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皇帝便已下了一道特旨:凡事为了钟离远鸣冤的人,不计出身,一概不准在证明口供有假之前行刑。
如此,钟离远得以沉冤昭雪已是必然。
攸宁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
她这一阵过得其实很是闲适:每日在静园陪着初六十九,眼瞧着十九继续一天天的长胖、长个子,只要有机会就把小崽子抱在怀里——待得过了夏日,它就是半大不小的个子了,她可不敢确定那时也抱得动它。
此外,便是在家宅中迎来送往,要么就是和婆婆妯娌坐在一起扯闲篇儿,如今很熟稔了,一个个的说话倒是愈来愈有趣,亦是很舒心惬意的事。
心里最重要的事有了眉目,攸宁就坐不住了,这日去了竹园。
到了竹园门前,马车就破例停下来。
筱鹤的声音不高,但是清晰地传入马车内:“夫人,长公主在门前等着。”
攸宁挑了挑眉,有些隐隐约约的疑惑,在此刻变得更浓更重。
长公主来这么一出,钟离远住在竹园的消息,不出两日便会传遍官场。
倒也不算什么。
攸宁下了马车,走到站在竹园门前台阶下的长公主身边,经过她,踏上几层台阶后,听得长公主的呼唤,才转身望过去。
长公主以往是从容温煦的做派,在此刻给攸宁的感觉,则是出奇的镇定绝然。
攸宁略略牵了牵唇,“他想见你的话,必不会让你等在这里。你想跟他说什么?”
“说些当初他在意的事情后续。”长公主语气与神色一般无二。
“那你就继续等。要是不见就不死心的话,可就麻烦了,也不知你有没有备下棺材。”攸宁再睨她一眼,转身走进宅邸。
第73章 终得实现的夙愿(1) 三更合一……
书房里, 墙壁上多了一副舆图。
钟离远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舆图,目光肃冷锋利。
听得攸宁清浅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 眼神一点点变得温和,“料想着你这两日也该过来了。先坐。”
攸宁一笑, 在书案对面的位置落座,看到案上的布阵图、散乱的手稿, 心里五味杂陈。
有小厮奉上茶点。
钟离远又看了一阵子舆图, 才回身坐到书案后方, 亲手整理了手稿, 收起了布阵图,随手一并递给攸宁, “拿回去,没事儿就看看。”
攸宁嗯了一声,“刚才在琢磨哪一带?”
“北地。”钟离远道, “对那边已经是再熟悉不过。舆图其实有些偏差,过一阵子得纠正过来。到时候你也过来看看。”
攸宁不言语, 神色有些别扭。
钟离远失笑。关于他, 她恨屋及乌的情形太多了。“那边其实很不错, 天高地阔, 到了冬日下了雪, 当真是银装素裹, 悦目至极。”
攸宁听着, 默默地喝茶。应该是很美,冰天雪地的,也给他的伤病雪上加霜。
钟离远继续给她讲那边的一些有趣的情形:“有些地方到了冬日, 水上结了冰,就有很多百姓搬到冰面上过冬,人多的地方,比寻常一个小镇的人也不少。”
攸宁扬眉,“到冰上住?怎么住?”
终于感兴趣了,钟离远便继续耐心地给她讲述起来。
不知不觉间,攸宁听得入了神,不时接话问上一两句。
钟离远见她心情好了些,才又取出一摞卷宗,“这些你也带回去,往后或许用得着。”
攸宁点头,“关乎哪方面的?”
“朝局。”钟离远温声道,“你得知道,我翻案一事,只是朝局发生改变的开始,日后的风波怕是少不了。”
攸宁侧头端详着他,“有时候我怎么觉着,你对翻案的事不大起劲的样子?”
钟离远唇角上扬,“怎么可能不想翻案。我是钟离家抚养大的,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如今几乎灭门。不论如何,我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尤其要给阿悦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她就快懂事了,总不能一直顶着不好的名声。”
“但是,偶尔你会犹豫。”攸宁揣摩着他的神色。
钟离远缓缓颔首。
攸宁不再探究他的心绪,转而说起乐观的一些事:“过不了多久,案子就会尘埃落定,到时候,你打算怎样安置阿悦?”
“……你和兰业不能帮我抚养她长大么?”钟离远道,“我没必要跟她太亲近。”
“……”攸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那你把阿悦托付给萧兰业,我终究……或许不会留在京城,想回江南看看,也想去北地见识一下千里冰封的美景。”
钟离远凝着她。
攸宁坦然地回视着他。
“男子娶妻后要有担当,负责任。攸宁,女子嫁人之后,亦当如此。”钟离远道。
攸宁也不辩解,只是轻轻点头,“那这事情就以后再说。不过,阿悦的事,你见到萧兰业的时候,跟他说定了。”要是辩解,要说的似乎太多,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省省力气,不为难自己。
“行吧。”钟离远没辙地应下来。
两人就这样一时说话一时沉默地到了午间,一起用了午膳。
午后,钟离远把书房让给攸宁小憩,自己则回了平时就寝的院落。
未时左右,两人又在书房碰头,相对下了两盘棋。
直到傍晚,攸宁道辞离开,两人也没提长公主。
而长公主就一直等在竹园门外。
攸宁出门时,又看到了她,这一次,却只是透过马车的窗户淡漠地望了一眼。
这样炎热的天气,一站就是一整日,长公主这也算是豁出去了。那该是为着怎样的缘故?
饶是攸宁,也没个头绪。
回程中,按照先前安排好的,七拐八绕的,时不时选僻静人少的路段行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
经历的算计风波太多了,攸宁如今有着近乎兽一般的灵敏直觉,预感即将有事发生,她吩咐筱鹤:“当心。”
筱鹤即刻称是,“夫人放心,您只管保护好自己。”
攸宁探手按下马车内的机关,两侧的小窗户一侧应声弹出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薄板,严严实实地封死了窗户,马车门也在这时关拢。
这马车是萧拓以前专用的,其中玄机很多。
攸宁听他说过原因:初成为首辅那两年,不少门第花高价聘请杀手或是安排死士刺杀他。
次数多了,向松景竹觉得不是个事,便做主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这辆特制的马车,跟萧拓说:“都是小毛贼一般的货色,我们应付着就绰绰有余,您到时候在车里该干嘛还干嘛,多批阅两份公文不好么?”
萧拓也就从善如流。毕竟,他总不能动不动就亲自动手反杀刺客,京城又不是沙场,不需要他私下里也一马当先。再说了,人家刺杀他,又不是专挑他乘坐马车的时候,独自在城中走来走去的时候,遇到突发的情形,还需他自己应对。
过了那个阶段,对他存杀心的门第被他一个个逐出了官场,仍然有胆子刺杀他的门第越来越少。
待到成婚后,他就把这辆马车拨给攸宁专用了。当然,还有些最精锐的人手,也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因为门窗严丝合缝地关起来,车内陷入了昏黑。
筱霜点燃了悬在一角的灯。
晚玉递给攸宁一杯热茶。
这时候,主仆三个同时听到了咄、咄的声响,是箭支弓弩射到车厢外面的声音。
之后,因着车厢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以攸宁的耳力,便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她也就慢条斯理地喝茶。
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过多久,有人叩击车厢。
筱霜喜道:“是哥哥,没事了。”
攸宁颔首,又按下机关,将马车恢复如常。
筱鹤在车窗外言简意赅地禀道:“十个,只有两个活口,如何处置?”
攸宁道:“一个送到诏狱,一个留着给你们练手。”
筱鹤语声里有了笑意:“明白。”
妥善安排之后,过了片刻,马车继续平稳前行,不紧不慢地回了萧府。
这一晚,京城的辽王府,安阳郡主一直留在前殿等候好消息。
安阳派人盯着攸宁动向的时日已不短,瞧着萧府那些护卫大多数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一度令她恨得直磨牙的是,攸宁有一阵闭门不出,每日留在府中迎来送往。
娇娇弱弱的女子就是这点叫人生恨,天热了天冷了都能成为不出门的理由。
终于是盼到了这次机会。
那十名死士,是她亲自点选的,身怀绝技,且擅长弓弩暗器。
他们的目标只是唐攸宁,不论是用暗器弓弩还是刀剑,总能有一个得手。
哪怕只是把唐攸宁伤到,以那个柔弱的小身板儿,便会就此半死不活,往后再寻找机会下杀手,便更容易。
她笃定,非常有把握。
然而,等到夜色深浓,月上中庭,派出去的死士也没回来复命。
唐攸宁总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到半夜三更。
安阳郡主心里渐渐不安起来,唤人去查探。
过了子时,探子回来复命,面无人色:“十名死士有把人当场毙命,只有两个活着。”
“他们在哪儿?”安阳郡主的语声显得有些尖利。
“应该是还有两个活着……一个被送到了诏狱,另一个却是不知去向。”探子语声越来越低,“北镇抚司已接手此事。”
“唐攸宁呢?她怎样?”
“应该是安然无恙,已经回了萧府,并不曾请大夫或太医。”
“……”安阳郡主跌坐到太师椅上,良久,手重重地拍到座椅扶手上,“我还就不信了……”
不相信,不相信她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唐攸宁都不能除掉。
死士的确训练有素,轻易不会招供,可若是到了诏狱那种人间炼狱,怕也撑不了多久。
她得设法把死士灭口,亦要尽快安排下一次行刺。
下一次,她一定要布置得天衣无缝,要亲眼看着唐攸宁命丧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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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园厚重的门已经关上。
长公主仍然站在原地,只是,眼神已没了白日里的镇定。
她等了这么久,一次次往里传话,要告诉他一些当年事情的后续。
他竟也能不闻不问,不肯见她。
她在很多事情上举足轻重,他是清楚的,却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
从来不把她当回事,仿佛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
可有些事情,他难道不想知道原委么?明明是他该最在意的,竟也放下了么?
该怎么办?
她难道真要在这里不吃不喝地等着、等到死么?
而这进退皆不妥的尴尬境地,又分明是自找的。
幸好,有人来给她解围了——
有宫人前来传皇帝口谕:请长公主即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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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公主执拗地等在御书房门外。
皇帝处理完政务,听得魏凡轻声提醒,按了按眉心,语声清冷地道:“让她进来。”
永和公主进到门来,端端正正地行礼之后,便抬头望着母亲:“儿臣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姑母了。”
“论起来,你的姑母有好几个,你指的是哪一位?”皇帝明知故问。
“长公主,儿臣说的是长公主。”永和公主道,“她很久没来看我了,音讯全无,您也不让我出宫去看望她。为何?莫不是……”话到末尾,小脸儿上盛满了担忧。
“她好得很,只是也忙得很,没工夫见你。”皇帝道,“你有记挂她的心思,不如随着女傅用功读书,多长些见识。”
永和公主欲言又止,垂下了头,片刻后闷出一句:“儿臣要见姑母。”态度恢复了进门前的执拗。
“不准。”
“为什么不准?”永和公主来了脾气,又仰起头,目光不善地望着母亲,“只因为您与她素来面和心不合?可她又何曾招惹过您?您也明明知道,我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她对我有好几年的养育之恩,我为何要因着您远了她?”
皇帝牵了牵唇角,笑意凉薄,“我早就跟你说过,既然这样惦记甚至离不开长公主,大可以向我请旨,去做长公主的女儿。你为何一直没那么做?”
“……”永和公主咬住了唇,眼神复杂。
“既然占着我的女儿的身份,你就得听我的。”皇帝摆一摆手,“下去,我还有事。若无传召再踏出后宫半步,我打折你的腿。”
豆大的泪珠从永和公主美丽的双眼沁出,无声滚落,她并没有乖顺地当即告退,而是哽咽道:“不让我见姑母,是不是怕她跟我说什么事?我早就知道了!您种种举措,是不是担心我宣扬得天下皆知?您适可而止,除非亲手杀了我,要不然,等我长大之后,会让您担心的事情成真!”
皇帝凝着女儿梨花带雨的面容,听着那些诛心的话,竟也不动怒,甚而轻轻一笑,“每次相见,你总是这个德行,好像我上辈子欠了你二百两银子。终归是年纪小,什么话都敢说。
“我自称帝那一日起,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在我眼里,不过是流着一半前朝皇室的血的孩子,又被长公主那么‘用心’地抚养过几年,不论任何事,我都不会指望你。
“你要是在这年纪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想着来日与我唱反调,那也只管放心,我死之前,一定先把你剁了。”
语声落地,室内服侍的宫人和永和公主俱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母女两个不合是由来已久的事,可在以往,皇帝也只是冷淡或暴躁些,今儿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