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清芜不吱声。
叶奕宁瞧着她运了会儿气,说:“你要不是跟攸宁有这点儿渊源,我早把你扔诏狱里头了。”
蔺清芜闻言不由身形一颤,这才忙忙起身。
叶奕宁已经是膈应得快透不过气儿了,不予理会,步履生风地出门而去。
不管怎么说,蔺清芜其实是比混不吝还让人棘手的人——混不吝好歹还是明白些世事人情的,而蔺清芜却是那种极其特殊的存在——她莫名地认为自己所认为的一切才是对的,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
是以,叶奕宁的结论是:这事情还是要告诉攸宁。归根结底,蔺清芜带着个襁褓中的孩子,谁还能把她撵出京城不成?她嘎贝儿死了是好事,那个孩子又该怎么办?
出于种种考虑,午后,叶奕宁硬着头皮去了萧府见攸宁。
秋月径自将她请到正房的厅堂,命小丫鬟奉茶同时,脚步轻盈的去内室知会攸宁。
叶奕宁等了片刻,就见攸宁迎出来,穿着家常的纯白夏衫、淡粉色百褶裙,极美,走动之间,全然是一幅在走动的画儿。
攸宁径自到了叶奕宁跟前,携了她的手,“我们叶大人这是怎么了?上火了?到宴息室细说。”
这话不免引得叶奕宁扬眉,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是千年防贼的,怎么可能不留意齐家那边的动静。”攸宁笑盈盈的,语气风轻云淡。
“……什么人啊?不早说,害得我白生了一肚子气。”叶奕宁又气又笑,“你这只小狐狸。”
攸宁早已习惯了好友的这般打趣,笑得现出小白牙,“我哪儿知道你会留意到这件事,还跑过去找罪受了。”
叶奕宁笑着揽了揽她的肩臂,“小姑奶奶,不怪我多事就成了。”
“怎么会。”走进宴息室,落座之后,攸宁吩咐丫鬟沏一壶茉莉花茶来,又解释,“房前屋后都是茉莉,用来烹茶倒也真的不错,今儿你也尝尝。”
“好啊。”叶奕宁从善如流,也是打心底松快下来。蔺清芜的事,攸宁分明是早有主张,且已打定主意,更是没怪她去见蔺氏,那么……意味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她一面心疼,一面又晓得是必然。
接下来,蔺清芜是怎么想的、在做什么、与谁接触,叶奕宁都控制着自己不再去关注:攸宁说了,她不用管了,顺其自然就好。
过了三天,逢官员休沐的日子,她接到了攸宁派人送来的请帖。
炎炎夏日,萧府还是有兴致办宴请。
虽然锦衣卫的休沐日从来是形同虚设,但偶尔偷懒一半日,用这正大光明的日子为借口去消遣,就算被责怪,受到的责罚也有限。
于是,在宴请当日,叶奕宁换了家常的穿戴,应邀前去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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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几日,蔺清芜的心绪如同系在一只全不知底细的风筝上头,先是跌落到了她以为就要触底的谷底,忽而一个意外,又将她带上了可以继续怀揣美好憧憬便可以坚信能实现的云端。
——吏部右侍郎秦夫人、吏部郎中金夫人先后登门,嘘寒问暖,看到她这孤儿寡母的情形,俱是唏嘘不已,再三承诺定会帮她与首辅夫人相见。
她们也不图什么,只是因为同是做母亲的人,看不得她这遭遇,偶然听到了她这档子事,才有了出手相助的心思。
蔺清芜感激不尽。人逢喜事精神爽,病情都被喜悦压下去了,走动起来轻便了许多。
宴请当日,萧府的情形只比上一次更好:婆媳几个俱是笑脸迎人,下人们亦是各司其职,丝毫不会乱了章法。
这一日,也恰好是休沐日。
萧拓没来由地觉得,攸宁是故意选了这种日子办宴请,也就省了与他长时间相对的麻烦。
好像她能掐会算,料定他今日会在家一样。
然而……
好吧,今日确实是相较而言算得清闲,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整日在家陪她的,结果一早就听闻了宴请的事。
还有比她更会扫兴的人么?——赴宴的主要就是那些夫人太太闺秀公子哥儿,哪儿就需要考虑到哪家当家的人是否在家的事儿了?
可又有什么法子?
暗暗忍下这一口气,萧拓去了静园,陪着两个虎孩子。上次相见,大抵是半个月之前了,因着攸宁,倒是不需担心它们,确实偶然间会切切实实地挂念。
十九一如攸宁跟他说过的,一日一个样子,每一日都在长胖长高,半个月不见,对他而言的观感触感,是真的长大了很多。
初六当然也有变化,到如今已经是起码一岁半的虎孩子了,体型大抵已经是成年的虎的样子——宫中的万兽园,他没去过,对虎的了解,全赖于一些杂记记载和陶师傅的谆谆相告。
长大了。
它们每一天都在长大,尤其在这最是享福的夏日——几乎每日都能见到攸宁相伴的日子,就只没心没肺地忙着长大长胖了。
它们在她跟前,也的确是最快乐的。
最起码,比跟着他更快乐。
这真是让他失落又喜悦的一件事,甚至于,后者多余前者。
其实他有时候觉得,现在就是一个挺像样的家了:她有婆婆的看重呵护,有妯娌的尊重服从,更有两个虎孩子的依赖。
他就不消说了。
那么,这样的家园,也不能让她打定主意留下来么?
其实他平时冷静的时候所求的也就是这么多,只是要她的心和人都完全留在这宅邸之间而已。
但是,她没有。
他感觉得到。
这才是最让他束手无策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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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宅宴请那边,一切依照攸宁的章程行事:一辆辆青帷小油车把应邀前来的宾客径自送到后花园,再由有头有脸的丫鬟、管事妈妈陪送到后花园的水榭。
水榭的位置绝好,在室外的穿堂风就算没有凉意,在水榭的室内坐着,便能觉出些凉爽之意——不为此,老夫人先前也不会建议攸宁和萧拓来此处消夏。
初次之外,水榭之中还有种种好处,攸宁逐一领略到,对老夫人就又添了几分感激之情。当然,仍是压根儿没有搬过来消夏的意思——正房的确不像这儿得天独厚,但是白日里室内角角落落都放了冰,很是凉爽宜人。如果萧府的冰短缺了也没事,她兰园那边应有尽有,随时能送来。
所以,横竖在哪儿呆着都差不多的环境,要辛劳的只是下人陪着折腾的事儿,也就能免则免吧。
诸多宴请中会遇到的几乎必有的事情,在萧府也不例外。譬如屡见不鲜的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过了巳时,秋月禀明攸宁:“吏部的秦夫人、金夫人来了。”
攸宁只用了几息的工夫,便已在心里翻了一遍吏部官员的名录,因而晓得,二人分别是侍郎夫人和郎中夫人,清浅一笑,“随意选个管事妈妈去应承着,不请自来的也要分什么人,她们这种,我们倒是不需太过周到。”
秋月当即会意,脆生生称是而去。
秦夫人、金夫人到了水榭的敞厅时,面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的确是,她们各自的夫君远远比不得权倾朝野的萧拓,可她唐攸宁也不用这样下人的面子吧?——居然只是让管事妈妈、引路丫鬟应承她们——另一边,萧家的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却在笑靥如花的应承别的女客,这叫个什么事儿?锦绣堆里传扬出去,她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但这样更好,她们本就不是来好端端的赴宴的,先前打算着点个卯就道辞,眼下看着情形,大可以借题发挥一下,让事情闹得更大些。
对不对的,她们又怎么能分辨,笃定可以行事,全是因着自家老爷的正色吩咐。
她们必须得合力办成今日这一桩事。
眼见的好处是看不到,只晓得自己要是办事不得力,被休了也未可知。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们迁怒到了攸宁头上:你老实些安分些,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么?干嘛总作妖呢?闹得大家都不得消停,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这次来萧府,她们是存了三分的贵妇体面、三分的破罐儿破摔的心思——反正就是全看情况,她们怎么样都行。
攸宁也偏就给她们破罐儿破摔的理由——待她们与自己和老夫人见礼寒暄两句之后,便遣人带她们去就座的席位。
秦夫人和金夫人的席位在最后一排,而且没有与她们同病相怜的,最后一排只有她们一张孤零零的桌案。
这情况,别说是存了来了就找辙走人的心思,就算是正常赴萧府的宴请,被这样对待也会心生愤懑。
是以,秦夫人、金夫人全然没了估计,在桌案前站了片刻,便冷笑着转身,到了萧老夫人和萧夫人面前行礼道辞,面色自然是不阴不阳的。
而让她们诧异的是:萧老夫人和萧夫人竟然是早已料到的样子,都说既然招待不周,那就不强留了。
……因为主人不留客,就找由头斥责主人家,未免太失体面,加之锦衣卫的叶奕宁也在宾客之间,秦夫人和金夫人还真不敢闹事,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相形道辞离开。
“未免欺人太甚了些!饶是阁老权倾朝野,她们也不该这般目中无人吧?”金夫人时年二十九岁,这类自觉灰头土脸的情形,还是首次遭遇到,私下里不免意难平。
秦夫人今年四十多岁,当真论起来,除了比金夫人多生了俩孩子,生平与对方大同小异,因此,到了这会儿,自是与金夫人同仇敌忾:“谁说不是呢,实在是不成体统!”
“那等毒妇,迟早会遭报应的!”金夫人语气坚决,透着狠辣,转眼望向后花园的目光亦是。
这情形,引得秦夫人陷入沉思。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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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收到竹园的请柬,看过之后,莞尔一笑,命向松去知会攸宁:“钟离先生那边,庄子上送去了不少时鲜的瓜果,先生请您和阁老过去尝尝鲜。”说着欠一欠身,“小的这就去通禀老夫人,说阁老要您一同出外访友。
虽然攸宁是今日萧府宴请的主人,老夫人听得通禀后并没一丝犹豫,满口允许下来,又细细叮嘱了攸宁几句,便让小儿媳从速赶往外院。
攸宁从善如流。别的可能生出的枝节,她都已经料到了,有相应的安排,去哪儿都能放心。
而在同时的秦夫人和金夫人,在说的已从先前的不满转移到了仇视攸宁的地步——
秦夫人长叹一声,“蛇蝎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来就将了吏部两个官员一军,从头到尾都不用搭理你我,就让我们颜面尽失。”
金夫人却是气定神闲,“她有她的软肋,难道您忘了?”
“你是说——”秦夫人扶了扶额,这会儿在气头上,她居然忘了秦家、金家早已安排下的事情。
“最要紧的那个人,特地派人去接了,您就放心吧。”金夫人拍着心口保证。
“我就先回去了吧……”到了这会儿,秦夫人只有莫名的不安,她心里想的只是离开这个该死的萧府,有多远离多远,可面上却要强行压抑心绪,尽量不失礼地回话道,“我们把人带进来就行,不用当场看热闹吧?”
“急什么,天大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会儿。快些,我们一起去迎贵客,也顺道看看热闹。”金夫人笑声如银铃,“再嫁的又下堂的娘来认再嫁的女儿,这种戏可是不多见,错过了委实可惜。我倒要看看,她要怎样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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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应了竹园的邀请,萧拓就到了垂花门外等她。
不消片刻,攸宁翩然而来。
相形走向外院,萧拓不经意地望向前方,脚步一顿,眸光瞬间转寒,下一刻,加快步调。
同一时间,攸宁察觉到他情绪骤变,循着他视线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捉住他衣袖,“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看看哪个混帐把人放进来的。”萧拓说。
攸宁失笑,松开他衣袖,“不急,等会儿再说。是我提前交代过的,人来了就只管放进来,省得在门前闹出是非。”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凝着她,继而只是轻缓一笑。
攸宁展目去望令他着恼的人。
迎面而来的,是坐着青帷小油车的蔺清芜,这会儿该是被跟车的婆子提醒,已下车走过来。
而陪在她左右的,正是去而复返的秦夫人与金夫人。
筱霜走到萧拓、攸宁面前行礼之后,便在得了攸宁眼神示意之后转身而去。
不消片刻,筱霜就到了蔺清芜面前,气息如常,不卑不亢地行礼后道:“蔺太太——现在我似乎只能这样唤您了。我家夫人听闻您要来,早已特地备了一份薄礼,见夫人之前,您千万看看,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得不偿失。”语毕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向蔺清芜。
蔺清芜看到信封上的字迹,身形便是一震。
信,又是信!?攸宁手里到底存了多少这类东西!?
蔺清芜匆匆转到路旁,捏着信封的手有些发抖,微声道:“怎么回事?她想做什么?”
信封上的字迹,不论是原来的信件还是临摹的,看起来都是出自她之手。那言辞……过于歹毒,过于绝情,绝非寻常人说得出的,可偏偏,那字迹竟然与她的字迹一般无二!
筱霜神色不见丝毫便好,仍是镇定如常,“您看看是哪封信说的哪些事,再询问奴婢也不迟。”
蔺清芜费了些力气才取出信纸,展开看过,身形晃了晃。攸宁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回响在心头,慢慢化为钝重的锤,狠力敲打着她的心魂——
“我名声不好,偶尔脾气也不好,前年与您的手帕交生过罅隙。为了那档子事儿,我们在信中争执起来。
“您要我把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默认旁人的诟病。
“我的条件是您赌咒发誓,就此断了母女情分。您照办了。”
她拿在手里的,正是上次见到攸宁时,攸宁提起的那封断绝情分的信,大致记得,因为觉得这个女儿实在是天生反骨,对自己没有一点尊敬,复信时不免赌气,话便说得决绝了些,遂了女儿那所谓的断绝情分的心思——让她再想多少次,她都只有这些记忆和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