瞬地睨着他,“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宋宛竹要怎样,你才能完全释怀?”
“……”林陌沉默下去。
“要怎样?”叶奕宁玩味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这一句,笑意看起来更深了,却无一丝暖意,“林侯不需心急,等到钟离将军得以昭雪,你就知道了。”
林陌道:“应该的。不论你怎样,我都会受着。只希望你不要连累无辜,毕竟,所有的过错是我一手铸成。”
“我难道还会刺杀林侯的亲友不成?”叶奕宁失笑,“那些人,我不得不应付罢了,哪儿会有任何切实的情分。我能帮你,就能毁你,林侯放心,我决不食言。跟你找补旧账,少不得从你的仕途下手。”
“……”林陌无言以对。
“我要怎样才能原谅?如何都不会原谅。”叶奕宁语声徐徐,“但你与令堂回到与我结缘那年的情形,我心里会好过不少。”说到这儿,微微颔首,“回吧,等着我给你的惊喜。”语毕翩然转身,回往内宅,步调优雅而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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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季,刑部前所未有的忙碌——
佟尚书朋党案进行得很顺利,待到前一任顺天府尹被押解进京、在诏狱待了几天招供之后,就能结案了。
只是,如何定罪,却是刑部尚书拿不准的,准确来说是没到时候,就眼下这些人,迟早被人揭发出拉拉杂杂一堆罪行。于是,他和两位侍郎商量过,再和内阁招呼之后,呈到内阁的公文便只讲案情细节,不谈定罪论处之事。
皇帝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看过折子之后,吩咐刑部严加看管一众人犯。
另一面,则与萧拓谈及三名首告:“他们受的冤屈过重,你与阁员酌情做出些补偿。”
萧拓称是,随即道:“杨明涉及的那一桩科考舞弊案,考题泄露给了三个人,如此,当时其余考生的答案都是真才实学。佟凤举假手杨明的那份答卷,其实是考官有意排低了名次。
“臣的建议是,不如让杨明进翰林院,或是做一县的父母官——他得到帮扶之后的日子,一直发奋读书,所作的一些制艺策论臣看过了,确实不错。”
“在翰林院也不过是熬资历,他心性坚韧,那就让他去做父母官吧。”
萧拓附议,说起崔一清与小满:“崔一清在外地又开始经商了,此人确实很有经商的天赋,皇上若是想体恤他的丧女之痛,不如让内务府交给他一项生意,这样,没人敢惹他,而他经了这些大是大非,也绝不会得意忘形。”
皇帝欣然颔首说好,又问:“小满呢?”
“臣着人仔细询问过。等待伸冤的日子,她学会了做香露、香料,且已在外地开了个铺子,生意倒也算得红火。她所想要的,不过是要世人知晓一些衙门、官员没有人性的行径而已,旁的其实都看得很淡了。”
皇帝敛目琢磨了一会儿,“再怎样,就算流于表面的补偿,还是要给。这样,赏她千两黄金、千亩良田,从我的私库出;她的铺子的名字你回头告诉我,我给她写匾额。”
如此一来,小满过往的经历便是天下皆知,往后也再不会有同行、无聊的人敢寻她的麻烦了。虽然,对于那女子曾经历的修罗场带来的阴影并无减轻的作用,可该做的还是要做。
萧拓躬身行礼,“多谢皇上。”
皇帝就笑,“我不这么做,攸宁能饶得了我?不是可取的人,她也不会派人照顾得这样好,得不到你的赞许。”
萧拓也笑了。这的确是实情。
刑部得到相关公文旨意,稍稍缓了一口气,接下来,却是愈发地忙碌:
赶至顺天府或刑部的人证接踵而至,都是为着证明钟离远的清白,大多数为向上峰告假千里而来的军士,少数则是在当年碰巧看到经历过一些事,可以直接或间接证明钟离远绝没有以良冒功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