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启决对她没有丝毫关注,也未发现一丝猫腻。只每日都由阿蛮服侍着泡药浴,双腿渐渐有了知觉。那一日在房中苦于练习后,撑着阿蛮的手臂站了起来。
阿蛮比将军更要欢喜惊讶,哆嗦着嘴唇只说不出话来。
“将军,我扶着您走几步。”
“不必。”江启决咬着牙推开了他,艰难向前迈去。
从前在马上叱咤的一双腿,如今再上马,恐怕连夹紧马肚子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御马使它像箭一般冲出去,随他一块上阵杀敌。
不过腿有了知觉,病情有了转机,能够站起来,还可以走很少的路,总是好的。
他只怕以后虽然离了轮椅,但终无法恢复从前的样子。心下焦灼,走快了几步,脚底一软,连带着膝盖一弯,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
阿蛮一向沉稳的性子,眼下也忍不住慌乱,快速过来将将军扶了起来:“您有没有伤到哪?”
迅速检查着他的伤势,唯恐将军摔坏了,使得病情加重。
从前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糙汉,一场病使他脆成了琉璃,生怕自己未看护好,使将军直接归西。
江启决被他扶起来,方才栽下去时太过突然和迅速,身体失去支撑以头抢地,不甚磕出了鼻血。
随手抹了一把,粘稠的血浆沾在指腹上,不以为意,只抽出帕子擦去了。
“无妨。”他没有浅尝辄止的退缩,唯想快点好起来。
又由阿蛮扶着练习了一柱香的功夫,冷汗扑簌簌流下,打湿脊背。
疼痛并不可怕,怕得是这双腿软成烂泥,无法支撑。
他甚至在想,干脆锯掉,只余小腿那一部分,安上原木做成的假肢,只要能听自己使唤。
这样想着,将牙齿又咬紧了几分。
.
待到祭奠先皇后的那一日,江启决随江孝恭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将大家都骇了一跳。
“江将军这腿……大好了?”
江启决拱了拱手:“圣上洪福齐天,本将军受圣上福泽庇佑,所以看似无解的僵局也破解了。”
其他人免不了恭维:“是阿,我等有圣上怜惜,就是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又有人说:“今日圣上看见江将军大好,一定会很高兴。”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远处台阶下走过来两个人,立即终止了这种议论。
气氛诡谲的变得鸦雀无声,只恭敬肃穆的看着翟相和儿子翟沐言梯级而上。
翟显亭原本跟江启决没有私仇,但那只是以前。自那一夜小娇妻在自己出力气——心满意足的时候,喊了小叔,他就想将他头盖骨敲碎。
双方打了招呼,一同往宫里走,待到紫宸殿,已有道士在做法事。
众人行礼请安后,皇上宣了平身,开始细数先皇后的几多好处。
在场之人无不悲伤落泪,昔年就有先皇后过世哭的不够诚恳而被贬官的,如今大家都牟足了力气哭。
只差偷偷在袖子处放一只洋葱用来熏眼睛,也恨这宫中无风,不能迎风落泪。
哭了半晌,提起先皇后的逆子,免不了一阵唏嘘感叹。
旧日里站队太子的,今日为先锋小心翼翼的替太子求情,江启决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也站出来请求道:
“皇上仁德,先皇后宽宏,太子殿下得承遗风,臣相信他绝不会做出有违列祖列宗之事。”
皇上的脸色无恙,提起这个太子仿佛在说陌生人,既没有愤恨,也没有惋惜,更无遗憾。
这样的局面对江启决来说是有利的,至少比早期好很多。早些时日他连提太子都不能。
并非他怕,而是弄巧成拙,连累太子,使他处境更加艰难,得不偿失。
今日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不能错过,江孝恭以前吩咐下去家奴,已经带回了那阮昭仪的家人。
“昔日之事并无定论,太子殿下受尽冤屈依旧未招认,无怨无悔的为大宗祈福,想必先皇后在天有灵也会为之动容。”
翟沐言嗤笑一声:“江将军到底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还是皇后的?怎么你一直深居简出,反倒什么事比旁人知道的都多?”
江启决不想跟他针锋相对,也不会轻易被他挑起情绪,依旧据理力争:
“臣虽未上朝请安,也曾走访各部。知圣上圣明,自不愿冤枉太子,故而致力于寻求太子清白的证据。”
“以使圣上与太子重修于好,父慈子孝,告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翟沐言睨了他一眼,酸道:“江将军为圣上分忧,在外打仗,在内断案,果真是大宗不可多得的人才。大宗没了谁,也不能没了你。”
江启决:“翟大人谬赞了,本将军只做分内之事。可是北宗朝臣大多尸位素餐,所以我做些不足为道的小事,也被大人啧啧称奇。”
翟沐言一拂袖子,不再跟他针锋相对。
江启决丝毫不受他影响,继续开口请求:“皇上,臣将阮昭仪的舅父舅母请了过来,他二人已招认受人威胁加贿赂,怂恿阮昭仪陷害太子殿下。”
皇上终究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自打服用丹药时日长了以后,每每脑海中混沌,记不清从前之事,对当下发生的,反应也十分迟钝。
只听得堂下吵来吵去,江启决始终平静而坚定的为太子开脱,有时被硬杠得哑口无言,停顿片刻,还会继续发表自己观点。
“阮昭仪出身寒微,由舅父舅母扶养长大,因是女孩,自幼便对她要求严厉,又不断吸血让她将赏赐变现寄回。这些只肖在娘娘们那一问便知。”
江启决说这话也没底气,他毕竟不了解后宫,不知道阮昭仪是否因为平常过于吝啬、执着于搞钱,而与人结怨。
圣上若真一时兴起,盘问起来,他只怕对整个事态的发展会雪上加霜。
于是他将话拉了回来:“那么阮昭仪受舅父舅母的精神控制、情感操控,被人收买,设计太子殿下也并非无迹可寻。”
“甚至阮昭仪的舅父舅母这会儿就在殿外,圣上若想传唤,便可一知究竟。”
曹家的党羽站出来反驳道:“将军此言差矣,出身贫寒不乏有在朝堂执政者,并不必世家公子差。”
“既你一口咬定阮昭仪的家眷被人收买,谁又能知道,那舅父舅母又是不是被你所收买?”
皇上听得头痛欲裂,他已无心女色,更不在乎儿子。心中唯有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二字。
眼下听见两阵唇枪舌战,急于失衡臣子间的对垒,开口说道:
“乡野妇人粗鄙丑陋,不必面圣。太子幽居多日,想必已诚心悔过。”
“乾忠,朕有旨意,解了太子的禁足,让他好好读书,不必过来谢恩了。”
乾忠作揖:“奴才遵旨。”
燕王立在一侧,印堂发黑,为了不惹父皇忌惮,努力没做出丝毫不悦的神情。
.
太子之事尘埃落定,圣上御赐的晚宴允许携家眷入席。
因着圣上体虚,早早的安寝,席上大臣自在许多。
太子解了禁足,翟相吃瘪,江家扳回一局,原本该是宴席上主角的二人,此刻却不约而同的不见了踪影。
唯有翟相新纳的小妾,坐在翟沐言的旁边,看起来似乎一片和谐。
若非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甚少带女眷前来,即便皇上金口玉言。即便携女眷,也是大房正妻。
没人敢带妾氏前来,哪怕对这个小妾诸多宠爱。兹事体大,在御前哪敢有人放肆。
但翟相不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只能放在心里嘀咕。
此刻皇上退下了,但并未安寝,而是将翟相唤到了自己跟前:
“国库空虚,爱卿可有良策?”
翟显亭:“回皇上,唯有变法革新,裁军裁官,才能防止朝中多人尸位素餐,寅吃牟粮。”
“犹如江家拥兵自重,既边关无战事,大裁去一半。”
皇上垂了垂厚重的眼袋:“可西夏若知我大宗裁军,派兵打来,趁虚而入,当如何?”
翟显亭:“皇上勿忧。皇上可看见了,江启决腿好了。若再有战事,排他前去抗敌便可。待他打了胜仗,我们便求和,永葆和平,皇上可高枕无忧矣。”
提起江启决,皇上似乎终于放心了。是啊,有江将军骁勇善战,进可攻,退可守。如此一来,既能稳固江山,又能增加国库开支。
随即点了点头。
江启决未入宴席之前,先去东宫看了太子殿下。二人几载未见,再度相见,他才想行礼,便被他扶了起来。
第 48 章
这一晚,江启决同太子赵慎促膝长谈了良久,待回到宴席上,翟相也刚刚从圣上那回来,不过先他一步入席了。
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小时,她坐在翟显亭身旁,从前少女的发髻,如今已换成妇人。
未被侯爷按大家闺秀娇养长大,在一众朝臣跟前毫不露怯,十分得体。
想必翟相是真的宠她吧,不然她虽未穿金戴银,通身的气派也让人一眼便知,这是丞相府的小妾。
这样就好,她过得好就好,只是为何心脏遽然很痛。
翟沐言今日心情不爽,不光是眼睁睁的看着江启决捞出了太子殿下,还有父亲连日以来的阴霾,总觉得跟江启决都脱不了干系。
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又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很快举起了酒杯,作势敬了过去:
“恭喜江将军痊愈,江侯忍痛割爱,将小女嫁予府上,给翟家当牛做马,我心中一直感激不尽。”
“今日为庆祝江将军重获新生,不若我们来比武助兴。”
“一来这管弦丝竹听多了实在无趣,二来江将军常年不活动筋骨,若不动动,岂非锈住了?”
“来日同胡人作战,白白折损我大宗将士,想必也非将军所愿。”
江启决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却丝毫不虚。跟这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汴京贵族交手,哪怕坐在轮椅上,也能将他制服。
只他不愿跟人起争执,尤其还是来者不善的翟家。他想置翟家于死地,但不在此时,尤其当着小时的面。
“不了。我身体尚未恢复,甘拜下风,不想哗众取宠。”
来都来了,翟沐言哪能放过他?就想在他虚弱的时候将他打个半身不遂,待他生龙活虎的时候,哪容易再将他弄成病秧子。
在大路上搞什么暗杀?被他暗杀还差不多。
翟沐言:“江将军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文官?”
“该不会是怕死吧?身为武将焉能惧怕与人比武。若是文官,我也没这兴致,早早的吟风弄月、吟诗作对。”
“不过江将军别怕,我会点到为止的,定不会让将军有去无回。”
宫中舞姬已经停了,丝竹管弦之声也有意小了几许。江启决知道躲不过,便没再推辞。他无心给谁点颜色瞧瞧,也没想过去打翟家人的脸。
他被害落马一事需要血债血偿,而不是草鸡互啄,往对方身上吐几口口水,玩些小儿科的幼稚游戏。
有内侍送过来两柄木剑,朝臣的目光紧紧跟随二人身影,不知今日是不是腥风血雨、不死不休。
江时雨无视了那有意无意投过来——来自江启决的目光,专注于剥手上的瓜果,晶莹剔透的葡萄很快在她手中积累一盘。
她谄媚地笑了一下,全部捧给自家老爷。但翟显亭不吃这套,一个也没赏脸吃。
全程抱着手臂、嘴巴抿成一条线,一脸凝重的看自家儿子跟江启决打架。
他很希望阿言能将江启决的头盖骨敲碎,然而场面正好相反。翟沐言被江启决压制着打,很快被打断了木剑。
武士没了刀,无异于人头落地。但翟沐言不讲武德,赤手空拳依旧没有结束这场械斗。
江启决见他手中的兵器被打掉了,不想欺负人,也将自己手中的木剑扔向内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场上诸人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江启决看着虚弱,脚步不稳,显然没有彻底恢复。但哪怕再来十个翟沐言,也不是他的对手。
能够打败他的,向来只有他自己。抬头看见小时讨好般的给翟相投喂香瓜,忽然自虐般的停止所有动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站在那里不动,是想做诱饵,等待出手搞个大的,将翟沐言一击即溃。
直到看见翟沐言那一脚,正好踹在他心窝上。一向底盘十分稳健,腿伤未愈,连连后退,一口血吐了出来。
江孝恭按着酒杯的手愈发用力,终将那翡翠杯捏碎,碎片沾了满手。
他不动声色了换了杯子又饮一盏,直到看见江启决坐到自己身边,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
阖宫宴席散去,江启决呆滞了整晚的目光,这会儿如行尸走肉般起身,跟着众人一块出去。
江孝恭走在他身旁,仍旧能够嗅到血腥之气,又气又痛恨的皱了皱眉:
“醒醒!”
江启决似乎回过神来,唇边泛起苦涩:“我无恙。”
待到目送翟相上了马车,没有很照顾小时的扶着她先上。也无妨,许是翟相规矩大,对小妾不能太宠,以免她持宠而娇。
虽然他也知道小时并非这样的人。
只他的脚步变得很慢,还未上江家的马车,便看见小时被翟相留在了原地。
下一刻,相府的车扬长而去。小时就这样被扔在了原地。
隔了老远,江启决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在原地愣了愣,随即跟在夫君的马车后面,慢慢走。
很快马车就消失在拐角处。
江启决没想过打扰她的生活,只是看见她在深夜被抛下,还是没忍住冲了过去。
“小时!”
江时雨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漠,带着礼貌疏离的微笑:
“小叔。”
她同他打招呼。
“翟显亭怎么回事?走,我送你回去。”江启决才挨了一脚,受了伤,说话时气息喷在她的鼻翼,还有血腥气。
只不过被她直接无视了,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拒绝道:“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