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宫中宁妃和徐妃才对邧帝痴心不改许多年, 哪怕他偶尔发疯,也会期待这个人不发疯以后,再度用那种深情又充满眷恋的目光注视自己。
林萱却知道他是最无情的那一个。
林萱虽未骗邧帝,却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任由他自己去猜想, 想错了也是他自己的事。不过,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 多说多错!
她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眼睛里莹润着夺目的光, 她跪着上前, 顿了顿, 像从前那样把头靠在邧帝肩上, 搂着他的手臂,娇憨里带着几分天真:“陛下, 别生气了好不好。这件事, 无论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都不在意。”
自从知道狗皇帝是她亲爹,又被他喂了绝情蛊之后,林萱再也没像从前那样哄过他。因为心里有了底气, 总觉得腰杆子直了, 便不容易再弯曲。
至于今日,她是为谁而低下高傲的头, 为谁而展颜折腰,她自己也没空细想。
邧帝脾气太大,疯起来,谁都没好果子吃。谁让她命不好,摊上这么个疯子父亲呢?她还是个没有名分,不被疯子父亲承认的女儿。
卷翘的羽睫,刷在邧帝袖子的龙麟绣纹上,她细细的指尖轻轻搭在一旁案几上,仰头看他。
邧帝心都已经融化。
他是皇帝,宫里头对他撒娇献媚的女人不计其数,他早已心如止水。他心里只住着一个人,再美的娇娥落到他眼底,也如同衰败的焜黄华叶。
埋在他肩头这个,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心肝。
是这些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一道光。
他就像林萱手里的提线木偶,林萱说不生气,他就真的不生气了。
“好,朕不生气了。”邧帝抚摸着林萱相似的脸颊,像是在穿过浩浩荡荡的回忆,去触摸另一个人。
“萱儿还小,不想嫁人,只想长长久久地陪伴在陛下身边。”
“好,萱儿不想嫁人,那就不嫁!”
林萱忽然蹙眉,邧帝顺着她的目光滑到她的指尖,看见依然渗血的伤,心钻得疼。
“以后别割自己的手了,这蛊虫就放在凌霄殿吧,若要取血,到朕这里取。”他笑了笑,眉角轻扬:“朕常年服用丹药,气血精纯,你的大将军算是走了大运,往后每日都有朕的血可以滋补,一定子孙万代,绵延不绝。”
林萱瞪大圆圆的眼睛,惊讶地看向邧帝。邧帝唇角勾起笑意,目光暖融融的,充满慈爱。
他真的要给自己养蛊?
邧帝曲起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一点:“怎么突然傻了?”
“我被您吓着了!”林萱怎么敢让他天天给蛊虫喂血,她自己也是五日才喂一次,她叹了口气:“您是九五至尊,我怕大将军福薄,承受不住您的龙血精髓。”
邧帝见她胆小不敢受,也不执着,他也是一时兴起才随口承诺,说完自己也后悔了,他怎么能答应拿自己血给林萱养蛊?
“行了,养蛊虫朕也不会,你把它带回去。需要血的时候,跟底下奴才说一声,别傻乎乎去割自己的肉。”
今夜月色好,气氛融洽,邧帝心情愉悦,便留林萱在殿里喝了几杯酒。他喝的是高粱纯液,几杯辣酒下肚,喉咙火烧火燎,心里却是舒畅的。
林萱喝的是果酒,她身上被蚊虫叮了几口,有些痒,吕思净早已叮嘱她最近几天要忌口。她急于脱离身上的痛痒伤疤,虽是果酒,也不敢多喝。
邧帝酒量不算很好,几杯酒下肚,说话便多了起来。
到后来,渐渐抱着林萱不撒手,开始疯不择言——
他跪在林萱面前,头埋在她的膝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把你孩子丢了的,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我看着就好生气!”
林萱在他身旁多年,陪他度过无数痛苦的夜晚,此刻他眼睛里灼烫的泪打湿她的膝盖,微微温暖着她早已凉透的骨。
“真是傻子!”她摸着邧帝的头发,自言自语起来,还带着几分嘲讽:“你在这里忏悔有什么用,她早已经听不到了。”
林萱脸颊僵硬,想笑一笑,可唇舌间又涩又苦,喉咙里崩得紧紧的,笑都笑不出来。
邧帝将脸贴在她的手上,边哭便忏悔:“我后来把他找回来了,你还没来得及看到他,就走了!我没有把你的孩子杀掉,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林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掏出帕子,用茶水打湿了,给邧帝擦脸。
“别哭了,我信你!”她扶着邧帝起身,带他走到丹房,伺候他在圆榻上安置:“夜已经深了,你早些睡觉,明天一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邧帝扯着林萱的手,不让她离开:“你给我念道德经,我才睡得着。”
哭腔里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他对那个人,真是用情至深。
林萱只好从书架上找了本道德经过来,给他念。
邧帝果然松开她的手,阖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受万人跪拜,所求的也不过如此:只要他心里的那个人原谅他,只要那个人能陪着她。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每个人心里求的,都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等邧帝呼吸平缓,林萱才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
她坐在凌霄殿里,看着熟睡的邧帝,心情久久不得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邧帝的女儿,所以才孤傲,才会觉得自己有所倚仗。现在她想起吕守一眼神里的轻蔑,只觉得脸上烧得慌。难怪吕守一不把她当主子,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她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也许她母亲背叛了邧帝,也许是邧帝把她母亲从别的男人那里强取豪夺来的。总之,她不是邧帝的孩子,不是宫里的主子。
那么,她到底是谁?她的母亲和父亲又是谁呢?
她困守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记不清来路,看不到出路,迷茫又孤独。
第二日,邧帝撑着宿醉初醒后疼得快要裂开的头,把吕守一叫到凌霄殿里。
如今疫情缓解,李远山之流纵容豪强在河南道圈地的事,不能再继续拖着。可吕守一总有办法说服他,让他觉得李远山这么做对宫里有好处。
邧帝被他忽悠了几日,只因昨夜梦到长姐骂他昏庸无能,才终于做下决定:“河南道圈地的事,你亲自去办。李远山鼠目寸光,你不要跟着他后面走歪了。土地是百姓的根,百姓是大梁的根,若没有根,潮水涌上来,所有一切都将被淹没。”
吕守一俯身跪下,给邧帝磕头:“还请陛下三思,此事——”
邧帝眼望三清尊神塑像,叹声道:“荀易,若朕未记错,你是昭文十七年入宫来到朕身边的吧。”
吕守一心中咯噔响了下,恭恭敬敬回答:“奴才在陛下身旁服侍,快有三十四年了。”
“你是我的大伴,也算是我半个老师,朕以为你忠心耿耿,一心只为朕着想,没想到,却是朕错付了。”
吕太监心下一沉,登时便慌了起来,“奴才愚昧,不知做错了什么惹陛下生气。”
邧帝笑了笑,轻轻抬起眼皮看他,“你守着掌印太监之职,中饱私囊,跟工部尚书李远山沆瀣一气,高价买进修建宫殿的木材,贪国库银钱,朕都知道。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是因朕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这些道理。可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却连五行八卦相生相克的道理都记不住。”
吕守一闻言大惊,他做事一向缜密,邧帝对内阁琐事又从来不闻不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待将邧帝的话全部听完,他立时便觉得后悔,不该小瞧了邧帝。他是正统的皇子,虽不爱管理琐事,却不代表他没有能耐。否则,何以镇南王龙盘虎踞于西南多年,虽也蠢蠢欲动,却总是不敢动大阵仗?
“李远山虽帮朕做了许多实事,可他贪得无厌,纵容圈地,逼良造反,扰乱朝纲,朕迟早要拿他祭旗,安抚朝野百姓,你连这些都不懂吗?”
吕守一叩头道:“陛下,请您给奴才将功赎罪的机会,奴才这就将贪墨的银子全都送回国库……”
邧帝却只是笑了笑,将他扶起来,“你能贪墨的银子,都是朕允了的。但河南道之事,你不要再阻拦,若你无法将豪强兼并的土地原封不动还给百姓,索性也别回来了,在郑阳府城墙下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来年清明节,朕会让吕思净去给你祭酒扫墓。”
“奴才领旨!”他被邧帝扶起来,脑子转得飞快,立刻道:“奴才与李远山牵扯甚深,若他仗着姚相的权势压我一头,奴才也只能捉襟见肘,疲于应付,恐耽误陛下大事。不若将此事交给吕思净去办,他年纪轻,资历小,做事没什么顾虑,办事比奴才见效更快。”
邧帝想了想,点头答应:“反正他是你教出来的徒弟,这事你去办,他去办,都没什么分别。”
吕守一再次磕头谢恩,退下去将消息转给吕思净。
半个时辰后,吕思净来到凌霄殿伺候,邧帝又吩咐:“吕守一冒着放权的风险也要把你支走,显然要对萱儿动手。”
他来回踱步,边走边想:“你走之前安排一下,自己留些人手保护萱儿,裴云瑾那里也透个风,朕瞧着他对萱儿倒像有些好感的,必要时刻,这份情该拿来利用就得利用。”
吕思净点头道好。
邧帝停下脚步,又道:“萱儿那里,你也去提醒她多提防,她还在慢吞吞养蛊,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动手,别到时候蛊虫没养出来,自己反倒被狗咬伤。现在就去,别再耽搁。”
吕思净躬身应下,立即往林萱的青玉宫走去。
第45章
吕思净到青玉宫时, 林萱还没醒来。
她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游荡,触感清晰,呼吸里能闻到甜淡地伽蓝香。
她站在一旁, 看着梦里的裴云瑾。
他已经四十来岁,蓄了胡子, 坐在案桌前批阅奏折,脸上淡淡的,像个出家多年的老僧,没有任何情绪。
有两个大臣来找他商议国事, 其中一位似乎是她见过的宁先生。
宁先生道:“西境公主, 二八年华,如花美眷, 很适合皇后之位。”
裴云瑾听罢, 脸色仍旧淡漠, 眼神却不由得往桌下一探, 又迅速移开。
林萱走到他身后一看, 发现案几底下藏着个人, 只露出茜色桃枝纹裙摆的一角。那衣服有些眼熟,与她衣橱里一件茜色桃枝纹夹袄花色相似。
宁先生愣了一下, 继续说:“中宫之位, 空虚已久,且圣上年过而立却无子嗣。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裴云瑾忽然失声低喘,他脸色突变, 面容通红, 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两位太傅大人,朕突感不适, 需要休息,此事可否改日再谈?”
“陛下怎么了?可否要传召太医?”一旁白白胖胖的那位大人,满脸担忧。
宁先生却是看着摇动的案几,微微皱眉。
“没什么,朕可能看奏折太久,有些头晕。休息——嘶——休息片刻就好!”
宁先生侧过头,故意不看前方晃动得厉害的案几。
裴云瑾撑着头,深吸一口气,表情似是在极力隐忍什么,然后又弯腰躬身似是捂着肚子,也似在拨开案几下黏附着他身体的某样东西。
那位白白胖胖的官员显然心急如焚,关心问道:“陛下刚说什么?”
裴云瑾紧绷地嘴角,终于扯出一点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朕没说什么,虞太傅听错了。”
可站在他身后的林萱,却清晰的听见他对案几底下藏的那人说:“别胡闹、轻、轻点——”
宁先生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帮他遮掩,对身旁地虞太傅说:“既然陛下身子不适,我们还是先告辞吧,等陛下身子好了,我们再来探讨立后大事。”又对裴云瑾道:“日后乃国事,今日不提,明日也要提,陛下当放在心上才是。”
“今日是朕不对——嘶——朕、呃,朕改日再亲自去太傅府上商议此事。”
宁先生再也不想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也再不管满脸惊愕的虞太傅,低头匆匆走了。
虞太傅很快跟上来,他后知后觉地问宁先生:“宁太傅,宁太傅,你慢点走。话说你刚才有没有觉得,陛下的案几一直在晃动?”
“我并没有看到,是虞太傅眼神不好吧!”
大殿里终于空无一人,裴云瑾轻喘的声音变得浑浊,他将桌子底下藏的那人拉了出来抱在腿上,却也不责骂:“都多大了,还这么调皮!”
“二八年华的少女进宫来给陛下当皇后,陛下恐怕再也无空闲来青玉宫吧!”她胳臂往上抬,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搂着裴云瑾的脖子。
她撩起裙子,跨坐在他身上,深深浅浅的起伏。
“我总得想出办法,让陛下不要忘记我。”
裴云瑾额角冒汗,喉结滚动,轻轻的咽了一下口水,低喘道:“胡闹,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他怀中的女子这才抬头,抬起整张脸,那双圆圆地眼睛里泛着盈盈水光,眼神似怨似泣,红唇微张,露出几颗洁白皓齿来,她嘴角的笑意延展,蔓延到人心里——
林萱吓一跳,猛地坐起,终于从梦里醒过来。
她光着脚踩在地上,跑到镜子前去看自己的脸——这张脸跟梦境里的女人,简直一模一样。
吕思净守在屏风外面,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掀开珠帘,越过屏风,走了过去。
“我是在做噩梦……没错,是噩梦……”
红豆紧跟其后,端着热水进来。吕思净向她点头示意,红豆目光露在林萱雪白的脸上,放下铜盆和帕子,退出去了。
“贵主这是怎么了?”
修长如竹骨的手指,绞干帕子,仔细给林萱擦脸,柔声唤她的名字,“萱儿做的什么噩梦,可以说给哥哥听吗?”
林萱小时候受尽磨砺,时有梦魇,吕思净习得医术后,给她开了多少安神药都不见好。后来教她学些拳脚功夫,让她养蛊虫,又陪她杀了几个意图辱没她的人,这才缓解许多。
没想到今日又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