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蝎美人与权臣——九月轻歌
时间:2021-06-19 09:45:30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主仆两个听到了马蹄声、呼喝声。
  两人相继起身,离开摊位,循着声音,缓步前行。
  寻常的时日,萧拓走在街头,总会成为瞩目的焦点,这时候却没人顾得上看他了。
  不少人口口相传:“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很多行人立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小摊、小馆子的老板伙计都明显变得紧张,食客们开始急匆匆地闷头扒饭。
  来的是五城兵马司城南副指挥使吴彪,也是这几天走马上任的。新上来的总指挥使和三个指挥使都是从军营调过来,副手不同,是从兵马司先前的人里提携上来的。
  对自己上头那位指挥使,吴彪是有些不大服气的:常在军营待的人,擅长的不就是操练、种军田么?哪里懂得这些时时与百姓、官府打交道的差事的门道?还整日里嚷着要整肃风气。
  有什么好整肃的?这当口该做的是多出些功绩,不论大小,让上头看到他们当差十分尽心,也就是了。
  他打定这主意,而且不免想着,自己表现突出的话,说不定就能将指挥使取而代之。
  五城兵马司的职责之一,是抓流民、游民,吴彪这几日就拼命往这上头用劲儿了。
  此刻,他骑着高头大马,前头有人开路,身后一列军兵随行。
  开路的两个军兵手里俱是一条长鞭,遇到闪躲的慢的百姓,扬手就是一鞭子,呼喝着让人快滚。
  萧拓不紧不慢地走着,虽然离得很远,也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目光便转为寒凉。
  吴彪停在一个饺子馆门前,晃着手里的马鞭,让老板出来回话。
  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上前便跪倒在地,恳切地道:“禀官爷,你们要抓的那个人确实是我儿子,他前一阵才来京城,在路上大意了,盘缠被人偷走了,到半路只好乞讨,看起来便像是游民,可他真不是啊……”
  吴彪哼笑一声,“见过随意认远房亲戚的,随意认儿子的倒是头一遭碰见。”
  官兵哄笑起来。
  “就算是你儿子,也先交出来,官爷我要盘问一番。”吴彪又道。
  妇人身形又低了几分,吞吞吐吐地道:“他、他不大舒坦,没在这里。”
  “在何处?”吴彪打量着饺子馆,心里打起了别的小九九,“你这馆子开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妇人低声回道。
  吴彪缓缓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忽又板了脸,“少说废话!快把人交出来!”
  “他确实没在这儿啊……”妇人开始磕头。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吴彪一鞭子抽到妇人身上,“窝藏游民,你也别想安然无恙!你家在哪里?赶紧带我们过去!”
  有两名官兵冲进铺子去搜人,很快就折回来,摇了摇头。
  妇人被鞭子抽得不轻,因着疼痛和恐惧,身形哆嗦起来。
  “说话!再不老老实实交代,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吴彪说着,又抽了妇人两鞭子。
  又一次扬起鞭子,他瞥见一道银光直冲着自己的肩头而来。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觉肩头剧痛,人竟随着那股力道后仰,摔落到地上。
  就有那么巧,路上有一块小石头,结结实实地硌着了他的腰。
  他好一番挣扎才起身,一手按着肩头,一手挥舞着手里的鞭子,“是哪个活腻了的偷袭老子!?你给我出来!”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萧拓迎面而来,明明看起来是从容缓慢的步调,却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吴彪似是生吞了一个鸡蛋,张大了嘴巴。
  萧拓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抬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又手法奇快地从一名官兵手里拿过鞭子,照着吴彪就是狠狠地一鞭子。
  吴彪被抽得整个人飞起来又摔在地上。
  随后,竟是痛苦得满地打滚儿。只是一条寻常的鞭子,却是不知为何,到了萧拓手里,如同变成了玄铁打造的一般,他觉得自己被抽到的地方的骨头都要折了。
  跟随吴彪前来的官兵齐齐跪倒在地,“拜见萧阁老……”除了这一句,也没别的好说了——很明显,首辅抓了个现形,任谁都没法子开脱。他们之前的耀武扬威,变成了大难临头的颓败。
  吴彪便是再难受,也晓得自己必须克制,片刻后,挣扎着站起身来,打怵得要命,却不敢不上前行礼。
  可是,他刚到萧拓面前,就被一脚踹飞出去。
  这次,吴彪挣扎两下,捂着心头,呕出一口鲜血,真的起不来了。
  妇人和一些胆子大的看热闹的百姓,都愣住了。他们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没见过这样俊美男子,更没想到,这男子就是当朝首辅。
  萧拓手里的鞭子又扬起来,抽到两个开路的官兵身上,力道不算大,两个人也疼得立时脸色煞白。
  “你们是人,不是恶犬。”萧拓道,“带上吴彪去见城南指挥使,让他给我个交代。这是第三次,吴彪带着你们行凶,要把良家百姓充作游民,我不想再看到他,你们要是还没活腻,就老老实实地招认自己的过错。”
  官兵们齐声称是,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带上吴彪离开的时候,如同丧家之犬。
  萧拓视线飞快逡巡一周,找到了方才用过的那个银元宝,走过去捡起来,转到妇人身边,“快起来。”
  妇人还在愣怔之中,不相信自己有得遇当朝阁老施与援手的福气,这巨大的喜悦,让她浑似梦游。
  “伸手。”萧拓说。
  妇人伸出双手。
  萧拓手中的银元宝落到她手上,“拿去疗伤。打扰了,日后我们尽力而为,尽量不会再出这种事。”
  妇人随着他的言语,落下了泪,刚要跪地谢恩,却见那如谪仙般的男子已经举步走远,只留下一道玄色的肃冷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那道玄色的身影不见了,百姓们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喜上眉梢,热烈的议论起来。
  有人道:“原来那就是首辅大人,前儿我就见过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当时还想,这样貌,兴许连首辅大人都比不过,哪成想,压根儿就是一个人。”
  立时有人接话:“我过来的时候,在李老汉那边就看到首辅大人了,跟你想的一样。”
  “首辅大人这样体恤百姓,咱们不愁好日子了!”
  “是啊,是啊。”
  妇人则捧着那个银元宝,喜极而泣。
  .
  林太夫人回到府中之后,没着急处理脸上的伤,而是唤来了族里的几个人,说了自己的遭遇,问他们的意思:自己是不是该说到做到,去宫里告御状。
  几个人听了,一个个跳着脚地让她去进宫面圣,跟皇上好生说道说道这件事。
  要不然还了得?她叶奕宁打了林太夫人,那两巴掌又何尝不是抽在林府的门第上。若是这次也能忍气吞声,那么林家的人日后在锦衣卫面前,怕是只有被找茬的份儿了。万一叶奕宁让锦衣卫的人没事就盯着林府,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一句一句,全说到了林太夫人心坎儿上,她本意也是需要有人这样摇旗助威一番,坚定进宫的心思。
  便这样,她按品大妆,进宫递了牌子进去。
  皇帝正在处理政务,听得通禀,挑了挑眉,唤魏凡去问清楚怎么回事。
  魏凡前去询问,听完之后,带着一脸的啼笑皆非,回去告知皇帝:“林太夫人要讨个说法,问锦衣卫是否能当街掌掴朝廷命妇,说叶大人打的何尝不是朝廷的脸面。”
  皇帝冷哼一声,“命妇是朝廷册封的,官员亦是朝廷册封的,就算打脸,也是左脸打右脸,不丢人。”
  “那么,打发林太夫人回府?”魏凡请示道。
  皇帝却道:“这个叶奕宁也是缺心眼儿,找个由头把她扔到官府待两天不更好么?”
  魏凡忍着笑,心知皇帝这是打心底要给叶奕宁撑腰的意思。
  皇帝看了一眼映照着烈日光线的窗纱,“天气这么好,不妨让林太夫人好生享受。”
  魏凡立刻会意,又去见了林太夫人一趟,只说皇上正忙着,要林太夫人等一等。
  林太夫人这一等,就到了黄昏,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说不出的难受。
  这次来传话的是一名小太监,“皇上该用膳了,就不见林太夫人了。林太夫人虽然搅扰锦衣卫办差,但是皇上念在林侯的战功,便不计较了,您请回吧。”
  林太夫人身形晃了晃。
  回到府中,她倒在床上,缓了很久,想起身的时候,却是周身无力,觉着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得厉害。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有相熟的大夫来给她看诊,结论是中暑了。
  中暑是皇帝平白施加给林太夫人的病痛,而这比起丝毫不给林府脸面的做派,才是最让她上火的。
  也就这么一天而已,好些事都成了定局:
  且不说叶奕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而林家要是还能让她进门,就真的是不要脸了。
  皇帝是否待见林陌还两说,不待见她林太夫人是清清楚楚地摆着,不然何以这样明目张胆地偏袒包庇?
  可这样一来,她日后还怎么在锦绣堆里立足?谁瞧见她,怕是都会心生不屑。
  大夫人走后,林太夫人遣了下人,用薄被蒙住头,委屈地闷声哭了一场。
  林陌下衙的路上,便听随从说了母亲今日种种。
  他沉默了好半晌。
  完了。
  寻回奕宁的希望,已然变得渺茫。
  .
  白日里这些事,哪个府邸都不需着意打听,便能听到消息。
  萧府这边,在福寿堂问安时,少不得议论了一番——除了萧拓,他还没回来。
  说起叶奕宁的行径,老夫人道:“定是林太夫人说了难听的话,惹得叶大人忍无可忍了。”
  “对!”三夫人用力点头,“那个林太夫人就是个欠抽的!”
  说完,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至于萧拓当街整治五城兵马司的人的事,老夫人则有些疑惑:“那不该是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或者兵部该着手的事么?他怎么总是抢别人的差事?费力不讨好。”
  “老五那个位置,就是什么事都得顾着。”二老爷叹了口气,“也是实在的不容易。”
  四老爷则道:“刚听景竹说了,老五今晚要亲自料理清楚这件事,选出补缺的人。”
  “那个吴彪到底做了什么?”三老爷问道。
  “用良家百姓或是乞丐充作游民抓回衙门,乞丐只是充数的,良家百姓就通常是有油水可捞的。”四老爷说着蹙了蹙眉,“实在不是东西。他带出来的那些人,也真像老五说的,恶犬一般,要不得。”
  攸宁则道:“东西北那三面倒是还好。这个吴彪,以前曾是那位薛指挥使的下属——就是小满案子的罪魁祸首,三两年,足够被带歪了。”这些情况她还是了解的,要是整个五城兵马司都烂到了根儿上,京城怕是早有人揭竿起义了。
  “原来如此。”大家都为萧拓松了一口气。
  .
  内阁值房。
  夜静更深时,皇帝过来了,也没什么事,为的是找萧拓喝酒。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城南指挥使垂手而立,兵部两位侍郎陪坐,却是滴酒不沾,不敢奉陪——喝的头晕眼花的,议事时出了错,明日挨揍挨鞭子的就是他们了。
  皇帝瞧着萧拓,眼中有笑意,“我就想着,你心里头全是火气,早晚得找人撒出去,果然如此。”
  “没有。”萧拓笑道,“实在看不得那般做派,皇上不追究臣的过失,臣感激。”在人前,场面话总是要说的,但也真不是假话。
  皇帝想了想,颔首一笑,“也对。你其实最看不得无辜之辈陷入水深火热。”是哪些年月的事情了?萧拓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少年郎,就像是……
  她以为多年过去,萧拓那点纯良已然泯灭,原来没有。
  萧拓只是说,皇上谬赞了。
  接下来,君臣两个没再言语,默默地喝完一壶酒,皇帝起身,“有件很要紧的事要跟首辅说,你送我几步。”
  萧拓称是,送她出了值房。
  其余四人同时悄然透了一口气。
  那边的皇帝正在问萧拓:“刑部着手的那些案子,何时才见分晓?”
  “逐一排查、推翻以前的那些作假的口供,需要的人力时间都不会少,就算有锦衣卫和相关衙门全力协助,也真需要一段时日。”萧拓道,“皇上稍安勿躁,大抵要到仲夏才有结果。”
  皇帝颔首,负手走在夜风中,敛目走出去好一段,才艰难地开口,“我知道钟离远在哪里。”
  “皇上理应知晓。”
  “我想……见见他。”几个字而已,皇帝说起来,分外艰难。
  “……臣去知会钟离将军一声?”萧拓问道,“是他进宫,还是皇上出宫前去探望?”
  皇帝斟酌了一阵子,轻声道:“我去看他。”
  “好,臣将皇上这意思带到。”萧拓转头,深凝了皇帝一眼,“故人还在,也已不在。”
  皇帝颔首的动作显得格外吃力,“料想的到。”
  萧拓眼中多了一抹探寻的意味,却也不过一闪而逝。
  别人的私事,他也不见得丝毫不感兴趣,毕竟一些私事会引发官场上的是非,但是关乎钟离远,本着友人之间必然要有的尊重,他便能将所有困惑不解压在心头不去探究——这情形,已维持了数年岁月。
  “这些年了,你每次与我较劲、对峙,都是为了钟离翻案。”皇帝唇角牵出落寞的笑,“而之于我,是因着孤家寡人的处境,因着以为已经不需与任何人顾念往昔,才能狠下心来一直拖着。”
  “也未必。”萧拓道,“能拖延至今,亦是局中人自己也在犹豫,我愿意遵从他的意思。”对于皇帝的话,他从来是信三分,质疑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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