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住在脑海中倒映出,雪霁被兽性大发的烈马一脚踏飞,又拖拽着行了良久,要知道霁儿被送回府时昏迷不醒,连头发都被蹭下去一大片,露出光秃秃的头皮,还带着血痕。
江孝恭控制了半晌的情绪,才强压下脾气,未曾道谢,先询问了句:
“王爷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江孝恭知道燕王不会骗自己,陷害养女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门客见大势已成,紧绷着的一张脸终于舒展开来:“侯爷,小的已经说过了,我家王爷念及江家劳苦功高,不愿见侯爷受骗。”
“既然如此。代我谢过你家王爷,来日定有重谢。”江孝恭将场面上的话说完,心底却在泛着嘀咕。
他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人,但燕王是个例外。不管燕王用怎样的方式拉拢,他都不会接他拋过来的橄榄枝。
朝堂之上党羽林立、站队鲜明,江家始终维护东宫,就像当朝宰相一直跟燕王站在一起,没人会跳出自己的阵营。
那么燕王巴巴的找人来告诉他这些,到底图什么。
他不会放过那个利爪硬了胆敢伤人的白眼狼,但燕王也不得不防。
下一刻,门客已经给了他答案:“不瞒侯爷,我家王爷宅心仁厚,最喜欢为民除害。侯爷若对这个养女下不去手,不若将她送到燕王身边,燕王愿意替侯爷解决这个麻烦。”
江孝恭明白了,不知道这个养女什么时候入了燕王的眼睛。
但,这是他的家事。他就算再生气,也还拿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当半个女儿,就轮不到旁人来欺负。
“养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个父亲失职,让王爷见笑了。还请代我谢过王爷,我会处理好家务事,王爷日理万机,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门客明白了,侯爷并未打算放弃这个养女,哪怕这养女伤害了他的亲生女儿。
他的意思带到了,完成了使命,自然也会将侯爷的意思带回去,想必这个养女在江家真的很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他就猜不到了。
第 12 章
江时雨像往常一样,照例去到小叔房里看了看,他躺在床上被褥洁净,丫鬟小厮们各司其事。
子时刚过,只有守夜的两个丫鬟立于门外,其他下人已下去歇息了,江时雨半跪在小叔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
没忍住,还是试探性的将小手伸了过去,几根手指做爬虫状,一步两步三步……终于爬到了终点,覆盖在他的大掌之上。
握着小叔的手,总是能带给她无尽的温暖和勇气。
“小叔,我被燕王缠上了,他对我纠缠不休,我该怎么办?”
她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动动嘴皮子就搞定一切,再外人面前戴上面具和盔甲,不过为了自保。只有在小叔这,才卸下伪装,原来她也不过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由他欺负。”
江时雨只是需要时间来想出对策,她是人,不是神,在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男人,不会以卵击石,却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我已经吩咐葇荑去查了燕王的内室,听他那个语气,压根没想接我入府,想必家里有个母夜叉。若是葇荑能有所收获,我便从他家宅上做做文章。”
床上的男人紧闭双目,江时雨絮絮叨叨许多话都被夜风吹散了,俯身将自己的小脸贴在小叔的手背上,喃喃自语:
“小叔,你要快快好起来才行,不然谁会护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滴泪烫了一下,恍然间感觉到垫在自己小脸上的那只手……动了。
她的指尖微麻,全身紧绷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转头看向小叔。
江启决挑了挑眼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江时雨怀疑自己看错了,呼吸急促着,嘴唇微张,唇瓣轻轻颤抖地,喊了他一声:
“小叔。”
他的眼睛睁开,却又仿佛没睁。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丝光,茫然的望向头顶的某处房梁。
巨大的惊喜使她下意识松开了手,他的大掌滑落,跌在床上,掌心传来空荡的感觉,使他终于垂了眼眸,望向了守在床边的姑娘。
接着是侯爷和老夫人匆匆赶来,接踵而来的还有随行军医,以及皇上先前赐的御医。
江启决在人影晃动的烛火间,目光才聚焦立即再次迷离,眼前兵荒马乱,最后那一战,大家都杀红了眼。
消息是江时雨递出去的,她没有贪心于跟小叔独处的时间,急着禀告给侯爷,叫了郎中进来。
这会儿众人簇拥着小叔,她自然而然的退到了角落的位置,眼睛却是一直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江启决有些无力的闭了闭眼睛,抵挡因躺久了而带来的头痛眩晕。
伺候的下人和郎中来了一波又一波,外头灯火通明,将黑夜照亮似白昼。
“你怎么样了?”江孝恭在最后一个郎中走后,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询问道。
江启决收回思绪,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想从床上起来,却发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任由他怎样努力,也无法动弹分毫。
恐惧和愤怒之下,一把扯下被子,面白色寝衣下,从前骑马行军的两条腿,如今毫无知觉,仿佛不属于他一般。
“勿忧,御医说腿伤只是暂时的,修养几日便会好。”
江孝恭怎会不了解这个弟弟,若他知道自己从今往后都要与轮椅为伴,准会生不如死。
他不是能屈能伸之人,从前一直都是章台走马、鲜衣着锦,这次遭遇重创,只怕他没法在逆境中随遇而安,反而会一蹶不振,甚至……
即便长兄说得很委婉了,他依旧没法在第一时间立即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江孝恭:“二郎,你又打了胜仗,前日圣上才赐下赏赐,表彰有功之臣。特意叫尘公公叮嘱你要好生修养,待痊愈后再为圣上分忧。”
江启决听着兄长安慰了半晌,终于勉强撑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声音低沉暗哑:“是我对不住皇上和太子殿下,损兵折将,纵使赢了,依旧心中有愧。”
只要他还肯说话就好,江孝恭的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两句,方才将众人遣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伺候的丫鬟守在屋外等吩咐。
江时雨始终站在远处的角落里、隐匿在人群中,这会儿听见爹爹发话,没有独自留下来的道理。
从前小叔昏迷时,即便她夜夜守在这里不合规矩,也放肆多回了。这会儿面对的小叔是醒了的,她突然没了从前的勇气。
跟着府上的人一块出去,才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是他的声音,在叫自己:“时雨。”
江时雨显然没想到他会唤自己,遽然驻足,脊背一僵,没有立即回头,只是愣在原地。
江启决便又唤了她一声:“江时雨。”
他不知道这个侄女什么时候这般不听话了,是因为自己病了便没有威严了么?
好气啊,他若非不良于行,非得教训她一顿不可。
她终于确定了小叔是在叫自己,深呼吸一口气,调匀呼吸,留了下来。
小叔发话,爹爹便也没有跟小叔相悖、非要她离开,只当作没看见,领了下人一齐退出去。
江时雨回头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暖暖的笑了一下,如和煦朝阳,如沐春风。
“小叔。”
“嗯。”他语气淡淡,里头却透着慈爱:“我睡了多久?”
她乖巧作答:“不久。半月余。”
看着她一副帐前听命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做什么?离我那么远。”
她突然鼻子发酸,又走近了些。
“再近些,我瞧瞧你是不是又瘦了。”他躺在那里,气势丝毫不减。
她便走到他床边,坐在爹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跟他对视的时候,不知怎地先怯了,脸红着低下了头。
江启决在心底轻笑,终究是女大不中留,小姑娘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这半个月辛苦你了。”
“嗯?”她诧异抬头。
“我虽睡着,总感觉这些天有个人在我身边晃悠。那个人,是你吗?”
似乎是小叔的话给了她勇气,让她再次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同他对视一眼。
随后点了点头。
江启决看着她这个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教出来的。
可能……只是在他面前傻吧。
他昏迷时还能知道什么人影晃动,光看她这黑眼圈都能猜出分毫,编出这套谎话,她就不打自招了。
将军双腿没了知觉,他自是觉得痛苦和无望,看着自己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如此挂念着自己,还是有些欣慰,算他没白疼她一场。
“我带了礼物回来给你。”江启决自嘲的笑笑:“幸好是打仗前买的,否则狼烟四起,哪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个先来。若是等着得胜庆祝时再去买,只怕我要空手而归了。”
江时雨咬着唇,不知为何,心脏某处揪起来的疼。
江启决挣扎着想起来,好在双腿没了知觉,常年领兵打仗,两臂孔武有力,还不至于使不上劲儿。
只不过躺久了,猛然起身时一阵头晕。江时雨看清小叔的动作,立即过去揽过他宽厚的肩,叫他将满身的力气压在自己身上,将他扶了起来。
很快在他背后垫了方枕头,想叫他倚得舒服点,听见他咳嗽了一声:“去,在那箱子里,你自己拿出来。”
他没办法亲自拿给她了。
不过也很因为兄长将他的所有物件都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妥善放置在房里里,而感到欣慰。
江时雨半信半疑的起身,走向那箱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小叔每次远征都会给自己带礼物,有时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有时是一把弓箭,有时在塞北捡到的一颗狼牙……
从前小叔回来,她都会乖巧的站在他身后,从仰视着他高高大大的后背,瞧着他俯身从箱子里拿东西,眼睛落在他身上,随他一起动。
期待着又是什么中原没有的新奇玩意儿,每次拿到礼物都会抱在怀里蹭上良久,高兴好一阵,爱不释手。
这次打开那只厚重的箱子,他给她的礼物待在最上头,唯恐压坏了,可见主人爱重。
是一串风铃,没有特别的材质,花线细长,信子上坠着简单的装饰,看起来平平无奇,并不打眼。
但小叔始终惦记着自己,即便是在战事胶着的时候,这份心意已足够惊艳。
“这是在哪得来的?”她将风铃拎在手中,听那上头由碰撞而发出悦耳的声响,犹如空谷的传声。
“喜欢么?”他唇边带笑,脑海中都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不由得在想,若是几岁的她,拿着这串风铃,也许要拖到地上。现在的她长高了不少,已经可以举到头顶好好观赏了。
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小叔,又低头拨弄那只风铃。风铃响一声,她便笑一下。
“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她偷偷瞄他,目光里带点狡黠的笑意。
“没有,这是我做的。”他的直男审美一直不在线,难得她喜欢。
想来是他送的东西,她都爱若珍宝。
第 13 章
从前行军打仗时一直将这风铃挂在大帐之外判断风向,风往北吹时,风铃便往北跑。
最后一役开营拔寨前,将这风铃取下放好在箱子里,待回来的时候送给他的小姑娘。
江时雨听见这是小叔亲手做的,想着他在主帐议事时,听副将汇报,是不是也在打磨这风铃……
画面旖旎,没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她这一系列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略略难为情:“你笑什么?”可是他做得难看?
他也忽略了,小时现在是大姑娘了,不该继续给她小孩子的玩意儿。
以后再送大抵要选胭脂水粉之类的,不过他没送过,不会挑,他的身份也不合适送。
想必以后会有人送她这些物什。
“没有。只是让你费心了。”江时雨说话间,已经将风铃交给身后的葇荑。
“要不要我推你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回来用早膳。”
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边泛起鱼肚白,已经快亮天了。
随即看见床边不远处,是兄长早准备的轮椅,心情突然低沉下来。
江时雨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连忙挡在那劳什子前头,慌张道:“小叔要是不想出去吹风,多歇歇也好。”
他收敛着情绪,故作轻松道:“没有。走吧。我回来这么多天,还没有在家里看看。就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时雨将轮椅推过来,撑着他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将他一点点挪到轮椅上。
只在心底怪自己力气太小了,小叔明明瘦了这么多,她扶着他还是累的呼哧呼哧。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才想推他出去,搭在椅背上的手便被他打掉了。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
江时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惹小叔不高兴了。
待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小叔推着那东西颠簸不平的往前走,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是不是我弄疼你了?我下次会小心。”
江启决自动屏蔽了她的话,压着怒火:“你先出去。”
她不想惹他生气,出去前唤了声:“阿蛮!”
阿蛮从前在凉州便近身跟着将军,如今回了汴京,干脆留在了府上。即便侯爷不挽留,他也不会将不良于行的将军抛下。
看着阿蛮进来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小叔,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心疼,跑了出去。
阿蛮不知道前一刻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为何突然发了脾气,可能是被那个侄女气着了吧。
毕竟从前一块在凉州时,将军的脾气是最好的,赏罚分明,不会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跟将士们打成一片,却不减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