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已过四十五,因常年案习劳顿,早生华发,她却依旧艳丽娇俏。所以,她才变心吧,是嫌他老了,不好看吗?
只如今的林萱于他而言,似饥渴之人行走沙漠中,望着前方不远处的甘泉,渴望不可得。
裴云瑾看向镜中的自己,容貌俊秀,稍稍打扮也算好看,只他委实不喜这等以色事人之事——
拂袖出门,走到门口,又顿住,返回去,打开衣橱找了件云纹素白圆领轻衫来穿。
林萱最爱他穿白色。
换衣裳时,脑海里想起她在别院里那些勾人的手段,心又痒了,她总能搔到他骨头缝里去,让人恨不能,爱不得。
上辈子的他虽富有四海,却是无父无母,也无亲人相伴。
林萱是他最亲密的人。
她却狠心要离开他。
留他在这空旷无寂的皇宫里孤独一人生活。
今日林萱要跟相府大公子去看戏,他清晨便在角楼等候,看他们策马出了宫门,往西市去。
戏院是所有人都能去的地方,他紧随着林萱走进来,与相府姚公子打了个招呼,便赖在他们这桌,林萱也不能拒绝。
林萱爱吃这里的猪尾巴,鸭舌头,可每桌仅供一巴掌大小碟。
她一边听戏,一边吃零嘴,开心得眉毛上扬。
只随意尝了几口,盘子便空了,顿时眉毛微皱,小嘴嘟着,不开心起来。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裴云瑾牵肠挂肚,他也不顾相府公子探寻的目光,温声问:“还想吃吗?若觉得不够,我让人去后厨将所有零嘴都买下来。”
“还要两碟毛豆,一碟猪耳脆骨,一碟鸭脖,三盘猪尾巴......”林萱开心得眼睛都亮起来,甜甜地笑,看得裴云瑾满颗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但她似乎又顾及到了姚允正的心情,改口说:“罢了,我不想吃,最近都长胖了。”
她哪里胖?
裴云瑾恨不得她能再胖点,脸蛋肉嘟嘟的才好看。
他给安瑞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后厨把林萱提到的零嘴都买来。
可这小白眼狼吃得开心了,又不给他好脸色,只一个劲儿的关心姚允正:“你怎么一口都不吃啊?是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姚允正轻飘飘看了裴云瑾一眼,尝一口林萱夹到他碗里的猪尾巴,笑着说好吃。
姚府从不吃猪尾这等腌臜下水,也不食葱姜蒜,今日他全为林萱破例。
顶着裴云瑾森寒的目光,姚允正阻止林萱伸向毛豆的手,亲手为她剥毛豆:“我来吧,你专心看戏,仔细脏了手。”
又对裴云瑾笑:“世子也吃些吧。”
裴云瑾眼神冷得要杀人!
看完戏,吕思净来接林萱去西市最热闹的繁星楼休息。
裴云瑾又跟了过来。
林萱正要对她甩脸子,却发现裴云瑾身后伸出一个脑袋。
“惠兰!”
“贵主,奴婢好想你啊。”
“你怎么来了?”
“世子说你今日出宫,让我过来伺候你。”
两个小姑娘手拖着手,有说不尽的话。
裴云瑾看着吕思净,嘴角勾着冷笑。
晚上,惠兰伺候林萱洗浴后,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聊天。
林萱问:“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惠兰是他名义上的通房,他是那样急色又轻浮的人,还小心眼,林萱真担心惠兰会被他欺负。
“你吃醋了?”惠兰挠她痒痒。
林萱拍开她的手:“你胡说什么呀!”
“是你把我送给他的,我现在是他的通房,他真要对我动手动脚,我也没办法拒绝啊。”
林萱不说话,生气了。
惠兰捧腹大笑。
“逗你呢!他怎么会看上我。”
林萱翻到她身上,轻轻摇她脖子:“坏人!”
“奴才都是跟贵主学坏的。”惠兰咯咯笑个不停,最后求饶:“别闹了,别闹了,再闹要岔气了。”
林萱这才饶她。
“他在意你呢,原本伺候他的那个妍韵,就是你说她高傲得像个大家闺秀的那位,不知怎的起了心思,想给他暖床,被他一脚踹上心窝,差点吐血。现在她被送走了,换了我进晴云阁。”
林萱不说话了,坐起来,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灯火发呆。
窗外河流是坠马河分支,水上飘来几艘花船,船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灯,隐约能听到丝竹乐曲。
伶人轻吟浅唱,宛转悠扬。
惠兰陪伴林萱许多年,林萱很少有心事能逃得过惠兰的眼睛。
见她眼角微微泛红,眸中水雾聚拢,惠兰问:“你和裴世子……”
林萱擦掉眼角水雾,大声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烦透他了,恨不得他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那就给他下蛊,弄死他吧!”
这人口是心非惯了,惠兰早已知晓,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反正受苦的不是她家主子,她不着急。
她们不知,隔窗正站着个身穿素白圆衫,身材颀长的男子,听闻此言,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要是能杀死他,早就动手了。”林萱叹气:“他是镇南王的儿子,我若杀了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镇南王也会将我抓到,定要将我抽骨剥皮、五马分尸替他儿子报仇。”
“你还真想过要杀他啊!”惠兰打了个冷颤:“大晚上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我害怕。”
“别怕,我不会杀他。”
裴云瑾关上窗,心内叹道:她不杀人,只诛心。
隔间,安瑞捧着晚膳进来。
裴云瑾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
安瑞不知隔壁住着林萱,也不知房间不隔音,敞开嗓门道:“世子,您饿了一天,多少进些晚膳吧,身子要紧。”
裴云瑾都来不及阻止。
隔间,两个女孩子听到声音,互相傻眼地看着对方。
毫无疑问,裴云瑾就住在隔间,还能听见她们说的话。
林萱定了定,抓住惠兰的手:“别慌。”
听见就听见吧,最好从此对她死心,莫再来纠缠。
裴云瑾给过她很多开心的回忆,却也让她卑微惶恐过,这辈子,她不要再重蹈覆辙。
裴云瑾虽不如前世那般忙碌,却也并非整日闲着没事干,他甚少休息,陪林萱游玩一日,又要去忙着处理镇南王府那边的事。
如今镇南王亲赴战场,攻打莫卧儿帝国,所有庶务都落在他肩上。
林萱在宫外玩了三日才回宫。
如今天气炎热,蚊虫渐渐多了些,林萱皮白肉嫩,又在水边住了三日,脖子肩膀被蚊虫叮了几口。
在凌霄殿外擦身而过的瞬间,裴云瑾眼神微顿,见她脖子上竟留下痕迹。
她跟姚允正才相处三日,竟已发展到肌肤相亲的程度了?
裴云瑾气得要炸了。
林萱发现他不对劲,奇怪的看他一眼。
但在她看来,裴云瑾处处透着不对劲,她并不关心。
林萱目不斜视的从他身旁走过,去给邧帝请安。
半个时辰后,邧帝要做功课,林萱才从凌霄殿走出来。
她走到转角回廊,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宽厚僵硬的怀抱。
裴云瑾又把她带回了晴云阁,将她放在床上,解开她衣服,垂眸看她的肩膀。
过了很久,裴云瑾在她心口重重点了下,林萱终于能开口说话。
“你又发什么疯!”
他那眼神……是要杀人吗?
暮色将至,房间里燃着烛火,将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眼神透着狠戾。
林萱知道他听见那天晚上和惠兰的对话后,一直在等着他来算账。
她害怕被杀,吓得瑟瑟发抖。
裴云瑾红了眼眶,怕吓着她,只轻声询问:“萱儿,告诉我,那个野男人是他吗?”
林萱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谁啊?”
裴云瑾摸上她的脸颊,下颚,锁骨和肩膀,一字一顿的问:“是因为那个野男人,你才要离开我吗?”
“哪有什么野男人。”林萱哭着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42章
前世林萱为了一个野男人要离开他, 裴云瑾找不出那个野男人是谁,便把吕思净和姚允正全杀了,可她还是要走。到最后, 他都没能找出那个野男人是谁。
或者是那个教她弹《广陵散》的琴师?
掌心里孱弱的颤抖提醒裴云瑾,前世的一切已经过去。
既然她这辈子依旧不听话, 还是得把她从皇宫带走,找个地方关起来。
她年纪还小,可以慢慢教。
交给别人看管,他不放心, 这次只能带在身边, 由自己看管。
有了上辈子的错误经验,他不会再有失误。她虽然乖巧, 发起脾气来性子太烈, 除了他, 没人能降伏得住。
不对。
如今的她骄傲冷淡, 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刚认识几天的男人去碰她的身子。
一定是姚允正强迫她的, 一定!
裴云瑾侧做在床榻旁, 凝视着她锁骨旁的红肿痕迹,“是他强迫你了吗?”
林萱身体刚刚恢复知觉, 吓得不停发抖, 圆圆的杏眸中仍然含泪。
她微微愣怔,顿了顿,才问:“你说什么?”
“脖子上的印痕,是姚允正强迫你的吗?”他语气温柔平淡, 还带着毛骨悚然的笑:“一定是他强迫你的, 我让他消失好吗?”
……脖子上的痕迹?他突然发疯是因为这个?
林萱终于反应过来,难怪她今日在凌霄殿外遇见裴云瑾时, 总觉得他眼神有些怪异,还将她点了穴道,抱着她一路飞奔到晴云阁,还说她有什么野男人。她还吃惊,哪里来的野男人?她身旁连养的狗都是母的。
她还误以为裴云瑾是因为听见她说要下蛊杀他,才会生气。
看来是场误会。
裴云瑾误会了她,冤枉她,绑架她,还恐吓她。
这笔账要怎么算?
林萱横着眼睛看他,将他炙热的手从自己锁骨上拿开,迎着裴云瑾审视的目光,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裳。
浅樱百蝶纹外衫落地,她身上只穿着杏色小衣。
裴云瑾盯着她,喉头涌动,暗暗吞咽。
林萱气恼地指着胳膊、胸口、小腹处的红点给他看:“世子,您仔细看,我身上的印痕是蚊子咬的。蚊子咬的!”
小姑娘见他目光幽暗不明,心底警醒,扯过薄被将身子裹紧,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么厉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要让轻薄我的野男人都消失。如今你知道是蚊子轻薄了我,那你让所有蚊子都消失啊!”
裴云瑾听了忍俊不禁,看着眼前人嫣红的面庞,心底涌出难以言喻的满足。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带着恼怒跟他说话,才能令他心安。他不要林萱曲意逢迎自己,如果她那样跟他说话,他会迷失在她的温柔里,放松警惕,忽略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所以,对比林萱的讨好,他更爱这种恼怒的口吻,真是可爱至极啊!
眼前的女孩才十四岁,虽然他这具身子也还年轻,实际年龄却已有四十五岁。前世,林萱的身体若康健,他们两个生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吧。
没有孩子,并非他的遗憾,他对子嗣并不强求。
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小到可以做他女儿,他就心痛难当。他已经那么老了,完全不懂小姑娘心里想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讨好她,除了把她关起来,放在自己身旁,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能留她在身边。
林萱把脸埋在被子里,拒绝看他,更拒绝跟他说话。
裴云瑾见她又生气,只得艰难的解释:“要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办法能让所有蚊虫消失。”
“呵。”林萱终于舍得抬起眼皮,施舍他一个轻蔑的眼神。
房间里有些憋闷,裴云瑾仔细看她侧脸,小姑娘卷翘浓密的羽睫刷在锦被上,像细刷拂在他心上。饱满的红唇微微嘟着,面颊鼓鼓的,看起来着实生气了。
这会儿,裴云瑾再也想不起来他真实年龄足以做女孩的父亲,脑海里只冒出两个想法:秀色可餐、蠢蠢欲动。
他身居上位已久,除去林萱这个例外,从未有人敢拂逆他。他向来都是想做什么,便去做。
房间里十分安静。
林萱还在生气,她情绪激动,胸膛起伏,心想着要怎么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双环髻被压,微微塌陷,有人慢慢靠近她的头顶。
滚烫地呼吸,吹动她额间的刘海,发梢触动眉心,有点点痒。
眼睛落下一阵温润,她本能地抬头,正对上他的唇。
林萱愣住,圆圆的眼睛看他,偷香人也同样愣住,他倒是没想过林萱会这般主动,回过神来,惊喜不已。
下一瞬,愤怒的小姑娘张嘴狠狠咬住他的唇,痛骂道:“裴云瑾,你是个混蛋!”
纵然讨厌他,又能怎样,还能真的养蛊虫杀了他?
倒是被咬破皮的那人摸着下唇的印记失神了好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的离开,去取一盒金蛇薄荷芦荟药膏来给林萱擦拭。
裴云瑾取药膏时,路过一侧的铜镜,看向镜中的自己。发髻微乱,身上这件灰色衣裳遍布皱褶,他抬起袖子闻了闻,甜淡的伽南香混杂着其他气息,浑浊不堪。
他长叹一口气,停下来,换了件熏过香的白衫,又重新把头发梳理整齐,才拿着药走回去。
他今日是气糊涂了。
裴云瑾又叹气,但他并不后悔。
唇瓣上微微疼痛的伤口提醒他,他没有做错。
以他前世的二十年执政经验来看,世上没有绝对的错误,凡是自己做过的事,哪怕错了,也不用后悔。
错了,纠正便是。
就如同前世,他不后悔将林萱囚禁在青玉宫,更不后悔杀了吕思净和姚允正。正因为他杀伐决断,才能多留她在身边三年时间,若当日放她走了,他们之间的种种牵绊也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