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原本还担心若是再去书院接人,遇见沈越该如何自处。谁知李宝儿这一病就是三四天。
烧在第二日便退了,只是孩子一直吃不下东西,李氏每日熬些清粥给他,他也只吃两三口就不吃了。周梨瞧着孩子没两日便瘦了,也不免担忧起来。
这孩子平日里话就不多,也甚少与周梨他们交流,这么久以来,周梨好像都没听他叫过一声姐姐。连李氏他也很少喊,才来的那天他还喊了几声姑母,后来李氏将他入了沈家族谱,叫他唤她娘,孩子却道:
“我有娘,你是姑母。”
再后来李宝儿甚至连“姑母”都不叫了。
周梨大约也能理解,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家中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爹爹临终将他托给姑母,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内心应该十分敏感。
不过终究是孩子家,还在长身体,总喝粥怎么行?
她想了想,记得上次她做的酸辣鱼,那孩子还吃了好几筷子,李氏担心他人小受不住,才没让他多吃,想来他也是能吃重口的。
如今病了这么几天,嘴里的滋味应该比较寡淡。她当即便去买了一捆红薯粉条,煮了个酸辣粉,考虑到宝儿始终是孩子,辣椒没放那么多,但花生碎、豌豆、芝麻、葱花、芫荽这些配料一样不少。
他将酸辣粉端进屋时,李氏正坐在床边给李宝儿讲山神的故事。闻着酸辣的味儿,李氏停下,向周梨看过来,就连躺在床上的李宝儿也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周梨将酸辣粉端过去,在李宝儿面前晃了晃,红油上飘着芝麻,点缀着葱花,李宝儿的目光也随着周梨手里的碗晃了一下。
周梨笑道:“想吃?”
终是孩子心性,小脑袋诚实地点了点。
李氏看着上面的一层红油辣椒,不禁皱眉:“他病还没好利索,吃味道这么大的不好吧?”
周梨安慰道:“娘,我辣椒放得不多,只是给宝儿开个口味。”
李氏没再说什么,只是仍隐隐担忧。可当看见李宝儿大口大口吃起酸辣粉来,便知道,阿梨是对的,她的担心太多余。
李氏瞧着耐心喂宝儿的阿梨,不免想到,若阿梨将来有了孩子,一定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只是看阿梨这态度,似乎一点也不着急。那日沈越从灶房出来,表情就不大对劲,不知当时他们二人在里头发生了什么。
“阿梨,你可曾告诉过越郎那件事?”
周梨挑起一筷子粉条,喂到李宝儿嘴边:“哪件事?”
李氏假装不经意道:“就是上次家谱那事。”
周梨筷子一顿。李宝儿眼看到嘴的粉条愣是吃不着,啊啊地叫了两声。周梨这才回神,忙把粉条递到孩子嘴里。
“不是什么大事,何必特意告诉三叔,又与他不相干。”
李氏盯着她:“说得也是,那你告诉过王许吗?”
周梨摇摇头。
李氏道:“你面皮薄,羞于说这些也没关系,村里有的是闲人,就让他们慢慢传开吧。”
周梨不做声,兀自喂着宝儿。
正说着王许,外头院子里就响起了王许的声音:“阿梨在家吗?”
周梨闻言,将碗递给李氏,走出房间,见到王许时,不免惊了一下。今日的王许有些不同,身上穿着崭新的白衫,头发梳得也一丝不苟,和平日里的王木匠区别有些大,倒添了几分文雅之气。
“王大哥怎么来了?”
王许见到周梨,咧嘴笑起来。他这么一笑,周梨也笑了,这还是原来的王许。
“阿梨,我,我有话对你说,能不能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王许神色透着些紧张,周梨想着他大约真有要紧事找自己,便进屋同李氏打了个招呼,跟着王许去了。
却不成想,王许竟将她带到了一处巷子里。而那处巷子,正好是三叔门口那一条。
周梨四下张望,确定巷中没有其他人:“王大哥,你不会要和我在这里说事吧?”
王许伸手挠挠头:“我,我观察过,这处巷子很少有人出入。”
周梨心道:她不怕人多,她就怕撞上谁。
“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王大哥?”
王许却道:“阿梨,我听说了。”他那天去他们村的村长家修桌子,便听说了。
周梨一愣,看向他。听说什么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盒子,递给周梨。
周梨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打开盒盖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只木雕像。她拿起来,将那雕像转着看了一圈。王许的木工手艺一向很好,她不用过多分辨,就已经认出来,这是雕的她。
“阿梨,王大哥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只要你答应,王大哥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周梨突然觉得手里的木雕像烫极了,一股脑塞进盒子里:“王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说着,就打算转身走。
王许心下一急,一把拉住她的手:“阿梨,你现在拒绝也没关系,王大哥等你。”
周梨挣脱他,尴尬地笑:“王大哥,阿梨不是和你说过么,阿梨没有再嫁的打算。”
“可是我听说你不是已经……”
周梨打断道:“那是我婆婆做的,她大约也是怕村里人说她闲话。”
王许沉默下来,看着盒子里的雕像,好一会儿,才道:“那这雕像你务必收下,就当是王大哥提前送你的新年礼物吧。”
周梨见他神色暗暗,也不想太伤人心,便答应收下雕像。
“那,那我先走了。”王许转身,沮丧地离开巷子。
周梨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长叹一声。王大哥是好人,只可惜,她们无缘。她不想再嫁。
天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来,周梨看着落在木盒上的细腻雪花,心里一阵怅然,慢慢向巷口走去。
可还没踏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梨。”
周梨脚步一滞,沈越已经走到她跟前,他身形高大,投下的影子突地圈住她。
他垂眸看一眼木盒,声音夹杂着风雪的清冽:
“王大哥刚刚说他听说了,三叔好奇,可否告诉三叔,究竟是何事?”
是何事,能让王许如此郑重表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三叔越来越失控了,可咋整,【只恨不在婆婆,否则哈哈哈哈哈】
作者社畜,最近白天破事多,没法固定时间更新,只有晚上码字,更新时间集中在凌晨一两点吧,建议第二天来哟
第43章 、生气
周梨目光诧异:“你刚刚偷听我和王大哥说话?”
沈越脸色倏地变了变:“没, 没,我方才正要出门,无意间听到了一点。”
“那三叔听到了多少?”
“没, 没多少。”
“那这样的话, 阿梨就先回去了, 娘还在家等我。”周梨抱着盒子绕过他身侧,快步朝巷口跑去。
“三叔没偷听。”沈越的话音还没落尽,女子早拐出了巷口。
沈越这才想起来, 他问的问题周梨还没回答呢,忙追到巷口, 却只见车水马龙, 早没了周梨的身影。
周梨一路跑回家, 跟逃难似的。她见了他发慌, 尤其是刚刚她一抬头,就看见他下唇上那结痂的咬痕, 更是慌得心都要跳出来。
一回家,周梨就跑去房里躲着去了, 李氏不明所以, 去敲了几下门,周梨只道自己突然有些困,想先睡一会儿。
李氏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 由着她去了。
沈越那厢垂着脑袋, 有些沮丧地回到家, 耳边不断响起方才听到的对话,究竟有什么是他这个三叔不知道的?并且能让一直试探不前的王许花心思雕个小人儿来表明心迹?
看来他出去考试这些时日,发生了不少事。
他有些坐不住, 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不成不成,他明日定要回村里打探一番。
*
翌日,周梨这一下午都没做成生意,李宝儿家住县城的舅舅舅母突然找上了门,表面说是想接外甥进城过更好的生活。当然,周梨和李氏心知肚明,这更深层的目的,大概是为了那只盒子。
舅母是个描眉画眼、体态丰盈的中年女人,笑起来倒是和善:“乡下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一些,家里兄弟姊妹多,学都让给男丁上,女子都是不识字的,要我说,这就是陋习,女子若不识字,可怎么教养孩子?尤其像宝儿这样大,正到入学年纪的孩子。”
周梨站在柜台里,垂头数着铜板,李氏坐在柜台旁边,舅舅舅母坐在近前的一张饭桌旁。李宝儿则坐在周梨身边,兀自翻着书院里新发的一本书看,压根不理自己的舅舅舅母。
周梨怎么会听不出舅母的言外之意,这变相是在说她和李氏,乡野粗妇,大字不识,没有能力教养好李宝儿。
舅母佟氏见二人答不上话,面上一派得意。李氏瞧着她那副嘴脸就不爽,正要反驳。柜台内一直安静的李宝儿突然举起书,指着书中某处问周梨:“阿姐,这个字念什么?”
周梨侧头看去,有些惊讶,这好像还是宝儿第一次叫她阿姐。可见宝儿也并不想同舅舅走。随后杏眼弯弯,声音带着哄小孩的天然温柔:“这个字念善,你看啊,这句话连着就是:人之初,性本善。”
宝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随后继续看书。
佟氏一惊:“你竟识字?”
周梨笑了下,没有回复,继续点数。
佟氏哪想到周梨一个村寡妇,居然识字?她方才那番话突然就有些尴尬了。面上的得意之色顿时减了几分。
见这说法带不走人,佟氏招来自己的丫鬟,取了早备好的一包枣泥糕,走到李宝儿面前,俯下身,笑道:“宝儿,你瞧舅母给你带了什么?你最喜欢吃的枣泥糕,你从前不是最爱吃舅母做的枣泥糕么?”
李宝儿抬头看了一眼,没去接。她没忘枣泥糕,也没忘舅母的打骂。
李氏见状,忙起身道:“你们不提我都忘了,灶台上还有阿梨新做的豆饼,宝儿,饿了吧,姑母这就去拿。”
说完,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就取了一盘子豆饼,拿到李宝儿面前。
“宝儿,来,吃豆饼。”李氏道。
佟氏看了眼那饼子,一个个金黄匀称,香气扑鼻,一看就知外酥里脆,再看一眼自己手里黑不溜秋、冷冰冰的枣泥糕,撇了撇嘴,再次把枣泥糕递给李宝儿:“宝儿,吃枣泥糕吧,更甜。”
李宝儿看看枣泥糕,又看看豆饼,再看一眼佟氏和李氏,最终拿了个豆饼吃。
佟氏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垮:“你这孩子,多日不见,也不知是谁这么有能耐,把你口味儿都教变了。”
坐在旁边一直没怎么搭腔的舅舅冯玉走过来,按了按佟氏肩膀。
佟氏这才没说下去。冯玉笑道:“李嫂子,当年我妹夫乃是入赘的我冯家,我们冯家没那么讲究,便仍许孩子随父姓,只是既是入赘,这孩子自然便是我冯家的。在下不才,秀才出生,现在县城学政院任辅政,孩子若跟了我们,在下虽然官微言轻,但大小能在学政院说上点话,孩子将来若要入仕,多少能帮着点。”
周梨听明白了,冯玉这是要用身份来压他们。
周梨笑道:“您既然是宝儿的亲舅舅,想来他和谁长大,日后他若有难处,您也会出手的吧?”
这话一出,冯玉脸上的笑容一僵:“这……”
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冯玉夫妻俩见似乎确然带不走孩子,两人对视一眼,主意暗定。
佟氏道:“算了算了,今日时辰不早,老爷,咱们改日再来好好与李嫂子说道说道。”
周梨和李氏见人终于要走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临走前,”佟氏搅着手中帕子,满眼不舍地看着李宝儿,“宝儿,来让舅母抱抱你。”
李宝儿不动,佟氏便走进柜台,一把抱起宝儿就往外走。李宝儿挣扎起来,周梨和李氏赶忙去拉人,谁知他们带来的小厮和丫鬟悉数围了上来,将他们堵在柜台里。
李宝儿开始哭嚷,冯玉夫妇抱着孩子就往店门外走去。
周梨见状,一急,干脆从柜台底下钻了出去,大步跑到街上,拦到他们的马车前。
佟氏正抱着拳打脚踢哭哭闹闹的宝儿要上车,被这么一拦,忙把宝儿交给一旁小厮。回头瞪着眼对周梨道:“你个乡野丫头,还不快让开!”
周梨自然不可能让:“除非你把孩子放下!”
佟氏便上手扯周梨,周梨见她人胖力气大,忙拉住马车轮子不撒手,任由她怎么动作,周梨就是不让。
佟氏急了:“这可是学政院辅政大人的马车,你一个乡下村妇也敢拦?”
此言一出,周围路过的人都听到了,老板姓对这些官名分外敏锐,纷纷驻足围了上来。
周梨不卑不亢道:“宝儿是我娘的义子,有官府所办过继文书,即便是知县老爷来也不能把孩子带走!”
佟氏气极:“什么过继文书?给我滚开!再不走本夫人可打人了!”说着,抄起衣袖扬起手,就要一巴掌扇向周梨。
周梨下意识别开脸,谁知,来势汹汹的巴掌并没落下来。周梨一看,却是沈越陡然出现,一把擒住了佟氏的手腕,再一带,佟氏整个摔到了地上。
佟氏气极,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沈越道:“你又是哪儿来的,敢管这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是谁?”
沈越并没回答她,一把夺过小厮怀里的李宝儿,交给周梨。小厮上手来抢,沈越直接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冯玉怒了:“来人,给我上!”
几个小厮朝沈越扑过去,谁知沈越三两下就把这几个小喽啰给收拾趴下了。
冯玉心里一慌,指着沈越道:“你究竟是何人?”
沈越向他拱手一礼,面色冷冽:“禀辅政大人,在下沈越。”
冯玉一听,这名字怪耳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次的解元郎似乎就叫沈越,也是这镇上的人。再观其一身长衫,确是一番读书人的气度,将信将疑道:“你是今科乡试解元沈越?”