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瞬不瞬地凝着永和公主,忽地加重语气:“滚出去!”
永和公主竟被吓得一哆嗦,缓了片刻,才在随行嬷嬷的提醒下行礼告退。
皇帝缓缓地阖了眼睑,吁出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来,双眸仍如被霜雪浸过,疏无暖意。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长公主来了。
皇帝道:“让她自己进来。你们都退下。”
于是,宫人退下,长公主独自进殿来。
长公主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态度恭敬柔和地行礼。
“坐吧。”皇帝随手指了指近前一个杌凳。
长公主谢座,落座后,打量皇帝一眼,笑道:“皇上似是心绪不佳?莫不是朝政上有棘手的事?只可惜,臣妹也帮不上忙。”
“朝政上,你的确是帮不上忙。”皇帝凉凉的视线锁住她,“其实政务倒没有什么让我心烦的。万幸,今年的年景不错,到今日也没听到何处闹天灾的消息,百姓安乐,朕与臣子便也安乐。”
长公主道:“皇上说的极是,年景好,是皇上洪福齐天、臣民之福。”
皇帝嘴角以前,“你来之前,永和才走。”
“是么?”长公主道,“说起来,臣妹这一阵都没见过她了。”
“我不准你们再相见。”皇帝道,“除非,她肯做你的女儿。”
长公主的面色微不可见地僵了僵,“皇上说笑了。谁人不知,您膝下只有永和公主一个亲生骨肉,不论任何人,便是再喜爱永和公主,也是断断不敢与您抢的。”
皇帝轻笑,“我管那些做什么?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不论她是谁,我都容不得。”
长公主实在没法子接话了,噙着恰到好处的笑靥,垂了眼睑,看着脚尖。
“怎么也不问我为何传你进宫?”皇帝说着,起身离座,绕过龙书案,到了长公主面前。
长公站起身来,“臣妹今日在何处,做了何事,皇上必然是清楚的。到了这会儿,因着疲惫心思恍惚,竟然忘了请皇上示下。”
皇帝负手站定,绝美的容颜上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去见他?想见他?”
长公主默认。下一刻,她面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只有少数一些人知道,皇帝是自幼习武的人,这会儿分明是面上掩饰着暴躁,心里则已然暴怒,这一巴掌的力道,可想而知。
长公主被抽得身形飞出了一段,身形重重跌落在地时,只觉得头晕眼花,耳畔一阵轰鸣。
下一刻,她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看到了手上沾染的鲜血。
皇帝举步到了她近前,一脚踏上她心口,倒是并没施力,待得她缓过神来,眸色冷酷地睨着她,笑容亦透着锋芒,“他翻案的事,必须成功。
“我到夜间才唤你回来,是笃定他不会见你。
“我不怕被人指摘,却已容不得谁再诋毁他分毫。
“你休想再用龌龊的手段伤及他。”
长公主胸口憋闷得厉害,望向皇帝,却仍是绽出了平和的笑容,“是为他,还是为了唐攸宁手里的那些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别忘了,先帝与我最是亲厚,隐隐感觉不妥时,便将一些事情与我交了底,那些事进行得如何,自有人告知于我。”
皇帝也笑了,“那个狗皇帝既然这般看重你,怎么不把他手里的家底交给你?长公主是不是自视过高了?”
这话,长公主没法儿接,转眼看着别处。
皇帝收回脚,“滚回你的府邸,不要再去惹他。你也知道我,到了今时今日,更没有我做不出的事儿了,哪天一高兴,把你凌迟了也未可知。”语毕向外扬声,“来人!送长公主。”
宫人和长公主的婢女立刻应声而入,看到长公主那个狼狈的情形,俱因震惊而顿足愣了片刻。
他们想不明白:皇上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火气?对长公主和永和公主——他们以为她不论如何都会尽量维持以前情形的两个人,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缘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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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半路遇刺的事情,北镇抚司得了她这边的准话,瞒得严严实实,只等着把到手的一个活口的嘴巴撬开之后,再直接禀明皇帝。
萧拓当日便知晓原委,问她有没有受伤、受到惊吓。
攸宁就说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没事,就闷在马车里,连热闹都不曾看上一眼。
萧拓见她神色活泼泼的,也就放下心来,只是用力地抱了抱她。
翌日上午,老太爷到了福寿堂一趟,是亲口告知老夫人:选了京城外一个道观,待得明早就启程前去。
老夫人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说也好,反正你做俗家弟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该是更习惯道观的起居。
老太爷在心里长叹一声,面上不自主地苦笑,“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老夫人瞥他一眼,“言重了。以往过得浑浑噩噩,幸好如今清醒了过来,能享享福。”
她其实不需要他说任何话,早已不想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她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时日里他在做什么?忙着宠爱樊氏,好像夭折的长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连真正宽慰暖心的话语都不曾说过,更别提尝试帮她走出那无尽的痛楚了。
那时起,对他的心就真的冷到了冰点。本就是父母之命的姻缘,微薄的父亲情分源于公婆孩子,遇到了坎坷,得不到他的护助,那一点情分自然是迅速消弭殆尽,再不会对他有任何指望。
老太爷大致猜得出发妻对她多年来的怨憎,而到迟暮时却发现,她对他连怨憎都没了,有的只是不屑、不在意、不想见到他。
这……不论年岁多大的男子,都会受点儿刺激。
可他又能说什么?
他在家里已经彻底没了地位。称病数日,几个儿子倒是也打着侍疾的名义前去,却都是在厅堂坐着,见都不见他。
老五也罢了,老二老三老四亦如此。
至于四个儿媳,平时都遵循着礼数,时不时派下人送些补品药材过去,人却是从不露面的。
家里的人已全部与他离心离德。
可在以往……明明都对他尊敬有加,老五也罢了,隔阂太深,的确不需经常相见,其余三个房头那时的态度可不似如今,哪一个在他面前不是恭敬有礼小心翼翼?
只因府中多了一个唐攸宁,才有了这般对他和樊氏而言近乎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老五倒是真会选人。
到头来,娶了个他和樊氏的煞星进门。
可是已然如此,没得改变,他只有逆来顺受。
他起身,一脸落寞地回了自己现今的居处。
老夫人让方妈妈把他的意思告诉攸宁,攸宁当即做了妥善的安排。
因着此事,秋月和攸宁说起了樊氏的近况:“以往称病总是七分真三分假,到了家庙之后,却是真的病了一场。那边的人循例请了相熟的大夫过去诊脉医治,眼下大好了,人也属实安生下来,每日如僧道一般做早课晚课,常日诵经抄经。”
攸宁一笑,“那多好。”
就此,萧府是真的平静下来了,有了高门应有的情形,而且孝敬长辈、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并不是做表面文章。
若真要挑出一个并非实心实意的,那便是她唐攸宁了。
隔一日,攸宁又通过萧拓那边的眼线得到消息,知晓了永和公主被训诫、长公主被掌掴的事。
长公主还没走出宫门,脸颊就肿的老高,嘴角的鲜血虽然不是很多,却是擦了又沁出,长时间不止。
即便不知原委,也不妨碍攸宁小小的幸灾乐祸一下。
至于别的疑惑,等到案子有了结果,她仍思忖不出答案的时候,直接去问皇帝就是了——与萧拓成婚后初次进宫,皇帝说的一些话,针对的时机就是案子前后。
攸宁已经可以确定这一点。
她不着急,甚至于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探寻昔年那些隐藏在重重风雨之后的一些隐情。
她平日里的一面,是可以最果决利落,而另一面,则是有着令她自己有时都讶然的耐心。
这或许是因为,皇帝或长公主的目的就在于让她去探究,尤其前者。
谁能相信皇帝保有赤子之心?谁又能相信皇帝对一件事的目的只是一个两个?
攸宁尤其不信。
明知可能是个人情世故、权谋争锋带来的陷阱,要不要踏进去?那些事,绝对又会揭穿一些人的真面目。所以,她还需要好生想想。
她对这世道,对皇帝,甚至对萧拓,都没什么切实的指望。
她冷眼旁观仔细分析他们的种种举措,只是为了了解他们的品行、性情,而这些,只是为了估算出翻案有几成把握。
她不轻视皇帝,她敬佩欣赏萧拓,但这仍然不是她认可朝廷的理由。
他们手里的朝廷,照这步调走的话,起码需要五年以上的光景,才能摒除内忧外患,着手肃清整顿官场。
五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人生一个阶段的年数而已,于她,却是不好说的。
同样的五年,她用来物色自己在那件重要的事情上的接班人比较好。
脑子里存着的那些东西,总要选出一个最可靠的人,全部托付出去。
是啊,她身上流的血大抵都是冷的。
她不想把那些东西交给萧拓。
不论是因为他扶持皇帝夺位掌权,还是疑心病太重怀疑他娶她就是为了那些东西,她都不能那么做——偶尔,是动过心思,而在近来,是完全打消了。
——钟离远,她幼年时的先生,十余年间在信中点拨教导宽慰她的恩人,已经在一点一点地远离她。
终有一日,她会失去他。近两次相见,他也已在尝试让她面对这一事实。
再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再听不到他的温和言语。
到了那一日,长久以来的维持彼此之间的牵系,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再微妙的一点希冀,也不会再有。
攸宁其实早就知晓,必然会有那一日。
有一种人就是这般,明明最有缘,偏也最无缘。
不为此,她做不到隐忍,但有时也会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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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和北镇抚司指挥使向皇帝禀明案情进展。
进展是很可喜的:以前的二三百份口供,绝大多数人虽然已死,但仔细追查,仍旧能查清楚出身、生平,最重要的是,因着不少百姓将士主动出面作证,循着证词,可逐一查清楚他们在昔年案情案发前后的行动轨迹——有些根本不在钟离远近前,也就根本不知钟离远当时做了什么——如若钟离远做了杀害无辜的事,除非疯了才会四处宣扬,在近前的将士亦然。
“……时间紧迫,目前只能正式几十份口供是伪证。”刑部尚书说。
“从速,那些所谓的证供都可推翻。”皇帝语气冷冰冰的,“北镇抚司知会各处锦衣卫呼应。”
刑部尚书与北镇抚司指挥使其实心里存了些疑虑——怎么叫都可推翻?皇上因何笃定?面上却是不敢显露,他们能确定的是,皇上近来肝火旺盛,自是当即齐声称是,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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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数日,攸宁又开始磨安阳郡主的脾气了:死士不同于寻常人,有着如同被蛊惑一般的性情,单纯却也认一,由此心性倒是格外坚韧,就算是北镇抚司那些人,没个把月也是拿不下来的。
既然如此,她这明知一出门就会遭遇暗杀的人就更不需心急了。当然,也就此事与萧拓商议了一番,有了更加万无一失的防范章程。
心里有了底,那她就更不需大热的天照寻常的惯例出门了——私下里又去过竹园两次,但都是遮人耳目——郡主要杀一品诰命夫人的事,不管到了哪个衙门,都得是衙门一看就认定的,这样才能在来日给安阳郡主坐实罪名,所以私下里出行,反倒要花费更多的工夫。
这期间,长公主也消停了——不想消停也不行,皇帝给她的那一巴掌太狠,面目肿胀口鼻流血也罢了,还打掉了她两颗牙。
这等狼狈,长公主是绝不肯让任何人察觉端倪的,便有了一阵闭门谢客的光景。
而她曾口口声声问及的永和公主,在面圣后第二日不服软,又要去御书房,当即被宫人态度坚决地拦下。
皇帝听闻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奉先殿思过一个月,以观后效。
奉先殿,正殿陈列着诸多灵牌的奉先殿,要永和公主过去思过,每日瞧着那些牌位……
很多人只一听,便已瘆得脸色发青,长公主亦然,只是,脸色发青的原由是为着别的考量。
静下心来再思忖片刻,长公主的心头便开朗许多。
皇帝勤政,但从其他的角度来看,是个全然不合格的皇帝——膝下的亲骨肉、先帝别的嫔妃所出的儿女,她从来不曾亲近,甚至没有一点作为长辈的宽和仁厚之举。
所谓何来?一句哀莫大于心死足以道尽。
既是这样,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人活一世几十年,断然不是一段岁月的风光便可代表整场生涯的。
她已经握住了最要紧的牌面,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钟离远翻案的事正闹着,那就翻案好了,横竖他已经被毁的七七八八了,重现朝堂又还能怎样?
更何况,安阳郡主那颗棋子正在不遗余力地设法发挥效用,结果不论她事成事败,带给她的都只有莫大的好处。
经过这种种思量,长公主沉下心来,吩咐下人闭门谢客,她病了,还要病上不短的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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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每一日对林太夫人都格外漫长,格外煎熬。
在家里收拾宋宛竹,也不过是发几句话的事,日子久了,不至于歇了心思,却没心思时时在家盯着了。
这日,林太夫人难得的有了兴致,要去自家名下的铺子里看一看。账目上的文章她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她前去的心思——生意是否红火,她总是看得出的。
下人们赔着笑,由着她,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哪怕谁都知道天气不好,不定何时就要下雨。
对于这位太夫人,她们都是明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厌恶至极:她们都是经过前侯夫人叶奕宁悉心调教过的,在夫人仓促下堂之前,府里也是风光过好一阵的,她们也便经常有机会接触别家的下人,晓得夫人所提点过的一字一句都是至理名言,连带的也晓得了高门之中不成文的一些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