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不见外伤的法子也有,而且比寻常刑罚更奏效。
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去看了看已经从顺天府移送过来的三位首告:杨明、崔一清、小满。他们需要亲口向锦衣卫陈述经历、辨认嫌犯或对质。
看得出,攸宁的人把他们照顾的很好,在别处的光景定是很不错的。尤其小满,口供中的两处面部刀伤很浅了,气色不错,没有病态。
离开他们所在的监牢,叶奕宁道:“我问过小满,她说照顾她的人给她寻了祛疤的药,更请了最善医治外伤的大夫悉心调理,元气已恢复了七八分。”顿了顿,又道,“保定知府帮他们打点了,让两名衙役陪他们来京城,称他们是保定知府的亲友,便没挨民高官那一通板子。”
“总算看到个还凑合的官员。”萧拓道,“衣食起居上尽心照顾,有亲友来探视的话,不得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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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
书房里间铺了凉席,攸宁席地坐在棋桌前,自己和自己博弈。
初六和十九睡在她身侧。
萧拓在门外蹬掉鞋袜,轻咳一声后,赤脚走进门去。
初六闻声,耳朵动了动,慵懒地看他一眼,便又继续睡了。
攸宁转头,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拓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赶早回来了,横竖在外头也是摆设儿,该看到的都看不到。”
攸宁把黑子棋子罐递到他手边,“你着手的主要是军政,不知情很正常。”
萧拓仍有些悻悻的,“别的也罢了,薛怀那件事,我竟也没听到风声。”薛怀,也就是那位薛指挥使。
“那时你不是离京巡视了么?”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一个家宅都能让不在少数的主母手忙脚乱、错漏百出,他治理的可是天下。
“是么?”三桩案子发生时,自己在做什么,萧拓还没仔细核对过。
“去了大同。”实际情形是,那段日子大同境内不安生,他要过去协助大同总兵剿匪、安抚民心。
后来就比较好笑了:他走到半路,那边的匪盗得到了风声,气焰没了大半,他们也要有士气,士气没了,也就被大同总兵收拾了。
萧拓总不好半路折回,便改成了巡视的由头。
这时候,他也记起来了,不由一笑,“彼时那个顺天府尹就不用说了,五城兵马司主要的几个人,除了武安侯,也都该动一动了。要说他们不知道薛怀的事,我可不相信。但是,要等拿到薛怀的口供之后。”
攸宁嗯了一声。
“刚在外面看到筱鹤了。”萧拓落下一子,说。
“瞧着怎样?”
“不错。”筱鹤、筱霜样貌有五六分相似,那是个清俊内敛的年轻人,而且身怀绝技,“其实你出门的时候,家里的人手一直在暗中跟着,都是善□□、暗器的。”
“不早说。”攸宁道,“早知道就不用筱鹤带人过来了。”筱霜晚玉从没察觉到,定然是绝顶高手。
“人手多一些更好。”萧拓看她一眼,“接下来,你不也没什么事可查了么?”她做这些只是为了钟离远,并不在意官场是否混乱。
“也是。”攸宁道,“也该让他们过安稳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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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阁老被关进诏狱的消息传回府中,时夫人和时佩兰险些晕过去,相对哭了起来。
时渊脸色苍白,生出大势已去的感觉。
钟离远翻案一事便与时阁老息息相关,只要到了昭雪那一日,时阁老就会获重罪。
眼下倒好,那件事还没有眉目,旧日的罪责就被翻了出来。
诏狱是怎样的所在?除了真正铁骨铮铮、意志力坚韧得惊人的人,谁能撑得住?总要吐出些有分量的东西。
该怎么应对?要向谁求助?
他快步去往父亲的书房,想找找有没有犯忌讳的东西,也好从速销毁。正是这时候,锦衣卫和官兵来了,锦衣卫来查抄时阁老的书房,官兵守住宅邸所有出口,不再允许任何人离开。
大势已去了,时家恐怕要从官场销声匿迹。时渊慢慢地回了自己的院落,进到寝室,无力地仰倒在床上。而今能指望的,只有父亲已经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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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跟杨锦澄说话。
“三桩案子齐发,怎么想都有些古怪。”杨锦澄问道,“您说是不是萧夫人的手笔?”
皇帝道:“自然是她,谁行事会是这个章程?”
“这一出手,就把朝堂搅和得动荡不安。”
皇帝不以为意,“本就乌烟瘴气的,闹出些大的动静也好。”停了停,微笑,“得准备着设恩科了。”
杨锦澄唇角扬了扬。等到攸宁如愿以偿时,不知有多少官员获罪,朝廷的人手会有些短缺。
皇帝说起唤她来的初衷:“今日起,你盯紧长公主,尤其不准她再接触永和公主,也要看住永和。永和若是闹,就直接禁足。”
杨锦澄称是,神色一黯。这样一来,母女两个的关系会愈发的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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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光长,用过晚膳,天色还没全黑。
晚风习习,这时候在外面待着还算舒适。
萧拓扯着攸宁到外面信步游走。
路上,遇到了三老爷、三夫人。
四个人不由会心一笑。
攸宁先道:“我们过一会儿就回房了,你们呢?”
三夫人道:“我们想去后花园的水榭里坐坐,落锁之前回来。”
攸宁笑道:“不用掐算着时间,等会儿我让人知会看门的婆子一声,你们记得好歹给她们些赏钱就成。”
“那可太好了。”三夫人欢喜地道,“那我们能不能划船?”
三老爷瞪了她一眼,“还顺杆儿爬上了。五弟妹别理她。”
攸宁笑道:“没事,你们注意些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说完唤来秋月,“带上对牌去传话。”
秋月称是而去。
又说笑几句,三老爷和三夫人去了后花园。
萧拓道:“三嫂现在跟你很亲近。”是别人跟她亲近,她心里未必看重妯娌间的情分。
“嗯,还行。”攸宁说起服药的事,“过几日就能给我做出一些药丸,用不着药膳了。”
萧拓看她一眼,“知道了。我还能反对不成?”
他拿她一向没法子。
攸宁笑了笑。
说着闲话走了一阵子,萧拓见她有些累了,便在就近的供人歇息的长椅上落座。
筱霜带着两个婆子带来一个茶几,一些水果。
果盘中是冰镇过的西瓜、新鲜的桃子、果实饱满的葡萄。
攸宁拿起一个桃子,双手用力,想掰开,试了几次都不成,蹙了蹙眉,放回去。
萧拓叹了口气,拿起来,给她掰开,“你跟我张句嘴怎么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以为不是离核的那种。”攸宁道,“平时我自己就可以。”
萧拓拍拍她脑门儿,示意她吃,自己则摸出酒壶,一口一口地喝酒。
攸宁问他:“不爱吃这些?”
“嗯。”
“我喜欢,而且最喜欢到葡萄园去,边摘葡萄边吃,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能吃起码小半斤。”
萧拓莞尔,“哪天得空了陪你去。”
“好啊。”
萧拓想起一事,“春天常摆着蜜桔、雪花梨、苹果,也不见你碰。”
“蜜桔太甜了,雪花梨用来解渴不错,苹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攸宁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我喜欢酸甜酸甜的,有个庄子上就种了不少,要到夏末秋初才能时常送过来。”
“这也分季节?”农耕方面,萧拓涉猎有限,不知道她喜欢的那种苹果是哪一种。
“其实很常见,到了季节街市上就有很多小贩卖。绿色的,不像府里常摆着的那些那么好看,但我爱吃。”
萧拓凝她一眼,眼中尽是温柔。
攸宁吃完一个桃子,又吃了两小块西瓜、一小串葡萄,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萧拓收起酒壶,和她一起回了正房,相对在炕桌两侧忙碌,他看公文,她看帐——兰园那边送过来的一些账目。
到了快洗漱的时候,攸宁按了按胃部,横了萧拓一眼,“出去走那么久,害得我又饿了。”
萧拓哈哈地笑,“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就是了。”
攸宁想了一阵,“要吃肉丁打卤面,一起吃?”
“行啊。”萧拓说。他不饿,但和她一起吃饭,是一种享受。
于是,攸宁吩咐下去。小厨房里备着现成的面条,没多久就做好了,肉丁为卤,配以各色臊子。
萧拓吃了一中碗,攸宁则吃了一大碗。
她的食量跟她的人一样没谱,有时跟个小猫似的,有时会让他觉得她有暴饮暴食的嫌疑。
但她不会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他就想,能多吃些总归有好处。
歇下之后,萧拓照旧把攸宁搂到怀里。
在凉床上躺一阵,她身体就会变得微凉,搂着不知有多舒坦。
攸宁与他相反:本来挺舒服,到了他这个小火炉的怀里,没多久就觉得热,就要挣开。
萧拓搂着她不妨,腾出一手摸到折扇,给她打扇。
过了会儿,攸宁笑了,“你说你图什么?”
他牵了牵唇,亲了亲她面颊。不图什么,只是习惯了这个迅速养成的习惯。
“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可睡了。”攸宁说。
“睡吧。”他语带笑意,“省得你半夜又饿。”面食最容易消化,吃完饿的快。
她笑着把脸埋到他胸膛,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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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佟尚书、时阁老、崔指挥使、佟凤举相继招供。
没法儿不招——
整整两日两夜,他们被绑在十字木架上,双手双脚系着粗重的铁链;
身体活动的空间过于有限;
不准吃、不准喝、不准睡,所在的监牢还日夜不停地燃着好几个火盆;
只要他们阖了眼睑要入睡,便会有一大桶凉得刺骨的冷水浇到身上。过度的闷热,让他们打个激灵清醒过来之际,还是比较享受那一刻的。
只是,用不了多久,湿透的衣衫便会变得黏腻,再一点点被火盆散出的热气烘干,便使得监牢氤氲着湿气,几乎能把人闷死热死。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被拷打的痕迹,却感觉进到了人间炼狱。
几重对心魂的步步折磨之下,时间久了,人是会发疯崩溃的。
一个个的,都是养尊处优最擅长享福的,哪里受得了这些。
招供是必然。
北镇抚司指挥使和杨锦瑟、叶奕宁当即进宫,呈报皇帝。
皇帝道:“转送刑部,从速审理结案。”
而在这两日间,已经有文官御史趁机对佟尚书落井下石,又罗列出了不少罪名:文官之间也分派系,打心底看不上所谓清流的不在少数。
至于时阁老,倒是还没人搭理,说起来到底是皇帝的亲戚,要到一定地步才能百上加斤。
士林中对佟家的案子是何看法,因为没有明显的动静,也就没人知道,形于表面的,是跟随佟尚书上折子反对钟离远翻案的一些人没了后续,消停下来。
时阁老那边亦是这等情形。
这样一来,钟离远翻案一事,朝廷已不需再有任何迟疑。
也就是在这时候,首辅萧拓联合数位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上的为钟离远昭雪的奏折一并到了内阁,在大早朝上转呈到皇帝的龙书案上。
势在必行。
皇帝当着百官的面看过数道奏折,又命魏凡宣读了萧拓的折子,随后,视线扫过众人,道:“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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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这几日都没再出门,不是闹天气,就是懒得出门走动。大热的天,用自己做鱼饵,满大街闲逛,想想就有些无趣。
况且这事情上,她有什么心急的必要?
拖延一阵,扰得想杀她的人心浮气躁就最好了。
筱鹤时不时来内宅回事,出门后,少不得与妹妹筱霜说会儿话,也渐渐与晚玉、秋月熟稔起来。
筱霜私下里跟攸宁道:“家兄也老大不小的了。”
“该成家了。”攸宁笑道,“可曾问过,他有没有意中人?”
“没有,在外怎么敢有那份闲情。”
“早就给你们置办了宅子,你们也不正经住。”攸宁道,“总得先有个好生布置起来的家宅,才好给你们张罗婚事。”
“说我哥哥呢,这怎么就扯到我头上了?”筱霜失笑,“奴婢离出府还有好几年呢,而且也不会离开您。”
“什么出不出府的,我身边的人跟别人跟前的管事大丫鬟又不一样。我要给你们找像模像样的门第里的人,还得是你们瞧得上的。”
这真不是攸宁自夸,自己手里的筱鹤、大丫鬟之类的人手,修为见识头脑足以胜过不少官家子弟闺秀,要是让他们如寻常人一般与平平无奇的丫鬟小厮管事成婚,就太委屈他们了。
筱霜笑容甜甜地行礼,“那么,家兄的事,就劳烦夫人费心了。回头我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打理妥当,让他不当值的时候就回去住。”
“嗯。”攸宁笑笑的。
稍后,顾泽、徐少晖、林陌相继递了消息过来,说的是萧拓、皇帝的举措。攸宁看过,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望着外面的晴空,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一次,萧拓没有如常做那个做决策的人,而是主动表明态度,她其实并没想到。
他知不知道,这样等同于亮了些家底给皇帝、朝臣看?
他总是这样,一副过腻了位于荣华之巅的日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