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蝎美人与权臣——九月轻歌
时间:2021-06-19 09:45:30

  他只把她当皇帝,而非最熟悉不过的女子。
  这认知几乎让她掉下泪来。
  不是为自己委屈,只为了他这份变化。
  皇帝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最起码,在这一刻,我只想与你说些心里话。”
  “若是不能不变,倒也不需说出口。”钟离远取出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皇帝想一想,自嘲地笑了,“也对,以我的心性,颠三倒四是常事。”
  钟离远弯了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皇帝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选择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话题:“等到结案之时,你有什么打算?总要为你小堂妹把路铺平。”
  钟离远神色坦然地颔首,“的确。如果无所求,我也不用回来。”
  皇帝凝着他始终幽深而无波澜的眼眸,“这会儿瞧着你,总有些恍惚,明明是你,又觉得不是你。”在以前,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钟离远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人会变。如今我只是个心寒的武官而已。该争的清白,我得争回来;表面文章,已是懒得做了。”
  皇帝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只得岔开话题,“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衣食起居之类,有没有人妥善打点?”不敢提他的伤病,提起又能怎样?
  钟离远淡淡地道:“一切都好,多谢挂心。”
  两人又沉默下去。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她一直看着他。
  他已经在彼此之间竖起无形的屏障,或许也没有,只是他不再在意她而已。
  那么,她还是给他清净比较好。不论如何,她都没资格再增加他的困扰。
  “我回去了,结案前后再来。”皇帝缓缓起身。
  “也好。”钟离远随之起身,送她走向外院。
  到了月洞门前,皇帝让他留步,轻声叮嘱一句:“还是少喝酒的好。”
  钟离远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唤来余进替自己送客。
  皇帝走出去一段,回身望去,他已不在那里。
  余进仍旧是默不作声地引路。
  皇帝道:“萧夫人闲时可会过来?有没有好生照顾钟离将军?”
  余进没遵从礼数,目光不善地看着她,“皇上以为,怎么样的人,能妥善照顾我家先生?又要怎么做,才能算是‘好生照顾’?”
  皇帝苦笑,“我不过是随口说这么一句。最起码,该有人劝着他少喝酒。怎么样的病痛中的人,都不宜饮酒。”
  余进抽了抽鼻子,不再理她。
  这种事掰扯起来,就要说一车话,他没那份儿闲心。
  萧夫人从不会刻意约束先生,哪怕是存着绝对的善意。人家只是明白,有的人,你让他守着那些寻常的规矩,远不如让他过得自在些,心里舒坦些。
  而皇帝……这位当年的黎家大小姐、皇后,再到成为帝王之后,明显是越活越没个人味儿了,又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回往皇城的路上,皇帝一路都闭目养神。
  有那么一刻,她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滴。
  她飞快地抬手拭去。
  不论人前人后,她都不愿落泪哭泣。
  哭是最没用的事。
  她早就知道了。
  在当初,与钟离远相见三五次之后,她便对他倾心,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无论如何都要嫁他,与他成为世人皆艳羡的神仙眷侣。
  可是局势骤变,她作为黎家嫡长女,一朝被选为入主中宫之人。
  那时哭过,哭了很久,可最终却只能忍痛与他道别离,说我不能嫁你了。
  他说我理解,珍重。
  彼时,她在他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又有何用?结果不过如最初所言,她不能嫁,他也真的理解。
  再后来……昏君对黎家起了猜忌之心,猝不及防地出手,除了她,黎家满门覆灭。
  当时是他和萧拓暗中帮她运筹帷幄,才让她免于无妄之灾。
  而从那时起,她有时候的行径便有些不疯魔不成活的意思了——家族的覆灭、至亲骤然消亡的殇痛,她没法子缓解,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只能通过双手染血的方式来宣泄一点点。
  没有他和萧拓,绝不会有她掌天下权的光景。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原本以为,就这样隔着君臣之分看着他就好,看着他放下,看着他成家,看着他有儿女承欢膝下。
  可偏偏又来了那场滔天大祸。
  她明知他是怎样的人,明知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竟是无能为力。
  他和萧拓给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她回报给他们的,却是辜负。
  她那时候确然有着难处,有着不得已,但是,没有告诉他们。
  说了又怎样?
  等他们说一句理解么?
  那已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那就索性不说了,被人怨憎的滋味,也好过一句理解。
  做出决定之前,她去见过他,久久地说不出话。
  末了,他唇角逸出温煦如三月暖阳的笑容,说:“不用为难。”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已读出她所有的挣扎。
  再往后……便是这样漫长的一场别离。
  他是已真的放下了她,不再在意她。
  没关系,她接受,甚至喜闻乐见。自始至终,他无愧于她。
  而她不能接受的是他的现状。
  这现状,实在是叫人忧心,说不定哪一日,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他。
  再看不到他,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念想。
  真要到了那一日……她不敢想象。
  关乎过往的思绪,在她进到御书房那一刻起,也便收敛了起来。
  沉湎于哀痛,远不如务实地做些事。为他。哪怕为时已晚。
  她唤来了刑部尚书与锦衣卫:“朕再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务必有条有理的结案。”
  对于这样的死命令,谁都不想接,又是谁都不敢不领命的。傻子都看得出,皇帝心情奇差。
  转过天来,皇帝心绪有所缓解,想起了攸宁。
  攸宁还没主动进宫来,绝对不可能知晓钟离远那段过往,却像是一点儿好奇心也无的样子。
  或许,只是尊重他吧?
  皇帝思及此,也就释然。她也只是愿意与攸宁说说话,愿意尽力让攸宁好歹对朝廷有些改观——对她这皇帝倒是不必。
  既然如此,那就以后再说,眼下且先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刑部与锦衣卫度过了数年来首个最是忙碌的夏日,夜以继日地为案情忙碌。
  亦是因此,也借助了萧拓提供的不少可以加快进展的建议。
  事实证明,萧拓的建议立竿见影。
  .
  仲夏日,叶奕宁偶然间通过手下得到了一个消息,当即扬眉、冷了脸,斟酌了大半日,去了京城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四合院。
  这里住着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会再次成为攸宁的不速之客。
  叶奕宁此次过来,是想让攸宁免去一件糟心事儿。
  眼下攸宁的日子看起来轻松,心弦却是每日紧绷着,别人不清楚,她却是心知肚明。
  这个小四合院,于三日前通过牙行租下,主人家两日前住进来的。
  主人家,是蔺清芜和膝下不足周岁的幺女。
  叶奕宁亮出锦衣卫的腰牌,径自到了正屋,略等了片刻,便见到了蔺清芜。
  蔺清芜是被郑妈妈和一名丫鬟搀扶到堂屋的。
  她如今实在是病得不轻,真只剩了半条命。
  叶奕宁神色淡漠地自报家门。
  “民妇听说过叶大人的大名。”蔺清芜挣开丫鬟,深施一礼。
  “坐下说话。”叶奕宁吩咐道。
  蔺清芜称是,半坐到她近前的椅子上。
  “你怎么又来京城了?”叶奕宁问道。
  蔺清芜垂首道:“我……已经不再是齐家妇。”
  “嗯?”叶奕宁挑眉,这一阵自首辅到锦衣卫的小卒子都为案子忙翻了天,很多地方上的消息便都暂时搁置了,留待日后细看、归拢,她还真不知道这事儿,“齐家把你休了?”
  不应该啊,齐骧不像是胆子大到敢违逆萧拓的人——先前萧拓吩咐过齐家的事,她已经听同僚说过。
  “不是,是我自请下堂。”蔺清芜的头垂得更低。
  她真没法子在齐家过活了。自从离开京城的时候,齐骧和齐羽娴父女两个便开始厌弃她,前者也罢了,后者是为何故,她却实在是想不通。
  但是,因着齐羽娴对她打心底的疏离淡漠,倒是得了齐家长辈的欢心。到了齐骧被贬职的任上,齐老夫人也过去了,没多久就给齐羽娴定下了一门亲事。
  男方是一名举人,听下人说样貌清俊,家世清白。齐羽娴也是满意的。
  后来,齐老夫人装病,借着担心自己时日无多的由头,要男方与齐羽娴迅速成婚。
  一个多月之前,齐羽娴已经出嫁。
  蔺清芜当时还以为,自己能因为次女的姻缘得到些无形的益处,起码能在齐家安稳度日了。
  却不想,也就是从那之后,齐老夫人和齐骧分明是有些不把她当人看了,动辄甩脸色,言辞亦是极难听,要不是因着幺女尚在襁褓之中,他们不知道会将她作践到什么地步。
  齐羽娴回娘家的时候,她好一通哭诉,可结果……
  齐羽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您也该知足了,祖母和父亲待您再怎样,也没像您对长姐那样过分。”说完便拂袖而去,只管去老夫人和她父亲跟前彩衣娱亲。
  到了那地步,便是个榆木疙瘩,也知晓日后在齐家定要过得不人不鬼。
  她自请下堂。
  齐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说行,但要看羽娴的意思。
  齐羽娴都没回娘家,只吩咐下人带回来一句话:怎么都好。
  便是这样,她离开了齐家。
  齐家倒也不小气,虽然已经被抄家过,还是东挪西借到了五百两银子给她,且承诺来日境遇转好,会照着她嫁入时的嫁妆单子如数补偿,为此立了字据。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她不来京城投奔长女,还能怎样?
  叶奕宁冷冷淡淡的视线锁住蔺清芜,唇角扬了扬,“你自请下堂,齐家倒是对阁老有了个很好的交代,也不知你到底是他们的丧门星,还是他们家的恩人。”
  “……”蔺清芜茫然地看着她,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叶奕宁不耐烦地吁出一口气,沉了片刻,还是耐着性子跟蔺清芜掰扯,这人又不是林太夫人,她总不能也给她两巴掌。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走到蔺清芜面前,手势轻缓地掂着信封,娓娓道:“前年冬日,顾夫人的父亲、兄长从朝臣被一路贬职为偏远之地的县令、县丞,足见罪行不少。
  “外人说,由头是顾夫人与攸宁的婆媳之争。
  “没错,是攸宁与至交联手促成。那对父子,皮相是道貌岸然,骨肉是下流龌龊,留不得。
  “在以往,本该从官场销声匿迹,因着您,因着齐家,攸宁不能对他们雪上加霜,借力惩处到底。
  “齐家与那对父子过从甚密,银钱上不清不楚的账也不少。
  “您还是相信传言非虚,这事情上没信错而已。
  “您又写信又派亲信传话,让攸宁齐家从这桩年深日久的官司里摘出去。
  “那时攸宁便已心寒,更没有纵容仇人、不斩草除根的先例,便问您,为何要勉为其难,违心行事。
  “您在信里说,毕竟生养了攸宁,这一回,权当是报答那份恩情还不成么?
  “攸宁的意思是,此事若让您如愿,便是报答您对我所有的恩情了。再相见,毫无牵系,是陌路人。
  “您在信中说是应当的,承认攸宁已仁至义尽,若能帮齐家避过风雨,便让攸宁如愿,余生再无瓜葛,立誓为证。
  “怎么着?您不记得了?亲笔写下的话,也能忘的这样快?这种提过断绝母女情分的信,您写过好几封吧?
  “实不相瞒,攸宁留着您的信件,更留着齐家行差踏错的罪证——足以致死的罪证,不是如今这种小打小闹。他们要是到了绝境,您猜猜看,他们会不会在穷途末路之时,跟您这个祸害拼命?
  “对不住,又算计您了。而且,如今算计您的又多了一个我。
  “您忘性大,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发过怎样的毒誓。可我们记得,闲来时常临摹您给攸宁的信件,自认笔迹一般无二,这是其中之一。瞧瞧,也醒醒,成么?”
  说到这儿,信件轻飘飘地落在蔺清芜膝上。攸宁不曾细细讲述的过往,叶奕宁乐意为之。
  “攸宁也不是吃不起亏,但有个前提,利用她的,最起码得是个人,亦或把她当人。可惜,该是八字不好,唐元涛不是人,您不把她当人。”叶奕宁已没了磨烦的耐心,“往后离攸宁远着些,真撕破了脸,您私下里做下的所有上不得台面的那些事儿,我可不介意帮您宣扬出去,更不会管是什么场合。”
  “你、你们怎么会歹毒至此?啊?难道我生了她一场,还欠了她不成?”蔺清芜有了怨怼之色,老调重弹,“谁没有难处?谁没有违心行事的时候?你们怎么就不肯体谅我呢??”
  “拜你们所赐,我们这种人,只能过步步为营、防患未然的日子。”叶奕宁睨着蔺清芜,目光如利箭。
  这种言语,几乎与攸宁一般无二。蔺清芜心绪复杂,却又不敢太过顶撞这位锦衣卫大人。
  “我要是你,就尽早离开京城,销声匿迹,再不让攸宁听到你的消息,知晓你的死活。”叶奕宁漠声警告。
  蔺清芜别转脸,分明是不认可的意思。
  “那你就不妨试一试。”该做的她做了,余下如何,也只能顺其自然。叶奕宁起身,离开前瞥过蔺清芜病恹恹的样子,问道,“你这种人,我还真是闹不懂。怎么还带上幺女离开齐家?”明显活不了几年了,干嘛还祸害又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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