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听前庭的人说,公子手受伤了,只简单给您做了包扎,”她将手中刻意拎过来的药箱举起,在他面前显了显,“我想着府里的奴婢手脚粗笨,怕给公子处理不好,我便亲自准备了药粉来,公子将手给我瞧瞧,我重新替您包一下!”
季秋棠殷勤的厉害,生怕他跑了似的,搁下药箱便来扯林泊元的袖子,手才触到便被林泊元甩开,“用不着,别跟我拉拉扯扯的。”
这下,季秋棠真就没脸了,方才扯住他衣袖的手还停在半空,她左右环顾,偶有丫鬟小厮从院中行过,朝这边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去,这会儿她才觉着臊得慌。
指尖儿抿了两下,手尴尬的垂在身体两侧,无意间瞥见林泊元手背上绑的那条帕子,太阳穴分明一跳。
这东西不光钟明齐认得,她也认得,这图样儿,这针角还有这配色,分明出自季芊婷之手。
瞬间,季秋棠双手又暗自在袖口下捏了拳。
这一番闹腾下来,让林泊元觉着越发的心烦,想见的没见到,不想见的在眼前阴魂不散,她的心思,他懂,这种硬贴上来的货色他见多了。
“晦气。”他低声嘟哝一句,黑着个脸便提步离开了。
料是季秋棠没想到他走的这样突然,下意识的便要叫他,才挪了两步便意识到叫也没用,于是梗了脖杵在原地。
这会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方帕子,目光转向偏院方向,目露凶光,嘴里恶狠狠的骂了句:“贱人!”
这茶还没喝上两杯,季芊婷便见着季秋棠黑着脸进了院子。
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脸色不善,显然是心里有火,跑到这里找麻烦来了。
文竹见季秋棠这模样便有些不安的看向季芊婷,只见季芊婷不慌不忙只安坐在那里像没看见。
季秋棠少来这院子,不过每次来都免不了要嘲讽两句,这次也是一样,先是左右环顾两圈才又笑道:“你这院子多久没修缮了,每次来都破破烂烂的,竟像是下人住的地方。”
文竹堵在门口,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分辨什么,只能用力抠着门框发泄恨意。
“噢,对了,”季秋棠一双细眉一挑又道,“不受父亲重视的庶女,又会被谁看重,有个落脚的地儿就算不错了。”
季芊婷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茶,轻慢将茶杯搁下,款款起身来到门口。
一双眼睛没有情绪盯着季秋棠,细看嘴角又像存着笑……
这神态倒让季秋棠有些惊,这么多年,季芊婷向来是旁人说什么都不还嘴,常态便是耸拉着眼皮躲在一旁像个木头,今日这样直视她还是第一次。
当真是胆肥了。
“我是庶女不假,”季芊婷轻笑起来,笑眼弯弯,内里存的,都是对季秋棠的不屑和轻蔑,“二姐你又是什么?”
当说不说,连季秋棠也不得不承认,季芊婷长相俏丽,肤色若雪,只站在那里便十分惹眼,身姿窈窕纤细,是怎么也盖不住的,这也是为什么季秋棠格外憎恶她的原因之一。
季秋棠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季芊婷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这样同她讲话。
她气焰虽盛,也确实被噎了一下,某些地方两个人的确一样,都是庶女罢了。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也是庶女你便能同我平起平坐了?”季秋棠深吸了一口气,暗自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让她气昏了头,落了下风,“你可知,这庶女和庶女也是有区别的。”
“你在家中,过的连下人都不如,父亲不待见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暗地里勾着钟明齐也就罢了,如今心眼长开了还想去勾搭林公子,林公子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这种人近得了身的,你把帕子塞进人家手里这招真是妙啊,你姨娘去的早,也不知你这狐媚手段是受谁的真传!”
季秋棠的话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人,她素来伶牙俐齿,说话刻薄难听,什么样的话都曾入过季芊婷的耳,如今不过是重来一次,她并不觉得是难题了。
这一番言辞下来,季秋棠没看到季芊婷脸上的一丝异动,她不怒反笑,平静走下石阶,近了她的跟前。
这她才明白,为何跑过来找茬,八成是在林泊元那里吃了瘪。
“你姨娘倒是还在,你不也只能站在这里对我发脾气,这样无能,不知是传了谁的?”季芊婷微歪了头,笑意阑珊,挑衅意味十足。
季秋棠倒是没想到她还敢还嘴,一时怒冲头顶,抬手便要打人,不成想手在半空中就被季芊婷扯住。
衣袖甩动间,一阵风动,季芊婷眉头一蹙,看向季秋棠的腋下。
第6章
仅这一眼,便好似触了季秋棠身上哪个闸,她没有再硬将巴掌甩下来,而是抽离了季芊婷的手,略有心虚的收回到了身侧。
气焰再没有方才那般嚣张。
二人之间有刹那间的静瑟,季芊婷目光直视,可季秋棠则有所躲闪。
“季芊婷,我奉劝你一句,在这个家里,有我说话的份儿,却没有你的。虽同为庶女,可你也是跟我比不了的,”季秋棠似是重新理了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同平常没什么不同,“还有,你离林泊元远一些,免得哪日我不开心了,你会死的很惨。”
最后这一句,是她咬牙切齿讲出来的,季芊婷明白,她不是单纯的吓唬自己,以她的性子,是可以做出许多歹毒之事的。
虽如此警告,季芊婷依旧不卑不亢,双目没有情绪的望着她,这下,没有底的,反而成了季秋棠。
这一次,季秋棠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险些让自己露了马脚,最后离开时候,倒有些灰溜溜的意味。
季芊婷盯着她的背影神情没什么波动,心里却已经做好了盘算。
“文竹,”季芊婷转过身来,“明日是恒誉侯府老太太过寿,咱们也跟着去,见见世面。”
“姑娘改主意了?”文竹快步走下石阶。
季芊婷微点头,“得去。”
这种场合向来季秋棠和季若怡闹的欢,季若怡眼高于顶,盼着有朝一日嫁得京中数一数二的男子,而季秋棠则一门心思的放在林泊元身上。
从前季芊婷鲜露面于外,一是自己不喜欢,二是季秋棠母女怕被她抢了风头,总是有意无意拦着,久而久之,季文升也默许了季芊婷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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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傍晚,街上人影稀疏,可卖杂嚼的摊位却热闹哄哄,层层叠叠的人群中,钟明齐正坐在炉火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拉着风匣子,这两日他都在这个摊位上帮工。
这活计已经五年不曾伸手,如今重新拾掇起来竟然一点儿都没生疏。
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胭脂铺前,季芊婷正冷眼瞧着他。
文竹顺着季芊婷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钟明齐,文竹抿嘴一笑,而后叹道:“钟公子哪里都好,可惜出身寒门,不过他有老爷提点,想来日后前途光明。”
文竹话落,这次没有再听见自家姑娘对钟明齐的赞美之词,而见她径直进了胭脂铺。
这家铺子不同别处,货多是舶来品,有些货抢手,万一缺了,就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补上。
季芊婷提裙进门,掌柜见她面生,以为是新客,忙笑脸相迎。
不料季芊婷一进门便问:“掌柜,请问攥及粉可有?”
掌柜脸色一动,忙道:“有是有,不过只剩下一盒了,已经被客人订出去了,就等着来取了。”
“姑娘若是不急着用,便再等两天,我还要去进货,给姑娘带一盒回来。这攥及粉,味道古怪,所以能用的上的人极少,每个月也就是那么几个客人订……”
“是季府二姑娘吧……”季芊婷打断掌柜絮絮叨叨的话。
掌柜眼前一亮,只笑,却没敢应,这攥及粉是遮盖严重狐臭的粉面,一般用这东西的都怕人知道,所以掌柜嘴也不好张罗,可季秋棠的确是这的常客没错。
“我是她的妹妹,今日刻意过来问问掌柜的货到了没有,我家姐姐有些着急了。”季芊婷为了打消掌柜的疑虑,忙将银子掏出来放在柜上,这一小锭,说少不少,足有五两,“银子我都带来了,掌柜可将它给我,我给姐姐捎回去。”
“原来是季府的小姐,那真是太好了,本来这次的货就迟了几日,二姑娘定是着急了,既然姑娘来了,那真是太好了。”掌柜见了银子,也没多想,一边说着,一边将攥及粉取来,放到柜上,一手收了银子。
季芊婷亲自取了粉盒离开,文竹小步跟上,伸着脖子问:“姑娘,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要五两银子?你为什么还给二姑娘跑腿啊?”
季芊婷步伐匆匆却不解释,只道:“过两日再同你说,现在先回去。”季秋棠有严重的狐臭,长久以来都是靠这个东西遮盖,旁的都不管用,这攥及粉抹上去腋下便可管整日不出汗了,季秋棠整日就指着这东西“续命”,可这粉货路不稳,就是那掌柜也难保每次都能进到货,所以季秋棠偶尔会断上几日的用处,今日她抬手要打人,被自己闻到了隐约的异味儿,这便说明她的粉已经是青黄不接,不够用了。
天冷时候还勉强能用旁的粉压一压,春来夏近,动不动便一身汗,她季秋棠怎会不着急。
本来季芊婷与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也不知道,还是前世婚后季秋棠怀孕便不能乱用脂粉,这才暴露了,由此季芊婷才知这攥及粉,和她用的规律。
攥及花,是邻国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花,每年只有秋天才开,取下来经提纯才能用,产量不定,因此这粉也难得,攥及最怕金银花,若这粉中参了金银花粉,这攥及止汗的功效便不持久了……
文竹眼见着季芊婷回府后将提前准备好的金银花粉参到这五两银子买得的粉中,两股粉颜色相近,稍一混合便看不出了。
“文竹,过来。”季芊婷朝文竹招了招手,而后在文竹耳畔低语两句,又将这粉塞入文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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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快落山时,季秋棠身边的侍女红梅匆匆从前院儿归来,穿过回廊水榭,直奔季秋棠的闺房。
“姑娘,攥及粉到了。”红梅似是怕人听见,将门关严实了才同她说道。
季秋棠眉毛一抬,忙咽下口中一口茶,朝红梅招手,“到啦?”
“是,”红梅将攥及粉从袖子里掏出来,稳稳的搁置在桌上,“是铺里的伙计给送来的。”
“送来的?”季秋棠素来敏感多疑,听闻这样说,便不由多问两句,“他家不是向来不送货?”
“说是掌柜要出去进货了,铺子里换了伙计,怕我过去取货不认得,再耽误了姑娘用。”
季秋棠闻之有理,虽觉着哪里不对,可还是将盒子打开检查了一遍,又凑在鼻子前小心闻了闻,却一无所获,“看起来好像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这家掌柜何时这样谨慎了。”
“姑娘是他家大主顾,他可不是得仔细些,这下好了,明日去恒誉侯府参宴,不怕没东西用了。”红梅说道。
说到此,不由得又扯出了季秋棠苦恼事,她钟叹一声,将粉盒合上,平稳搁置桌上,“这两日没东西用,只用香粉勉强压了,可每隔一会儿便要补粉,当真是愁死我了。”
“好在还有这粉呢,姑娘别愁。”红梅一味宽慰,哪里能真正体会季秋棠此时的苦恼。
季秋棠也觉着旁人不能理解这样的痛苦,说的再多也是无用,好在粉已经及时补上,只等明日用了。
此时此刻,只要想到林泊元便能多少给她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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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绕到后门,给了一小伙子一两银子,又叮嘱了两句,便将他打发走了。
回来回话的时候,季芊婷正在描摹青松图样,季芊婷才抬眼,便听文竹说道:“人打发走了,我方才在暗处盯着,那人是按照姑娘您的话讲的,一句也不差,面对红梅的盘问也没露出马脚,还算机灵。”
季芊婷嘴角微微上扬,满意的点头,眼下觉着笔下的青松图案比之前更顺眼了些,“这就好。”
“姑娘里外赔了六两银子,这是图的什么?”凭文竹的脑子,无论怎么想也是想不透这季芊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季芊婷也不说透,只笑言:“明日你便知道了。”
最后一笔落下,描摹的恰到好处,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落下,季府上下起了灯,前世,恒誉侯府老太太的寿宴她不曾去过,而是满心欢喜的准备着要同钟明齐一起去的赏花会。
那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丝毫不知,恒誉侯府里面有人多么盼着她能去。
哪怕见一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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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明齐劳累了一整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到了胡同里时,已是后半夜,胡同里一丝灯也无,他只能借着月光前行。月光打在他的背上,将他身影拉长,一脚不慎便踩到了旁人门前的泥坑里,污水顺着鞋沿将鞋袜湿了个透,他微一蹙眉,紧握了手里的三个铜板,这是他今日劳动所得。
凭着记忆推开旧时的家门,门没落锁,每推开一寸便咯吱作响,破败声音传出去好远,在静瑟的胡同里显得尤其刺耳。
他有一阵的恍惚,才不过脱离五年而已,怎的如今回来这般难以忍受呢?
甚至有些怀疑,这样艰难的日日夜夜曾经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当初又是凭了谁才得以离开此处的,他自然也不会忘记,是季芊婷。
他踏入院中,鞋袜这会儿已经彻底湿透了,一阵阵酸臭味儿自脚底传来,让他觉着阵阵作呕。
第7章
“是齐儿回来了吗?”
漆黑的院中,一老妇摸索着门框从屋里出来,这妇人便是钟明齐的母亲王氏,王氏体弱,本就瘦小,被生活磋磨的比同龄人看起来更显老些,自打钟父去世,她整日以泪洗面,久而久之,眼睛也不大好。
母亲还陷在过去的凄苦日子里,这不由得让钟明齐心头像针扎一般难受。
顾不得脚下的污秽,忙上前去将她扶住,瞧了乌黑的正房一眼,有些嗔怪道:“您怎么不点灯?”
王氏摸上了钟明齐的胳膊这才安心许多,面上露了笑意,“我眼睛不好用,点了灯也没用。”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钟明齐明白,这是母亲为了省下些烛火,留给他读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