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道路千万条,总要有所舍弃,只选择其中一条,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林萱就是他唯一的路,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只是御花园鲜血泛红的湖泊,又浮现在他脑海里,胸口一阵钝痛。
如猛锤闷闷地砸过来。
她宁肯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旁。
是她变心了,她也有错,他们两个都有错!
等裴云瑾收拾好自己,回到卧房时,林萱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案几前看书。又是一本游记,她似乎很喜欢看这类书。
“换药吧。”
裴云瑾刚开口说话,发现自己嗓音有些沙哑,他清清嗓子,把前世遗留的愤怒咽下。
现在的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还不懂什么是情爱,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他不该将上辈子的恨意,波及到无辜的她身上。
她还是个孩子,他却已经很老了。
“吕思净已经给我送了药过来,我身上已经不痒,好很多了。”林萱正看书入神,被他打扰,声音微恼。她皮肤太薄,只是看着可怖,其实已经好很多了,都是他大惊小怪,她自己都没当回事。
“让我看看。”
林萱抬眸,看见穿一袭白衫的裴云瑾朝她走来,身上还带着甜淡的伽南香。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温柔:“可以吗?”
林萱一直不说话,他便也只是站着,不动。
林萱撇开眼睛故意不看他,故意忽略陡然倾塌的心。她默默告诉自己,裴云瑾的容貌不过如此,看多了也寻常,没什么好看的。
还有,他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真实的他面目可憎,生气了随时要杀人。
这样一想,她做好心理准备,再次去看他。
不行,还是看书好了。
裴云瑾将她所有表情收入眼底,嘴角轻轻勾起。
林萱知道他性格古怪,她顶着灼热的目光也没办法看书,只好把衣服在解开,露出纤细肩膀和雪白锁骨。
裴云瑾用玉簪挑起药膏,涂抹在微微红肿的伤口处。
药膏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会不会疼?”裴云瑾见她闭上眼睛,担忧的问。
温热的呼吸拂在她微凉的肩上,酥酥麻麻的,裴云瑾微微俯身,轻轻吹气。
林萱盯着他卷翘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忽然失神。
甜淡的伽南香顺着呼吸钻入她心里,裴云瑾离她那么近,却又小心翼翼地没碰到她。
掌下香肩怜寂寞,伶娉锁骨泛幽香,小荷尖角争芳蕊,绡纱难掩白雪丘。
裴云瑾挪开眼睛,又轻轻咳了咳。
林萱刚才抬看他,圆圆的杏眸中波光粼粼,红唇微启,黑色长发柔顺,明艳动人。
她终于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房间里仍回归安宁。
林萱凝神看书,他认真涂药,盈绿药膏一一寸寸覆盖她身上,愈合着他的伤。
“铭泽哥哥。”
“嗯。”裴云瑾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跟姚允正之间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林萱想起惠兰说裴云瑾已经赶走他那个通房,稍稍有些心软。
她对裴云瑾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虽然他的情,她无以为报,却也不忍见他为了这些小事而伤神。
他是做大事的人,多花份心思在政务上,便能多救活些百姓。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份来历不明,京里所有贵人都如此看我。虽人人都叫我一声贵主,背着我,却不知怎么编排。姚文修和李远山都是注重门第的人,他们绝对不会同意让姚允正娶我。所以,姚允正接近我,其实另有目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林萱又瞪他一眼,恼他非要逼着自己把话说明白,顿了顿,又觉得话既然已经说一半,另一半也无需遮遮掩掩,她只好继续说:“我不会喜欢姚允正的。”
她肩膀的药已经干了,裴云瑾重新帮她把衣服穿好。
他缓下心神,捏着她柔软的衣裳,安下心底躁动的思绪,过了许久,才问:“那你会喜欢我吗?”
第43章
窗外传来鸟儿的叫声, 伴随着偶尔的蛙鸣。
裴云瑾忍不住思考,他喜欢山林乡野,林萱喜欢热闹市井, 若要找个地方将她关起来,是关在杳无人烟的山上好, 还是关在有烟火气的地方。
他已经在默默挑选囚禁她的地方,目标清晰,计划缜密,可他看着眼前满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心底坚固的城墙似裂开一点点间隙。
裴云瑾听见自己的声音, 带着极力的隐忍,似乎已经忍到极限, 还带着些许紧绷, 他怀疑自己即将迸裂。
猝不及防间, 女孩已经站上凳子, 她原本比他矮一个半头高, 站上凳子上后, 又比他高出一个头。
她站上了凳子,捧着他的脸, 在他唇瓣上轻点一下。
“铭泽哥哥, 我喜欢你呢!”
明知她说的是假话,裴云瑾也甘之如饴,谎言总比实话更动听,意料之中的凌迟并未发生。
冷不防下巴又被咬, 她骂得娇俏又蛮横:“你不是学什么都快吗?怎么就没学会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你这样凭着自己的心情, 一会儿将我带到假山洞里,一会儿又把我带回自己房间里, 还总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我说我喜欢你,你能信吗?”
林萱也不指望他能像吕思净一样懂自己,吕思净把对妹妹的感情都寄托在她身上,偶尔她还没开口,吕思净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是生气裴云瑾总把她当猎物看待,有种势在必得的野心,又那么执拗,还莫名指责她有野男人。
她又没跟裴云瑾成亲,她是自由的,哪怕她拥有满院子的野男人,也碍不着他裴云瑾什么事。
没想到裴云瑾却说:“我信。”
她说什么他都信,让他去死都行。
因为他可以把她的假话变成真的,哪怕生和死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林萱狐疑的皱皱鼻子,带着七分不信,三分嫌弃。
裴云瑾只是笑了笑,却不肯再多说。
她总害怕自己杀他,为什么?这一世,他从未在林萱面前杀过人。看来带她走这事急不得,至少得等她不再害怕他。得让她彻底相信他的归属权在她那里,才能带她走。
裴云瑾目光沉沉,漆眸清透。
他从紧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后,立刻想到另外一件事:“京城里,哪些不长眼睛的欺负过你?”
“倒也不算欺负吧,她们都自持身份尊贵,不跟我一个小孤女计较。”她从小便被京城贵女排挤,却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她有惠兰和红豆,还有巧儿。
少些人打扰,日子反而更自在。
“既然姚允正接近你目的不纯,那你觉得‘失足坠河’与‘人间蒸发’两种下场哪个更适合他?如果你有其他手段,也可以说给我听听。”
林萱微微愣怔过后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息,好奇裴云瑾最近怎么了?怎么动不动就叫人去死?
这些变化是在他去河南道之后发生的。在那之前,他虽然也固执、一意孤行,但他的情绪是可控的。
从前的他温柔起来,林萱偶尔也会心动。可眼前这个裴云瑾,哪怕温柔起来,也让她毛骨悚然。就像刚才,裴云瑾问出“你会喜欢我吗?”的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了危险。多亏她急中生智,才将他安抚好。
林萱无意识地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她为难时喜欢咬手指头,这个习惯上辈子就有。
她自己没发现,裴云瑾却放在心里。
裴云瑾以为自己说得太含蓄,她没听懂,又简单重复了一遍:“如果他们让你难受了,我可以直接让姚文修一家子都消失。只要你点头,明天早上你会听到姚家满门被灭口的消息。”
唉,头疼!
虽然李远山有可能和吕太监联手对付她,姚允正接近她的目的也不单纯,可这些人并没有对她造成直接伤害。
就好像在一场擂台比武中,他们目前正处在眼神较量的阶段,连拳头都未曾挨到对方的衣裳,忽然间冒出来一名绝世高手,飞到台上,将她的对手一刀毙命。
裴云瑾这么做就等同于将她的对手都杀死了,让她连比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怕赢了也不光彩。
林萱定定神,终于想到合适的措辞。
他们处在不同的阶层,裴云瑾不会理解她的想法,反倒有可能会认为她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铭泽哥哥,虽然姚允正居心不良,他父亲李远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祖父姚文修却补是坏人。我虽然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也不愿意滥杀无辜。”
林萱察觉到裴云瑾脸色越来越冷,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脖子处蹭了蹭。
裴云瑾托起滚圆翘臀,抱她坐在椅子上。
“我也只是怀疑罢了,也许他们家也只是迫于皇权的威慑,才不得不跟我接触。”林萱又蛮横起来:“铭泽哥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因为这点小事,让他们玷污你的清誉。若他们做了别的恶事,等将来你荣登大位,再收拾他也不迟,到那时你杀他们也名正言顺,史书上反而要夸你。”
“好!”
裴云瑾居然点头赞许:“难得你小小年纪,却目光长远、心胸广阔,有松柏之气度。”
他居然这么好说话?
林萱诧异的盯着他看,想从他平静的面容里找到半点蛛丝马迹,裴云瑾竟然如此尊重她的想法,倒令她十分意外。
“我明日去拜访姚相,让他尽快挑个日子给姚允正成亲。”
哦,是她误会了。
裴云瑾还是要插手管这件事。
不过仔细想想,他去给姚文修施压,逼着姚允正成亲也没坏处。
从目前的形势看,李远山和姚相已渐渐陌路,势同水火。
姚相若能破坏李远山的计划,守在暗处的吕守一必定露出马脚,到那时候,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她也能窥见一二。
姚允正总对她小意温柔,好到她偶尔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不该拿太过复杂的心思去揣测他,她总有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愧疚。
若是能让姚允正主动退出,自愿与别人成亲,她倒少了个负担。
裴云瑾不愧是从小被镇南王培养,未来要当储君、当皇帝的人,目光深远,能探到她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
一旦从男女暧昧的气氛中挣脱,林萱对裴云瑾又充满敬仰,有别于菟丝花对大树的依赖,是刚破土而出的云樟幼苗瞩目着参天杉木的崇拜目光。
可惜某些人天性属狗,满腹色欲,见他眼神渐渐灼热,把林萱吓得赶紧从他膝盖上逃开。
“天色太晚,我得回去了。”
“好,你回去好好温书,明日我会讲《孟子》滕文公篇,你回去好好读一遍。其他事别多想,我会妥善处理。”
“呃……我明白了,铭泽哥哥你也别多想!”
裴云瑾叮嘱林萱不要多想,是担心她太过害怕,想告诉林萱有他在,没人能伤她。
而林萱的别多想,只是用一句废话来掩盖她的真实想法,毕竟裴云瑾的“妥善”和她理解的“妥善”是有不同。
但在裴云瑾看来,林萱这个“也”字极为灵性,他只当林萱是在向他保证,林萱身旁除他外,再没有别的男人,才劝他不要多想。
自重生以来,裴云瑾竟是第一次开怀,心里舒坦了,桃花唇瓣也弯弯的,眼底的春意竟压倒御花园里开得正浓艳的垂丝海棠。
啧啧,容色-诱-人,林萱赶忙撇开眼,提醒自己不能多看。
裴云瑾将林萱悄悄送回青玉宫,她换了身衣服,刚准备躺下休息,便听见外面有小太监在传,说邧帝有事要找她。
邧帝甚少在晚上找她,是有什么急事?
林萱镇定下来,从容来到凌霄殿,却在殿外见到了吕守一。
有了上次的教训,吕守一每次见她都规规矩矩向她磕头见礼,这次却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林萱跟他斗了许多年,他眉毛一挑,林萱就知道这死太监要使坏。
行吧,好好得意。
反正也活不过几天。
进了凌霄殿,邧帝果然脾气不好,最近服的丹药使他精力过于旺盛,声音也宏亮。还好他对林萱仍有愧疚,没将脾气发在她身上。
“这个裴云瑾!”
在裴云瑾那里闻习惯了甜淡的伽南香,邧帝这里厚重的檀香味令人窒息。
林萱用金铜灰压在香炉里拨了拨,烟渐渐小了些。
林萱担忧她在晴云阁呆了几个时辰的事被吕思净知晓,面上却不显,只淡声问:“这个人,他又做什么惹陛下生气了?”
“吕思净刚才来禀报,说他今日下午将姚相长孙姚允正与临湘侯府大郡主关在了汾阳长公主家中水阁,当众人赶去时,只发现两人衣衫凌乱,不成体统!”
林萱不得不夸一句:他速度好快!不愧是未来要当太子的。
“吕大人近来行事越发的妥帖,镇南王世子那么心思缜密的人物,竟能被他揪到证据,可见他对陛下忠心。您得赏他点什么,让他开心些,他才能更用心为陛下办事。”
邧帝见她从怀里掏出个盒子,用一把小匕首割开手指头,去喂盒子里养的蛊虫,不由问:“你是要朕赏他这个?”
“我们之间的恩怨,由我自己来解决。”林萱放下匕首,用干净的帕子按住伤口,道:“我只说他办事有功,陛下该赏。”
“可朕怎么听着你话里的意思,好像不太信这事是裴云瑾做的。”邧帝心思转得快,一旦认定这事不是裴云瑾做的,便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他想起那日在皇后宫里,底下人将她和太子的对话一字不漏的传给他听,那日林萱感怀自己身世,觉得她配不上相府大公子。
思及此处,邧帝不由拍案,怒道:“姚家人是故意这么做,还要栽赃给裴云瑾!”
姚文修和姚允正究竟是什么意思?
姚家人竟敢看不上他的萱儿!
第44章
邧帝生了一双好眼睛, 当他含着笑跟人说话时,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着最炙热的温度,被注目的人会觉得他是痴情的, 自己是独特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