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给了她一记眼神径自走向办公室。
门再度被关上时,沉木和书卷气的幽香在静谧的空间里浅浅蔓延。
程宴洲双手抱胸,背身半倚在办公桌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杨洁语气真诚的哭诉。
女人站着,腆着脸说:“杨琼她只是不懂事才会做错事。”
男人转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紧接着仿佛闲话家常一般:“你帮我挡了那一刀的时候是几岁来着?”
杨琼掐了下手心,“大概八/九岁吧。”她眼里涌着泪,似是牵扯出了不好的往事。
程宴洲卡了牙关,“八/九岁。”他掸了掸自己西服外套,“你那个时候倒是比她现在还懂事。”
女人一僵,她总觉得对方像是话里有话。可看程宴洲眉眼冷硬,面色不显,再找不出多余的情绪。
杨洁很聪明地沉默了。
程宴洲上颚动了动,他点了下女人伤了的地方,“现在还会疼吗?”
杨洁抬眼,释怀地扬了下嘴角。“还好,只是偶尔会疼。”
“那杨钦估计比你要疼一些。”男人睨着她,指腹摩挲着难言的思绪。“毕竟他的伤口刚上去也没几年。”
闻言。
杨洁全身震了下,她几乎不受控制地看向程宴洲。
男人目光沉静,喉间溢出莫名让人惧怕的的嗓音:“人总得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你觉得呢?”
说着,他眼眸垂落一段。“当然,我也不例外。”
“你…”杨洁脑子轰地一声,“你全都记得了?”
怎么会!
明明都忘了有一年了,好好地怎么又记起了?她不敢相信。
程宴洲咬了咬口腔,“只可惜,你帮我挡刀的时候我人烧得正糊涂,总归还是忘了一些。”
杨洁听他说,胸膛起伏不定。女人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带着哭腔说:“我记得就好。”
男人扬了下眉,转而俯身,偏回了话锋。
“杨琼的事,她的认罪书得叫当事人双方看了都高兴才行,知道吗?”
他嗓音凉凉的,却莫名让杨洁颤了身子。“我会让她做到的。”
程宴洲不再多说,女人很有眼力见地拉开门。临走前,杨洁咬了下唇,侧脸的表情可怜着,“程总,我真的捱了一刀。”
她鼓足了勇气,才把话说完。“而且,我也不是杨家人。他们做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程宴洲把玩起自己的打火机,“我也提醒你一句,杨洁。”
男人转了下打火机的盖子,叮的一声关上。“我的人死都不能想着去动。”
杨洁的手推在门上,她指甲死死地剜着,最终还是关了门。
程宴洲顺手搁下打火机,眼中的锋利才缓缓出鞘。
不多时,何旭捧着一个快递纸盒子放下,男人抬眼,缺了温度的眸子尚未转圜。
何旭提了一句说是从北城芭蕾团寄来的,程宴洲才留下了快递。
三两下拆了包装后,程宴洲的目光彻底沉下,如同猎杀殆尽的荒野,不见生气。
何旭从办公室里出去后,勉强拽回了呼吸。他也看到了,快递盒里满满当当的一叠字帖。
写尽明舒二字。
在一切未明时,程宴洲已经情不由己。
即使男人敏锐地觉出明舒对他的抗拒和厌倦,但仍阻止不了他的动心。
程宴洲压着那堆字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青筋潜于皮肤下隐隐动颤。
男人死死地闭了下眼。
不知前尘旧事的程宴洲自以为无论与明舒隔着如何不可逾越的爱恨,他都有办法将一切推倒重来。
但在戳破命运表面给予的馈赠后,程宴洲才明白,他欠了明舒一条命。
又何止一条命。
当下的自己满心欢喜期许的未来却早已亲手折在三年前的程宴洲手里。
男人沉寂在自己的兵荒马乱中,直到何旭敲了敲门,“老板,警局那边打了电话说杨琼一方已经提交了认罪书,所以需要当事人露面,商量后面的处理事项。”
何旭不敢多看,“明小姐已经去了。”
男人敛眉,嗓音透着沙砾状的沉哑:“去把车子开出来。”
却见他妥善地收拾好一沓的字帖。
何旭说了声好,离开的时候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
警局里,明舒坐在陈警官对面。
她浏览着那份言辞恳切的认罪书,最后摊开放平在桌上。
陈警官喝了口手里老干部式样的枸杞泡参茶,说:“杨琼那边的意思是希望你和程宴洲能和他们私了,从轻处理。”
明舒配合着点了点头。
天气正热,陈警官擦了把头上的汗,“那明小姐你是要?”
女人把文件推回到中间,“不够。”她眯了下眼,嗓音温凉:“有罪的人跪都不跪一下,我不能认同她所谓的知错。”
陈警官咳了声,“那什么…也没有叫人跪的道理啊。是吧?”
明舒眼角眉山浸润寒凉,“有的,刚好还是她杨琼口中的道理。”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险些呛得男人脸色发红。陈警官抽了纸巾捂嘴,“那公了可以吗?”
女人满意地偏了下头,在轻声细语中敲下了杨琼日后的路。“她的罪还是交给法律定夺吧,谅解的话我实在做不到。”
陈警官把认罪书收回,他看了看明舒,“应该的,毕竟涉及故意杀人。”
说着,他顺了余光扫了眼刚到的男人。“程先生,明小姐的意思我们已经了解了。那你这边的话是…”
程宴洲字字有力,一双眼只看得到明舒似的偏执。“我都听她。”
说的你好像和她很有关系似的。
陈警官没好气地撇了下嘴,嘴上还是认真地说:“好的。”
第28章
明舒其实没怎么听清程宴洲的话, 但她终归是没有回味的兴致。
事情差不多弄好。
明舒拿上自己的小包,脚背踩地推开坐着的转椅。
陈警官扫了眼,视线和程宴洲碰了一下, 连忙缩回。他若有所思地咳了一声,做了一通还有话要说的手势。“那个, 明小姐。”
女人脚步一顿,好整以暇地看他。
陈警官认真地措辞:“是这样,我们警局去年新建了一批人物档案。”
他略微停了话头,才又说上:“你的父亲明远怀刚好在新建的那一批信息录入人员名单中。你要不要看看?”
在怔愣的须臾中, 明舒眼角蓄了真诚的喜悦, 眼底眉梢似绕着人转。
“要看的,劳烦陈警官了。”女人满满一目的和善。
陈警官知道是有戏了。他二话不说地拿了钥匙, 叫明舒跟着自己一起去。
程宴洲视线循上, 眸色晦暗。
档案室在警局七楼, 空间逼仄, 环境压抑, 但胜在有人经常整理的缘故, 找起东西来倒是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
陈警官从众多的文件袋里抽了一份,交给明舒。手指圈开缠绕着的线头, 女人的眼眸在瞬间沉静。
上面记录着的明远怀生平简介以最详细的文字呈现在册。
明舒盯着身份栏一列写的卧底记者四个字, 红了下眼眶。
女人尽量放缓呼吸,把文件往后翻去,直至最后几页的证据附录时,她才停了下手。
因为眼生, 明舒不自觉地蹙了眉。
陈警官瞄着她的神情, 适时地说起他知晓的往事:“证据是程家的人交上去的。”
男人动了动嘴,娓娓道来:“大概是最近两三年吧, 黎山的边境小镇上又肃清了几批越货的违法的勾当,程宴洲好像也出了任务。”
“挺好。”明舒莞尔,眉眼倦浓但确实上挑着明媚的弧度。
陈警官似是卡壳了。
明舒却是抬眼,径自掠开眼前的人后,程宴洲挺身周正的形象在灯光一寸寸的冷融下慢慢清晰。
“还是,你以为我会说谢谢。”她一问,周围的空气死寂。
女人恍若未觉,她红唇一张一合,绽放如罂粟。“沾了别人的血才得以活下来的人为了赎罪做到什么程度都不该惊讶的啊。”
程宴洲欲言又止,转而轻笑了声 ,字字克制着情绪:“你说的对。”
明舒不理,看到附录标题里提到的记事本时,她的手抚在对应的一页上,仅握了一把虚无。
女人眯眼。
陈警官挠了挠头发,“那个啊,是因为记事本上没有什么看得出的有用内容,所以就没有放上去。”
明舒用力合上文件,“在哪儿?”
陈警官为难地僵了下脸色,他打了个哈哈,眼神指了下程宴洲。
“在我手里。”男人直白,视线纠缠在明舒的身上,流转千百回。
明舒小幅度地歪了下头,尽在不言中。
程宴洲颤了下眸子,他嘴角勾起“本来就是要给你的。”男人巧妙地转了下话锋:“但上面的内容还有不明朗的地方。”
“最好不是假话。”明舒拢回自己伸出的手指。不带希望二字的前缀,只因觉得太多余。
陈警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两个人的呼吸里,有一方是微窒的那个。
程宴洲咬了下口腔壁,他声声沉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任何东西,只有我有,皆可双手奉上。
不惜所有。
明舒听了玩笑话,转身抛到耳后。她浅浅地笑着,“我对你,无所图。”
男人垂首,气息紊乱着说:“总会有的。”
程宴洲说着,当真不怕一语成谶。
女人抿唇,不打算再浪费口舌。
明舒起脚往外去,两个人的气息在肩膀处又经一轮似有若无的碰触。
下一秒。
程宴洲攫住了女人的手。
两个人几乎是并排,目光无所交融,但不妨碍男人喉间溢出的磁性及沉重。
程宴洲紧了紧手上的力气,“没有亲眼所见,但我知道是他挽回了我的性命。”
男人咽了下喉咙,艰难地续腔:“那个时候我不足以理解好人暂时伪装出的坏。”
“对不起。”
明远怀对他非打即骂,其实是以反话的方式让他活下去。
他压着自己吃下的那些从他嘴里剩出的脏东西,实则是当年情境下最安全的食物。
一切的好,他懂得太晚。
却阴差阳错在多年后,走上了与明远怀相同的路。
背身站立中,明舒眼里碎了一目的暗光。她没有同情,也无所谓对他施以可怜。
“明舒。”程宴洲唇间轻颤,百转千回的情绪终归只能如此叫她一声。
“最无可奈何的保护也有可能会是伤害。”
手腕上的温度翻涌,兀自升高。明舒挣了下,不客气地抽回。
女人弯了下嘴角,勉强施舍他一个目光。明舒似笑非笑:“我听不懂。”
程宴洲眼皮颤了下,他嗓音克制:“好。”
男人摩挲着指腹,“也幸好,你只是听不懂。”
明舒凉凉看他。
男人眸色归于沉静。
见明舒要走,他问:“手机号。”
女人转头睨他,程宴洲挽唇:“记事本你不要了?”
明舒冷眼,男人又说:“也可以记我的,还是原来的号码。”
明舒抿唇,她转而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子。拿了纸压在程宴洲面前,“最好还是写一下吧,我没印象了。”
无人看见的地方,程宴洲手指捏得生疼。手机号码写好,男人手上压着白纸往回推,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很好记。”
明舒敛了下眉眼。
很久以前,女人蹭着程宴洲的脖子说他的手机号码太难记了。
男人抱着她的腰夸她:“所以你比别人要聪明。”
明舒埋了下头,“我有诀窍。”
程宴洲:“什么?”
女人踮脚凑近他耳边说:“我发现你的手机号和我的可以一起背。”
“所以才很好记。”
“对。”
——
留了手机号码。明舒走回了警局大厅,她手上还捏了份刚才的文件。
陈警官看样子是又去忙另外的业务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警局大事不少,小事也多。
正要开了门,一个小男生惊喜地喊了句:“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