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一场特训下来,胜方与输方都不容易,都要缓上几日才可再进行平日的常规训练。
去到京都与郡主相亲,就是在他刚下特训时候发生的。他晒得黝黑,头发打结,胡子拉碴,就连声带都因那几日喊阵出了问题,粗粝不说,还有个后遗症,不会小声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大嗓门。
以这样的面貌去见郡主虽不是安信故意为之,但潜意识里,他多少也希望这样可以吓跑郡主,让郡主看不上他这粗人,老将军的一番美意就算不上是他辜负的了。
安信的想法,不能从一个男儿郎嘴里说出拒绝女子的话,但女子可以拒绝他啊,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安信得承认,第一次接触郡主,他对她确实有好感。谁能对郡主没好感呢,美丽大方,仪态万千,难得的美人。
不止,她还不是白痴美人,那一墙之隔,女子们的宴席上,郡主种种表现当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原来大家闺秀还可以这样损人,还可以这样说话,这样行事。
当时安信所处的假山小亭上,三位陪绑而来的公子哥,有两位对郡主的言语、做派不做评价。而另一位,与他对弈的厉公子,也就是郡主后来的夫君,现在的太傅大人厉云,对此颇为看不上。
宴席结束后,那位表面上看上去冷淡的厉公子,却邀他同游。两人游到一个园子,就听到前方有人在说话。
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声道:“我就知道是她,我是怎么得罪的她,处处与我作对,刚才如果不是她提了一嘴,她们吵她们的,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招谁惹谁了,吃着饭吃得好好的,被她一句提了醒,注意力都到了我这里。”
“主子别理那姚家女,我们去厨房再拿些菜回去,你好好吃没人打扰。”
听到这里安信与厉云自然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是在宴席上被硬生生要求做主的郡主,在发泄不满呢。他们互看了一眼,一瞬间达成了默契,停步驻足,无人发声,耳朵却都支了起来。
要说离得可是不近,声音若有若无,但安信会看唇语,借此辅助,他能听清郡主说了什么。但见那厉公子,微低着头,并没有朝郡主那边看,可看他这意思,他也听得到。
安信暗暗吃惊,一个世家小公子,文官之后,竟然耳力如此之好,想来不会是个练家子吧。
那边郡主的声音又起:“安桃你去传舌,姚家小姐今日所穿鞋子与去年我踩了泥扔掉的那双同款。”
“平梅,你去找小伍子,让他在那条小泥路上提前等着,见了那姚小姐,就给她来个他的绝活,不用重了,狗啃泥就行。”
其中一个丫环劝道:“主子,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您平常不是一直要我们隐忍低调的吗。”
郡主:“这回我就是气不过,不出这口气我饭都吃不香,她都在我身上使坏了多少次了,还不兴我反击一回。不过是在泥里摔个马趴,我心里有数的。”
安信是听明白了,是让丫环先去传那位小姐的闲话,让那小姐急于从某条路上离开,那条路有泥不好走,而郡主的人就在那等着伺机而动。像他们练武的人都知道,一个小石子就能绊倒一个人,所以,那位总找郡主麻烦的姚家小姐摔在泥里,就是郡主解恨的方法了。
安信觉得这能解什么恨呢,要是他的话,肯定更狠,而那位厉家公子,却冷笑道:“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一句话不合就要害人,竟骄横至此。”
当即安信就觉出他与这位厉公子不是一路人,怎么在他眼里的一份可爱,到了厉公子口中就全是缺点了呢。
安信当时还生出一种想法,这厉公子是看不上郡主了吧,长得如此风光霁月的一个人,被郡主看上的可能很高,他看不上郡主,是不是意味着与郡主就没了可能,那他的竞争力是不是提升了?
这想法一出,就被安信按了下去,不过是个长得好看性格有趣,一面之缘的女子,怎么还生了竟争的心了,不要冲动,要冷静。
后来,他是彻底冷静了下来,那个心口不一的厉公子,对郡主展开追求,而郡主也同样心悦于对方,一段姻缘就此成就,根本没有他的事。安信没有什么遗憾,这件事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如释重负地回了封地。
如今,见到故人,陈年往事被翻了出来,郡主刚刚与他相见的感觉,与几年前京都见面交谈时并无两样,如果不是当年更早之前,不经意间瞥到过郡主私底下的情态,又怎么会了解到真实的郡主呢。
就在远在信城的信王在回忆住事的时候,京都,厉府,厉云忽然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刚刚是在做梦,他既庆幸又黯然。梦醒时刻虽不算好,但梦中人、梦里的事还是美好的,好到如果没有最后一段,他想一直梦下去,不想醒过来。
他竟是梦到了第一次与郡主相见时的场景。他像是个入了梦的旁观者,重新看了一遍当时的种种经历。
宴席上郡主被其他大家小姐要求站队做主,她自贬身份伏低做小,说她做不了主,她还不如她的妹妹能力大呢。
当年自己是怎么觉得来着?看不上,看不上她的卑微退缩,而现在他发现,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自己处境,更清醒的上位者了。她不是懦弱,她是大智若愚,真聪明。
他想看清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想好好看看她,但还没等厉云做到,梦里的场景变了,他与信王来到了后花园。为什么会和信王在这里?是因为他要知己知彼,破坏信王与郡主的可能,娶郡主是他的当务之急。
他们在偷听,记忆中,郡主说了让他看不上,甚至生气的话。可现在再听再看,他只觉她的不易,堂堂郡主被人欺了去,却只能用些小女孩的手段去撒气。
心里泛酸,想上前过去告诉她,不用如此,我会帮你。但旁边的信王却先行了一步,而黄凝却好像认识他一般,看见对方就笑了,还嘟着嘴跟信王告状,说有人欺负她,让信王替她做主。
厉云当时就急了,她在做些什么,在胡说些什么,她要找人做主不应该是找他吗。想上前分开他们,但他怎么都追不上那二人,那二人越走越远,也听不到他大声的呼唤,头都没有回一下。
梦,就是做到这里厉云醒过来的。
浩然居还是如以往一样的静,厉云是趴在桌上睡着的,最近他的睡眠时间是错乱的,常常晚上睡不着,而在天快亮时才睡着,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
昨夜无眠,从浩然居的后屋床上来到前面的书桌前,不知怎么地在这里睡了过去。此时天刚破晓,正是他要上朝之时。
皇宫大殿上,厉云老生常谈,又提起了全国下通缉令,通缉黄凝之事。皇上还是没有同意,这关乎皇权的尊严。郡主并没有被罢贬,他亲封的郡主不能因为家务事而上通缉令。
厉云道:“臣与郡主的婚事是圣上与太后亲赐,如今,我待郡主并没有不妥之处,郡主竟无视圣上与太后的御赐,公然逃走,令二圣蒙羞。是以,臣请旨削黄凝郡主封号,再亲下通缉令,以正皇家权威。”矣花
看来是气得不轻,都开始主张削郡主封号了,下一步是什么,抓回来游街示众,打板判刑?
皇上:“太后与朕,都念着与郡主相处这几年的情分,况她家已遭不测,一介孤女,何必苦苦相逼。我劝太傅也看开些,你那府上不是还有主母坐阵主持。过不下去就算了,何必弄成怨偶,以太傅的风采人才,何愁再寻不到佳人。郡主既然去意如此决绝,为了离开厉府甚至放弃了荣华富贵,一个女子在外颠沛流离、流离失所,妥实已经受到了惩罚,太傅消消气,她的日子可以想见地并不会好过,就当是给你出气了。”
厉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明白,小皇帝这是逮到了机会,刺激消遣他呢。
下了朝后,厉云下了最后的决心,他以前错了,他就应该自私些,不去管什么边境百姓,早一点把大权握在手中。只有拥有了那最高最大、最尊贵的权力,成为天下之主,与天同齐的帝王,他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心所欲,唯我独尊。
到那时,他要把大未朝所有疆土翻遍,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来。
养心殿里的皇上,因为怀揣厉云所不知道的事情而自喜,那厉云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现在,厉云急于知道的,郡主身在何处,他却早知道了。
谁能想到,郡主会在信城。他派去信城的人这些年虽没传过来多少有用的情报,但却传来了郡主在信城的消息。
这消息当然也带来了一些不喜,黄家女眷竟从流地跑去了那里,还被信王知情不报,但令皇上更气恼的是,黄家的那个小儿子,明明上报说是死于了狱中,却也出现在了信城,黄家一家竟是在信城团聚了。
皇上不傻,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黄家小儿是怎么瞒天过海,留下一条命的,除了厉云又有谁可以做到。他竟敢欺君?!
这么长的时间里,皇上早已看清了厉云的真面目,也明白自己处置黄将军有些草率,所以,他对黄家小儿之事倒并没有太愤怒,而对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厉云,深恶痛绝。
所以,为了不让厉云找到郡主,他把这事瞒了下来,密而不宣。那封情报被他当场烧了,除了他看过再没有别人,连太后他都不会告诉。
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郡主出逃的事在各府中的谈资里淡去,除了郡主没有被找到,没有一点消息外,京都里没再发生什么大事,小事倒是有一件,就是姚侍郎一家倒了,被牵连到一宗贪腐案中,此案是太傅大人亲自审理的。
都传姚家运气不好,赶上太傅大人跑了老婆心情不好,他家成了泄火的炮灰。案子判得比往例都重,可着大未朝找,也属先例了。但没有人提出质疑,谁也不想在这时找太傅大人的不痛快,连皇上都是大笔一批,准了。
除此事之外,京都平静得很,也无聊得很,就是在这种平静与无聊中,大未朝迎来了新年。这是全年时间最长最热闹最重要的节日了,要过年了。
厉府里,张灯结彩,除了暖秋苑像个黑牢,其它地方都是喜气洋洋的。
老太太对今年的春节最为重视,平常差不多都交给厉夫人的杂事,今次亲力亲为,一点都马虎不得。全府下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憋着劲儿要把今年的春节过得详和热闹。
厉老夫人本来上了岁数,对这些年啊节的早都淡了,健康平安才重要,过年不过是又长了一岁,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没什么好庆祝的。
但今年不同,家中发生了夫人出逃的丑事,还是在一众圈中夫人的面前逃的,弄得满城风雨不说,就是府中的氛围也是不好。
厉云虽然表面上看着与以往没什么不同,还是忙公事,按时来请安尽孝,但孙儿是自己一手带大,他痛不痛快,安不安生,老太太是知道的。
是以,这个春节要好好去去晦气,好好地办,图个来年的好兆头,图个新局面。
这日商量过年事宜,厉夫人忽然对老夫人说:“这一年发生的事真是始料未及,暖秋苑被封了,还封成了那样,如意阁那位被禁足了,到现在都不让出来。一下子折进去两位夫人,我看要不要借着新年,给云哥身边添个人,一个不行就两个,凑个双,讨个吉利。”
老太太何尝不想,最想府里进新人的就是她了,她想抱重孙的心比厉老爷想抱孙子的心更甚。
厉老爷现在的精力被外面那个儿子扯牵了大半,听说那孩子很是会读书,加之比厉云会哄他,敬他,厉老爷的心早就偏了过去,哪还有心想孙子的事。
想起此事,厉夫人就闹心,兴许是自己错了,就不该把人弄出去,还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呢。不像现在这样,老爷总觉得亏了那房,这补着补着,把心都补过去了。
认清现实后,厉夫人就更想要个孙子了。所以,她才忍不住跟老太太提起了此事。
老太太比厉云都要明白他的心思,在他满心满眼都还在那封着的那院时,让他纳人,他怎么会肯。院是封了没错,但心呢?越是做的那样决绝,越是说明往心里去了。
老夫人:“你愿意提就提,他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们坐在我们的位置上,是有责任提醒他后宅之事的。”
于是,在佳节期间,厉夫人看着儿子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看了些后,她终是忍不住提了出来:“云哥,你现在后宅空虚,是不是应该进些新人?你看呢?”
就听厉云淡淡道:“让母亲操心了,母亲就是不提,我也正要说此事。”
厉云冲着祖母与母亲道:“本想过了年再提的,既然母亲说到了,我就提前给二位说一下。”
老太太与太太互看了一眼,等着厉云往下说。
“龙虎将军蒋忠朗之庶女,吴总兵之嫡次女,督察院右督御史赵得荣次女,这三位此年一过,我将全部纳进府中为妾,还请祖母与母亲多多费心,操持一下。”
他说完,老太太与太太都惊楞住了。还是老太太最先反应了过来,厉云纳的不是这些女子,而是这些女子背后的家族。他这是要,有所动作了吗?
老太太:“如此甚好,本来你后宅就空虚,府里光是我们这些老婆子过日子也着实寡淡些,这下可以热闹起来了,一个家中还是要有年轻人,这样才看着热乎、活蹦。”
太太也说:“可不是嘛,你放心,我与老夫人一定给你好好操办,一点错都不会出。”
厉云垂下眼,“老太太与太太辛苦。”
此消息传到了刘嬷嬷耳中,刘嬷嬷又传给了崔凤阁听。
如意阁虽不像暖秋苑那样被封,但境况也不好。娘家父兄埋怨她主意大,不跟家里商量就敢在郡主出逃这样的大事上插上一脚。还说,如果不是他们现在为厉云所用,恐怕此事不会如此善终,只是禁了她的足那么简单。
他们还说,他们力保了她正妻的位置,望她好自为之,不能再把这位置丢了。到大事成时,就算是无子,也能推她登上后位。
后位?崔凤阁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野心有那么大。可就在她被禁足在这院中后,她才明白,后不后位的于她有什么用,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囚禁。
她也是在此期间想通的,阿诺摇红以及自己的遭遇,让她明白了郡主为什么那样怕厉云,为什么看不到厉云的好,一定要逃。
如果给她一次机会离开这里,崔凤阁也想抓住。他明白厉云恨毒了她,对于帮着郡主逃跑的人,都被他恨毒了。他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对她的报复方式就是,再也不踏足如意阁,再也不见她。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空抱有正妻的名分过着活死人的日子。
而她还不能死,因为崔家需要她,需要她喘着这口气在厉府占着位置,等厉云登顶后,再去占那个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位置。
是以,刘嬷嬷带回来什么消息她都不感兴趣,要纳妾吗?跟她有什么关系,一样的可怜人,一样地被束缚在这里,成为别人手中的工具,斗着争着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